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秘的电话

现在我还记得高考完的那个下午，18岁的我走出考场，看着路边的树叶在夏天阳光的照耀下洒在路边，影影绰绰很好看的样子，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是从学业压力下解脱了，而是我清楚，从这天开始，我告别了学生时代。

这个决定的由来，是高三下期开学前几天的晚上我无意听到的一个电话。

那天晚上复习很晚，我起身到厨房去拿点吃的充饥，听到妈妈的房间有哭声，正打算推门进去看看，突然听到妈妈的声音传出来，隐约听到是：“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小洁知道了”，我心里一惊，刚碰到门把的手马上收回，耳朵贴在门上，想知道这件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到底是什么？

断断续续又听到“没钱我会想办法，砸锅卖铁我也供她读大学”，“那个男的休想回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不说了，就这样，我先去看小洁，她该睡了”，虽然还没理清思路，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当下的本能反应就是蹑手蹑脚地蹿回自己的房间，趴在桌上假装看书看睡着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门打开了，妈妈轻手轻脚地走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说道，困了就去床上睡吧，明天再复习了。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忍不住正想开口问，结果被她先发现我眼中的疑问，飞快转过身，假装帮我铺床，一边铺一边说，早点睡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嗯了一声，没有问出口，带着心中的疑问，我躺在床上，照例跟妈妈说了晚安，她回应我一声晚安，然后关掉灯，闭上眼也睡不着，心里一直猜测，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

二、倒下的城堡

不知隔了多久才睡着，在梦里，我又回到小时候，那个盛夏的中午，刚刚上幼儿园的我坐在地上玩积木，头顶的吊扇呼呼地吹着，我特意用纸板遮住上面吹来的风。

城堡刚刚建成，我很高兴的喊爸爸妈妈快来看我的城堡，坐在地上喊了好几声，都没人理我，我站起来走到他们的卧室，刚要推门进去，门突然被打开了，冲出来的是爸爸，那个留着胡须，高高瘦瘦的男人，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军用帆布包，一脸怒气，我试图用手抓住他，没抓稳，他已经走出几米远了，我想喊一声，爸爸快看我的城堡，却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我向里间看了看妈妈，发现她双眼红肿靠在床头哭，手里紧紧地攥了一张纸，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走过去，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不哭，你看我搭的城堡，可漂亮了。

妈妈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念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啊，妈妈对不起你···我有点被吓住了，心里还挂念着我的城堡，也不知哪儿来的劲，挣脱妈妈的怀抱，跑出来，看到我刚搭好的城堡已经倒下，不知道是爸爸刚刚走太快的风吹倒的，还是我不在，纸板没能遮住吊扇的风，突然，我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妈妈闻声赶紧冲出来，又抱着我，两母女哭得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了，她以为我看着打开的大门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可那时的我只是单单心疼我的小城堡而已。

抬头看着满脸泪痕的妈妈，我问，爸爸呢？妈妈欲言又止···

三、暂时的分别

“叮叮叮”闹钟响了，我一下被惊醒，摸一摸枕头，有点湿润，眼睛也是涩涩的，用手抹了一下，翻身起床了。

洗漱完，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早饭，妈妈说，你将就吃，吃了赶紧去学校，我今天有点事，先出门了。看着她慌忙拿包换鞋出门，我心不在焉的吃完了早饭，出门的时候发现，她的钥匙在门口的小挂钩上，没带走，我冲下楼去追，可惜已经没影了。

那天，我从醒来那一刻就在琢磨昨晚的电话，即使老师在上面讲得眉飞色舞，我也丝毫听不进去，只是托着腮望着黑板，思绪又飞回到中考完那个暑假。

刚拿到成绩，我超常发挥，居然上了省重点高中，我像捡到宝一样把成绩单递给妈妈，告诉她我的分数能上省重点，她看着那张成绩单，喜忧参半，咬唇许久，挤出一句话，我的辛苦都值得了。

那个暑假是记忆中，最开心的两个月，没有作业，天气好就和小伙伴约着去游泳，天气不好就在家看看电视，打打游戏，偶尔会和妈妈一起打扫房间，记忆中，一直很节俭的妈妈，那两个月扔了好多旧东西，我还在好奇，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直到开学前一周，才知道原因。

那天游完泳回到家，看到我房间里空荡荡的，原来东西都被打包好了，在进门的编织口袋里。听到妈妈房间有声音，我敲了敲门，走进去，看到她的东西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了，我诧异地问她，我们要搬家吗？

妈妈招手让我在床边坐下，好久没有这么近的看她，额头和眼角都添了皱纹，鬓角也多了几丝白发，她拉着我的手说，小洁，我已经联系好你姨妈了，上了高中你就住校，周末就到她家去，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新疆，已经谈好了，等你开学了我就动身。听到“新疆”两个字，我嘴巴不自觉的就张开了，直到妈妈说完这段话，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了两个词：“新疆”、“姨妈家”。

