棒槌锁

    天边儿上将将透出些白光来,孔昀又翻了个身,这一夜无眠,他却依旧觉得精神。

    三月份的长白山,还是一派的地冻天寒。白色像网一样笼罩一切。他拍一拍鼾声震天的老六,眯起眼算时辰。老六梦里让人打了一下,嘟嘟囔囔骂一句,背过身子来继续打雷。孔昀喊小五,问东西拾掇好了没。

    窸窸窣窣一阵响,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子低声应了一句,复又一阵摸索。孔昀压着嗓子:“过了五更就上路。”男孩儿没作声。隐隐有寒鸟惊醒,在林子里张惶几声,天色仿佛又亮了些,雾气却迟迟不散。

    五天了,自打廿日,行至月末,孔昀心里念叨着。这时候赶山,本是最占便宜,小参没出,甫一请的便是老参。这要是带下去,日子就有盼头了。天还没暖和起来,几乎没人上来,可纵使再好的算盘,也怕无账可算。干粮快吃完了,呆不过今天。发财也得有那个命。定了定心神,孔昀喊起那两个人,要启程。

    山道夹着积雪,枯枝在脚底下呻吟。老六嘴里塞块干粮,眼睛四下寻,余光瞟着小五留下的暗标。他扫视过的地方,孔昀要再看一遍。极寒之地无春日,连一点绿色都看不见,除了雪就是枯枝残树,更遑论参叶。

    阳光凉薄地漏进林子,昏暗的环境才算是有了点虚弱的光线。四周格外寂静,狼在很远处嚎,吓得人一激灵。孔昀缩一缩脑袋。他焦急得很,又更不甘。老娘在床上等着药钱,孩子也等着吃饭。人道急红了眼,要不他也不来受这浑罪。眼下却是竹篮打水。他脚上给磨了个大水泡,现下怕是破了。骨头也冻得快裂开,该是着了寒。

    “昀子,小五!”老六猛地一喊。

  他俩飞也似过来,踩得雪乱溅。

    “找着了?”

  老六不搭话,只闷头在那儿拿眼细瞅,三角的眼睛似乎是瞪圆了。孔昀和小五也不敢高语,死死攥着手中装参的布袋子,鼻孔里头出来两行白雾,不似先前那般微弱了。

  “ 棒槌锁呢。”老六嗓子发干,却还一劲儿盯着那一小捻的伶仃枯枝看。

    除非行内人,否则谁也看不出来。人参娃娃是上天的灵使,只是模样不好辨认,长得与山间野草似九成,常人就算有意寻,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何况这长白山的三月间依旧满山白雪,枯枝纷乱。

    赶山的寻参人,都有口口相传的规矩。说看见参苗便要落锁,否则人参就会逃跑。这棒槌锁,便是一根细细的红线上吊了块金坠子,以锁住人参的灵根。

  长白山上的参,都是成了精的。

    孔昀想起老辈的话,眼睁睁望着小五。那孩子哆哆嗦嗦地掏出锁来,鲜红的绳子,光灿的金子,给雪衬得越发新鲜。

    老六欲接,小五堪堪停住手:“谁拴,你?”

  老六的眼真正瞪圆了起来:“小崽子倒是讲究得很,赶路也没见你这么叽歪。”说着就动了些气,小五闭上嘴,转头看孔昀。

  这要是落锁的人心思不紧情不专,别说参要跑,一年到头也来不了财。孔昀心里有数,老六心急了点。可不能出岔子了,今天必须下山,万一这参跑掉。他皱一皱眉。

    老六看得更积气,却抓着棒槌锁不撒手。孔昀发了话:“五儿,咱得按着规矩来,当初就是商量的你六哥起参。”小五抿着嘴,拿眼去刮那锁。

    老六长吐一口浊气,皲裂的指头勾缠着那锁,极细琐地慢慢儿缠。孔昀和小五站定在那儿,却是伸长了脖子,吐不出一句话来。鹿角骨的棒子耐着性儿把冻土拨开,一层层,一点点。孔昀觉得呼吸艰涩,腿麻僵不能动了。

    老六捏了一捏那茎口,嘴咧开一点,鹿角骨拨弄得更快。

    突然他住下手。孔昀一阵眩晕:“咋了?”

