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多年前读过的苏东坡的这阙《洞仙歌》,是我与“花蕊夫人”的初次相遇,古典而又满身柔情的女子,在千年时光的尽头婀娜多姿,令人神往。
其实没读到手中这本苏泓月的《宣华录:花蕊夫人宫词中的晚唐五代》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一位花蕊夫人,那就是后蜀孟昶的妃子,也即东坡笔下的绝代佳人。因后蜀被赵匡胤所灭,孟昶与花蕊夫人皆随降入宋廷,故当时关于她的传闻颇多。更因为一首亡国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位费姓的花蕊夫人便被人们传颂为一代巾帼豪杰,广为人知。后世便将流传下来的花蕊夫人宫词的作者,错认为这位后蜀的妃子。但据苏泓月多方考证,宫词的作者其实是另一位花蕊夫人,即前蜀开国皇帝王建贵妃,成都徐耕之女。所谓宫词,简便说,即咏叙宫中事之词。张籍、顾况、张祜、杜牧等名家皆做过宫词,但都没有亲身经历,未免臆造。唯独花蕊夫人,不同于之前捻弄词句的文臣,她以宫廷女性视角书写近百首宫词,为那个短暂时代留下别致的卷帙浩繁之鸿篇。
《宣华录》,作者苏泓月,金陵人氏,学者、作家、影像艺术家,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主攻中国美学方向)。著有传记《李叔同》、中国古代音乐名物考《古乐之美》、长篇小说《盗国》。第十二届文津图书奖、2016年度中国好书奖得主。为写好这本《宣华录》,苏泓月费心选择最优之善本将花蕊夫人近百首宫词,一一注释考证。以98篇词清句丽、融合考古训诂的精致小文,近300幅全彩文物图片,重现五代前蜀的宫廷胜景,以期最大程度地还原出一段埋藏在悠悠岁月深处的繁华过往。
花蕊夫人笔下,皆是宫中生活的所见所闻,与之前诸家宫词格调不同,少宫怨愁情,多歌娱欢饮,爱谈琐细趣见。在她的眼中人人皆可入图画,灵动鲜活,千年后的我们读来依然宛如生动在场。这些喧哗热闹都发生在一座后蜀时代的七宝迷楼——宣华苑中。近百首宫词大多围绕蜀王宫禁苑池景而写。除景物之外,花蕊夫人诗中描摹最多的就是一群和她一样生活在宫廷中的女子,她们灵动活泼,各有风姿,颇懂得四时行乐,享受点滴美好。让我们一起随着苏泓月的文字,轻轻揭开美人面纱,一睹真容吧。
一、春时宫娥晓妆成
都说春困恹恹,睡起迟,懒梳妆,宣华苑美人的日常里,鲜有这样的状态。“晓钟声段严妆罢”,深宫禁苑,报晓钟声刚敲过,她们已经在菱花镜前装扮一新。晨妆是宫妃一天头等要事,卷珠帘,开妆奁,接着一项项极细致的手工活,妆容过程十分复杂。傅香粉、画蛾眉、抹胭脂、点口脂、施面靥、贴花钿,不厌其烦,只为美美地朝天子。时下流行问“口红色号多少?”一千多年前同样如此。这些“胭脂晕品”的名字念起来就让人口舌生香: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还有口脂,也就相当于今天的口红,除基本原料,还加入不同的香料,如沉香、苏合、丁香等,所以韦庄说:“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美人的眉妆,直追盛唐。关于眉形就有:小山眉、五岳眉、垂珠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等。诸多程序,比起今天女子,有过之无不及。“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妆罢娇俏可人,跃然纸上。
二、夏日水殿读文书
懒散的初夏,微微闷热,蝉儿时鸣时歇,更显周遭虚静,卷帘的宫女不知哪儿去了,殿头摇纨扇的宫女不知哪儿去了。淡淡无事,眼见庭树新绿,桐荫疏处,漏进阳光,将春寒消散。宣华苑中的女子,换上清凉的薄罗衫。“独自凭阑无一事”,人在疏帘外,独自倚朱阑,更觉光阴痴长。她就在“水风凉处读文书”,一幅桐荫仕女读书图立时秀展眼前。微风轻轻拂过池面,带起浅浅水纹,吹进薄罗衫,凉意挹爽,她手持文书,慢慢品读。她是谁?也许是一位素养颇高的女官,正在检读典籍;也许是一位宫妃,风度颇似昭仪李瞬弦。她曾在欢闹的饮宴后,于湿草的庭阶前微醒,吟出“钟晓愁吟独倚屏”的寂寞感伤;她也曾在月光下的南轩窗前独坐,见庭前的竹影,随风婆娑,便拾起笔墨,将竹影摹写在纸窗上。又或许读文书的人,是花蕊夫人自己,难得清闲,于夏日风前读一读前人的辞章,寻点写作灵感,享受着无忧无愁,不悲不喜的宁静。
三、秋晓举袖扑蜻蜓
西风乍紧,秋水初凉,清冷冷的早晨,宫女妆罢,沿着摩诃池不知准备去哪儿,岸边蜻蜓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不自觉地轻抛衣袖,蹑手蹑脚扑起来。“秋晓红妆傍水行,竞将衣袖扑蜻蜓。回头瞥见宫中唤,几度藏身入画屏。”在存世的唐至五代诗词总,只有花蕊夫人写下“扑蜻蜓”的画面,与此并列成为时代孤篇的是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这是他眼中最动人的秋景,被宋以后的诗人频繁借用。杜牧诗意,流露着女子的相思寂寥,花蕊夫人的宣华苑里,小宫女尚在懵懵懂懂的萌稚阶段。杜牧的画屏,银烛照着,一幅冷清秋山图;花蕊夫人的画屏,红妆数度藏身,秋意中有几抹艳光。
四、冬日红泥地火炉
转眼到了冬季,宣华苑各宫苑早已撤凉帘,换暖帘,防风抗寒,备好取暖设备“地火炉”。白居易云“醉依香枕坐,慵伴暖炉眠”。懒洋洋的严冬,一壶酒、一卧榻、一暖炉,便足以安守每个孤寒之夜。蜀地的严冬是薄寒,虽然也会有雪,但不如江南湿寒侵骨,也不似北方凛冽干燥。地火炉烧起来,满室生热,足以抵御寒冷,如果炉边再温些酒,或煎些茶汤,或烤些栗子类的小食,板着香炉里升出的袅袅香雾,亦可在暖炉中撒些香末或香料,便一室芬芳。谈起酒,冬日里最好的莫过于“泼醅初熟五云浆”,五云浆其实是种米酒,度数并不高。泼醅是指没有过滤的酒,经过多次发酵之后酒色沉郁,浓香四溢。花蕊夫人和宫中的女子们沉醉在这浓浓的酒香之中,又是一个良宵偷换。
曹雪芹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生活在宣华苑中的这些玲珑剔透的女子,无一不带着满身的灵气。花蕊夫人的近百首宫词,演绎了一部活生生的红楼梦。也许她当年早已看破,却不说破,只是静静等待着被后世知音读懂。直到遇见苏泓月,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用整本《宣华录》细细回顾昔年盛景再现绰约风华。她的文字清丽婉约,静水深流,诗词歌赋、文章典故信手拈来,不疾不徐,颇有花蕊夫人之遗风。宣华阆苑,众芳重现,细雨不暗,红楼月明。宫词释成,不谈凄咽,这两位隔着千年光阴遥遥相望的女子,静默无言,知你懂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