等我回过神，姨妈和姨夫已经来了，姨夫问了问妈妈，说哪些要先搬，妈妈指了指门口两包编织袋，姨夫轻松地驮上背就出去了，妈妈又跟姨妈交代，说我不挑食，只是胃不好，饭要煮软一些，然后谢了又谢，姨妈有些难过的说，两姐妹还客气什么，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当初要不是那个贱男人···我耳朵一下竖起来，结果妈妈一边嘘，一边拉着姨妈走开了。

就这样，我在开学后顺利成了住校生，妈妈也在一周后坐上了去新疆的火车，每周和我通三次电话，寒暑假我一个人坐火车到新疆去看她，直到高三，她说为了我的关键期，才从新疆回来。

四、狗血的生活

同桌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低声说“老师抽你起来回答问题，选C”，我木然地站起来，说选C，老师皱了一下眉头，还是让我坐下了。

坐下后，我想的还是答案，关于梦里，妈妈欲言又止的那个答案。

我记得第一次问关于“爸爸”的问题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我看到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字时就有点慌，因为我对爸爸的记忆只有那天下午提着军用包冲出家门的画面，还有妈妈那段时间的以泪洗面，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那时小小的我突然就像被人教导了一样，知道“爸爸”这两个字不能在妈妈面前提及了，但心里的疑问随着时间的累积越来越大，我想就趁着这个机会问一下妈妈。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照例问我作业做完了没？我说，其他的都做了，只有作文还没写。妈妈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写作文呢？我低头看着碗里的白米饭，一边用筷子戳，一边小声的说了一句，题目是《我的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写。妈妈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顿了一下，说我跟老师打电话说一下，我们换个题目写啊。我还想再问，看到她眼睛有点红，又继续摆弄碗里的饭了。

这些年，我明里暗里问了她很多次，每一次她都支支吾吾把我搪塞过去，说辞都未曾变过，你还小，大人的事不要操心，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后来，都是我到了姨妈家，从她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才拼凑起一个大概，关于问题的答案，关于爸爸的离开。

以前总是觉得八点档的剧情很狗血，但当狗血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生活更狗血。

他们是通过单位里的人介绍认识的，恋爱一年多顺利走进婚姻，在我出生以前，两个人关系都挺和谐，但从产房护士出来通知，是女儿那一刻，这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就蒙上了阴影，奶奶是农村出来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所以，我出生后，包括我妈在月子里，都没给过好脸色给她看，6个多月开始，我妈就每天把我送回外婆家，然后再去上班，下班又来接我回家，因为从我落地那一刻到后来长大，奶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次，原因很简单：我是女儿。

爸爸是个孝顺的人，因为奶奶的态度，对我一直就是不冷不热的，且从我一岁多开始，就多次要求妈妈再生个儿子，妈妈眼睁睁看着我在这个家的地位，也担心，如果再生一个，是儿子，那我就更要被忽视，是女儿，多一个孩子被忽视，所以她拒绝了爸爸的要求。

两个人经常因为在这件事上的分歧争执、吵架，甚至到了动手的地步，对于这一部分的记忆，我完全是空白的，直到有一天，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也怀上了孩子，据说还是个带把的，奶奶又不经意的知道了这件事，就催着赶着要爸爸离婚，娶那个怀了儿子的女人。

最后一个知道的是妈妈，在知道丈夫有外遇的同时，也收到了离婚的通知书，就是那天下午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结束了4年的婚姻。

五、解开的答案

离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妈妈独自带着我，在单位附近住了一套小房子，工作也更加卖力，可还是未能幸免于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丢掉工作以后，也为了更好的照顾我，妈妈开始做起了临时工，哪里有活她都去，为了我们两母女的生活，还有我的学费，我经常看见妈妈在凌晨还在缝纫机前工作的身影，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挣好多好多的钱给妈妈花，让她不要那么辛苦。

虽然我在学习上一直很努力，但成绩也没有太突出的表现，一直处在中等水平，本来盼着高三最后的冲刺再逼自己一把，结果，因为那个电话，到这一天放学，我心里一直有一团疑问，这个疑问不解开，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更不用说复习看书了。

踏出校门口那一刻，灵光一闪，我突然想到能够解决我疑问的最佳人选，于是匆匆忙忙朝目的地跑去。

等我到姨妈家时，打开门，正好遇上她吃饭，她对我的突然出现好像并没有很惊讶，只是让我先吃饭，然后她打电话给妈妈说我今天不回去吃晚饭，挂电话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她说了两次，我知道了，我有分寸。

胡乱地吃完饭，我趁着姨妈洗碗的时候，跑到厨房去找我的答案。果然昨晚那个电话是她打来的，原因就是我那消失了十几年的爸又出现了，他儿子生病了，需要很多钱，穷途末路的时候，他竟然想到还有一个心软的前妻，于是辗转找到我姨妈的电话，打电话来想要我妈的联系方式，姨妈当然没有给他，他居然无耻到姨夫单位上去骚扰威胁，姨妈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打电话告诉我妈，姨夫在政府单位上班，这样闹着对他工作有很不好的影响。我听后，无言，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姨妈安慰我道，

“你妈说了，会像办法解决的，你现在高三，最关键的时候，就不要操心这件事了。”

“嗯。”

“回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好好复习，别让你妈担心，知道吗？”

“嗯。”