老六一下子颓摊在地上:“走了。”

    小五跳到跟前,使劲翻土,枯枝挑断,连着细细的根丝。

    风一刮,雪像白色的沙,连阳光也跟着惨淡。分不清时辰,林子里雾气一散,更显得孤凄冰冷。小五抿着嘴还在翻土,孔昀去扯他,却被一把挣开。

    “着了疯魔了!”孔昀心里一阵邪火无处撒,直愣愣劈下去。老六把帽子摔地上,复又起身:“走了,接着找。”

    小五怏怏起来,脸色苍白。他在前面探路,没一会儿就走远了。日头又偏了一偏。

    眼前景一重似一重,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六猛地住下脚。他使劲儿咳嗽几声,就弯下腰看,孔昀忙去喊小五,小五转眼到了跟前。这一回都仔细得很,大气也没人出,土太硬,一着急把鹿角弄裂了痕。临了要拴锁,小五又出了声。

    “这回换个人罢。”他连声音都冰凉。

    孔昀看着老六,老六却如同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拨着土,又看向小五:“锁拿来。”

  小五站定。

    “我让你拿锁来!”老六急了眼,起身去夺,男孩儿脖子上爆开青筋:“人家说落锁的心要静,你上一回是还看不清?今儿就下山,你凭啥拿哥几个财路冒险!”

    孔昀慌忙拉住他,作势要去捂他嘴。老六放开了嗓子,指着小五:“要我说,真是不知道些好歹,你当我愿意打水漂!今儿这锁说啥也轮不到你说了算。”细细的绳子俩人扯,眼看着要挣断。小五终于把手撒开,那土一点点刨开,棒槌锁在风中跳跃。

    “怎样了?”孔昀着急。

  老六停下,没有言语。再细细的看,哪有什么参,不过是一簇枯草。

  小五终于有了底气,开始不依不饶:“我说的啥,就是老六晦气。不该干的活儿他偏逞能,这回是好了,咱们都去喝西北风!”

  老六闷着头不作声,孔昀听着也觉过了份,说歇歇嘴。

    小五不松口。

  话难听起来,老六起身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别使性子添乱。”小五喊他,却和孔昀一样没去追。

  孔昀心里奇怪,明明是看好了的参草,怎么就生生的没了。难道这长白山上的参真的成了精,来挖还看心诚不诚?这高寒之地的一切仿佛都有预谋般地笼罩下来。兜兜转转,却是轮回往复,跑掉的是人参,跑不掉的是他们。他兀自沉思的当儿,老六就隐进了风雪。

    天色暗了,夕阳猩红的一点嵌在天上,被秃树的枝杈割成碎片。雾气又涌上来,为将至的夜色起一点铺垫。这山是下不去了。孔昀望着天,他心中更是慌乱,老六没回来。

  这么大一座长白山,孤零的人可以很轻易地迷失在里面。老六,孔昀心里默默念一句,然后把手里的枝子折断。

  他此刻或许在一个更为漆黑,更为冰冷的地方,孤立无援。

    小五嗫喏着靠过来,似乎是有话说,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黑暗中仿佛有野兽穿行而过,又更像是谁在呜咽。破碎的声响既近且远,最后幻化成骇人梦魇。

    天光亮了,孔昀就和小五去寻老六。一声一声地喊,回应的却是漫天风雪。干粮用尽,他们绝望而慌乱,这片白色的天地如细密的网,打捞走他们的希望,终于使他们恐惧,他们只好绕回营帐,准备下山求救。

    “昀哥,你看那是啥!”

    小五突然指着一处大喊。

    孔昀望过去。

    离他们的帐子不过百米,有东西躺在雪地上。过去细看,是小五装参的布袋。

    里头包了一颗参。须上都是褐色的,却完完整整,起得很仔细。

    袋子上一大片褐色的血,地下的雪也浸上了。顺着那血迹往远处走,雪地上伏着个人,赫然是老六。

    他许是寻参寻到黑夜,没有鹿角骨,便生生用手把冻土翻开。那指头已是溃烂,复又被冻上,早已不是个手的模样。地上有一大团红色的印迹,他少了一条腿。脸是紫黑色的,身子怪异地蜷缩着,是断气了。

    孔昀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嗓子被冻住了。

  他清清楚楚起来。老六是回来的路上遭了狼,扯掉一条腿,爬回来的路上冻死的。

  小五扑过去,呜咽着呢喃。泪留下来又冻上,字句断续不成章。孔昀却听明白了。

    他说昀哥,我是故意把六哥带去那儿的,我是不愿他起参,起参的那个多分两成,我是鬼迷了心窍。我没成想六哥会走,他起参的地方,是我故意引的,那是同一处啊。我把枝子重新埋好,你们都不晓得。

    孔昀抖得更厉害了。

  他爬到老六身边,掰开老六攥死了的手。

    是那棒槌锁。

  细细的红线断了,金坠子沾上血。雪映起来,像一声轻叹。

  长白山的三月间,却是死寂一片。林子里突然一声痛苦的嘶喊,惊飞几只寒鸟,张惶地鸣叫。

  灵山暗度年,寒枝栖捡。

  不知明朝几回闲,万里皑皑白雪。

  只叫红丝儿拴了,梦里琉璃金盏。

  流光抛却,偏说富贵莫等闲,那见迷人眼。

  紧勾缠,人心肝,归期莫问,凉风强作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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