“别木着，赶紧回去吧，作业还没完成吧。”

“嗯。”

背着书包，下了楼，本来公交车20分钟的路程，我选择了走路，走了接近1个小时才到家。打开门，看着妈妈脸上有憔悴了许多，我撒谎说，今天突然想吃姨妈家的萝卜干，想到流口水了，所以跑去蹭了个饭，妈妈也没多问我，只是督促我快回房间学习了。

回到房间，机械地翻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这十几年来和妈妈在一起的场景，刚离婚那阵，她为了多挣加班费，把我交给外婆，但每个月仍会抽一天时间带我去公园，买气球坐滑梯；下岗潮来的时候，她为了生活，去给人家做钟点工，还接缝纫的活计晚上做，导致她现在刚刚过50岁，眼神就不好使了；还有她经常鼓励我的话，女孩子要自立自强，好好读书，将来找一个好工作，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太多画面，想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在脑海里回放。

“我要挣钱！”这个看似荒谬的想法突然就跳进我脑子，对，眼下的困境，包括之前妈妈受的很多苦，都是因为生活的贫困，有了钱，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而且以我现在的成绩，能考上二本的几率很小，如果上了三本的独立院校，学费是很昂贵的，到时候，又是一座大山压在妈妈身上，我是越想越不忍，于是挣钱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与之相反，读书的愿望渐渐处于下风。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这个秘密先藏在心里，如果告诉妈妈的话，她肯定会反对和伤心，我不想再给她增添一丝的困扰了。

于是，这个决定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陪我度过了高三最后四个多月的时间，表面上，我还是上学放学做作业，私底下，却开始关注报纸上，街头的招聘信息，盘算着，考完休息两天就去工作。

在考场上，我看着周围人，他们或紧张或期待的眼神，让我有点羡慕，我在拿到考卷时只有失落，这张卷子就是我学生时代最后的印记了，而我却不能全力以赴的完成它，我要让妈妈以为我是发挥失常，没上到大学，而不是因为她或者其他人。

考完第二天，我早早的起床，给妈妈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饭，她很高兴的吃完，给我留下200块，让我去找同学玩，我收下钱，想着我的工作启动金有了，毕竟出去坐车吃饭都是要钱的。

当天，我把自己的教科书整理出来，三年还是有很大一堆，到楼下联系了收废品的大爷，称完重，我三年的心血和汗水，换了167.8元，攥着这一百多块，我心里轻松了许多。

第三天，我就应聘到家附近的超市去做导购，就是站在路边让人品尝酸奶，然后引导他们来买，一天是80，完成好的话，还有提成。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的时候，她也只是以为我懂事了，在赚大学的生活费，并跟我说，学费什么的不要操心，她在新疆的两年已经存了几万块，足够我读书用了，去体验一下生活是很好的。

我也顺势而为，每天和她一起出发去“上班”，有时候站了一天，回到家还是会觉得累，但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还是早早的去整理货柜，想要多挣点提成。

平静的生活在我成绩下来那天被打破，当我把成绩单摆在妈妈面前时，她对我发了我印象中最大的火，愤怒地咆哮着，

“这就是你三年的辛苦吗？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吗？”

“怪不得一考完就去工作，你是想一辈子站在超市卖酸奶还是想明年和我一起去新疆摘棉花啊？”

我没有回答，看着那张连专科都上不了的成绩单，默默滴泪，我又何尝不想去上大学，去象牙塔里度过我的青春，可是我不能容忍，已经成年的自己还在拖累妈妈，不能容忍那个说走就走的男人又闯入我们的生活，我却毫无办法，我也不能容忍万一哪一天妈妈早早的倒下了，我却还没有能力让她享福。

那个暑假，妈妈都没有在我面前笑过一次，一直为我的不争气呕气，直到9月，同学们都拖着行李箱一个一个离开，她还在念叨，你也应该和他们一起的，我转过头没吭声，强忍住泪水，没让它掉下来。

又过了几天，妈妈在整理房间时，看到我的小账本，记录着我从打零工开始的每一笔收入，她拿到我面前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害怕我供不起你，所以想这么早出来挣钱？我就想一个藏了秘密的孩子当面被戳穿，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来，妈妈一把就抱住我，说：“我知道你懂事，可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孩子。”

“没事的，世界上不止读书这一条路，虽然可能会辛苦一些，但我做好准备了。”

“再苦再难都会过去的，我相信你，我们两母女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在得到妈妈的支持以后，我去找了正式的工作，从销售一线做起，那笔本来留着给我上大学用的钱，妈妈也在和我商量后，借给爸爸给他儿子治病了，她说，孩子是无辜的。

六、我们的现在

五年过去了，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已经成为公司的销售冠军，每个月的收入已经完全可以负担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她就不用出去工作了。

自考本科也通过了，现在准备向管理方向转型，最重要的是，我为自己和妈妈买了大房子，今年刚刚装修好，明年我们就可以入住新家了。

现在想来，18岁那年的决定可能是一时冲动，这些年我也因为学历问题走过弯路，但我不曾后悔过，我在那个时候就学会了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这是我放弃学业的代价，同样也是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