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灵(连载三)
杨瑶
北方的冬天出奇的冷。霜降一过,峪子里的很多老人便把被搭子穿上了。地里的冬麦已经把原山、川道里的庄稼地遮盖的严严实实,要是明年二三月雨水来的充足,冬麦又是一个好收成。大毛娘走了,木子婆少了一个拉话的好姊妹,天也慢慢变冷,木子婆也就很少出门了。即便是出门,一个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笼,另一只手拿着扫帚,两只小脚向前迈着,人们都知道,木子婆又要去半原上扫树叶了。家里的男劳力一个都没了,木子婆也没力气把苞谷秆拉回峪子。前些年,木子爹、木子爷都在的时候冬里木子婆就不愁没啥烧。麦子刚下地,木子爷和木子爹爷儿两个就拉着架子车去地里把苞谷秆一车一车的拉回来,其实不仅仅是木子家,峪子里除了王财东家,家家户户都觉得苞谷秆是宝贝。北方天冷,加之峪子里一到冬天从山谷里一道一道吹下来的山风冷的要命,没啥事,人冷的就不敢出门,那时候苞谷秆就派上了用场,除了做饭的柴火,家家户户烧炕也都要用。从阴历的十月底到第二年开春的三月三之前,四个多月的时间可得把苞谷秆备足了。要是冬里是干冷,这倒还好一些,要是一入冬就下上几场雪,那柴火就显得更加珍贵了。前些年,峪子里可真有好几家子早上起来便发现几穴子苞谷秆没了。木子爷、木子爹在的时候,是峪子里干活的一把好手,从地里拉回来的包谷秆就属他家穴的最好。地里的苞谷秆拉回来,靠在院墙周围晒上十天半个月,待苞谷秆上的水分基本散去,既要把一捆一捆的苞谷秆穴起来。说起穴苞谷秆,木子爷和木子爹是峪子里干着活干的最好的。把自家麦场要穴苞谷秆的地方用扫帚打扫干净,算是把穴苞谷秆的地基打牢固,接下来便要开始穴了,第一层穴的好坏决定着这一穴子苞谷秆能否穴得成功。一般情况下,都是木子爹来递,木子爷亲自动手,来穴苞谷秆。第一层苞谷秆要穴实在,一捆接一捆要穴成一个实在的圆柱体,基本上这个圆柱体的直径快要接近六尺了,第一层穴好,爷儿两个用稻草绳在这一穴子苞谷秆的腰身上最少要勒上两道;接下来再穴第二层,第二层要紧紧围着第一层,又是同样的工序,穴实在,穴紧就,再来第三层,待到第三层穴完,这一大穴子苞谷秆的顶上老远看就如同谁家房顶的一顶烟囱,有时候苞谷长得旺,第二层第三层人站在平地上已经够不着了,还要搭着梯子完成后面的工序。待到第三层穴完,顶上把一整捆的稻草头朝上,顺着苞谷秆的顶上向下缓缓插进去,再用稻草绳勒紧,这边算是工序完成了。最后的稻草看似简单,其实很重要,要是不给顶上放上这捆稻草,一下雨,或者雪融,水边顺着顶上的缝隙灌进了底下几层苞谷秆,待到要用的时候,苞谷秆已经被水浸的没有办法烧了,即使再去晒干,烧着也没有多大的火焰,只剩下黑烟了。一到冬天下雪,放眼看去,卖场上一穴一穴的苞谷秆全被厚厚的一层白雪覆盖着,老远看,就像是一个个雪白的蒙古包一样。有一年刚入冬,先天晚上刮了一夜的西北风,第二天早上人们一睁眼,卖场上的苞谷秆穴子倒了一地,只有木子家的五六穴子苞谷秆巍然不动。一大早,木子爷木子爹就给峪子里的家家户户搭手,重新穴苞谷秆。后来这些年,没了木子爹、木子爷,峪子里的很多家都记着木子祖上的好,一家一户接济木子婆婆孙两个十几年,有时候是米面,冬天还会有几捆子苞谷秆,木子和婆的日子就一天天这样熬到了现在。可木子婆总还是不踏实,心想着日子长了,让乡党们总这样接济着也不好,一到冬天,自己能扫点也就扫点。
十一月初八一大早天刚大亮,木子婆已经提着笼拿着扫帚从半原上扫树叶回来了。木子婆双脚刚一踏进院子,胳膊上的竹笼,手上的扫帚还没放下,王财东家的伙计二狗急冲冲的跑进了院子。“二狗咋了,咋了,看吧我娃跑的热的。”木子婆边说着边把竹笼和扫帚放在地上,用袖子帮着二狗抹着二狗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子。“婆,我……我东家,让……让……让我来找你……”二狗跑得急,喘了大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嘴里还是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二狗,别急,慢慢说,不急,慢慢说……”木子婆说着用手抚着二狗的胸口,二狗嘴里的气才一口口喘匀了。“婆,我东家让我过来找你,说我赵婆今早上还在炕上睡着,就开始说胡话了,早上起不来了,让你赶紧过去看看……”二狗边说着,急的两只眼睛都发红了。木子婆赶紧应声:“别急,别急,我娃别急,我这就跟你过去看看,这就跟你过去看看。”木子婆把头上的帕帕拿下了打了打身上的土,再把帕帕抡展了戴在头上,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搭在笼畔上,就这样,二狗扶着木子婆赶紧往王财东家走去。
赶到王财东家的时候,王财东和他婆娘石兰芝还有佣人桂子都在赵婆房里,赵婆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脸上也没一点表情,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头上还带着帕子,给人感觉就像是沉睡着,但依稀能够听得见鼻子里还有气息缓上来,但明显感觉到不像睡着了喘气那么均匀。“早上天蒙蒙亮我起夜的时候我还叫了一声嫂子,老嫂子就没应声,我想着老嫂子可能是睡得实,也就没再叫,到早上我起来了叫她起床,再叫也不应声,我就把东家喊过来了。”每天晚上陪着赵婆睡的佣人桂子给木子婆说着,边说还边抹着眼泪。“婶,你看我娘情况咋样,不大要紧吧?”王财东也急的够呛,大冬天的额头上也渗出来了几粒汗珠子。“我看我老娘八成熬不过这一劫了,看么看么,娘今年整七十三,门槛么,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石兰芝右手攥着手帕,装模作样的擦拭着眼泪,坐在旁边的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着,说话中间还不忘脚手并用,给她的言语添加着一些色彩,话还没说完,王财东的一双眼睛像冒着火一样就瞪了过来,石兰芝也自觉地这个场合说这话不适合,最后几个字便没说出来,用手帕把嘴赶紧堵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躺在火炕上的婆子。木子婆一进门坐在炕沿上就拉着赵婆的手号着脉,双目微微的眯着,周围人看着木子婆的深情,个个也都不吭声了。号着耗着,木子婆把赵婆头上的帕帕拿了下来,屋子里的人急忙向赵婆头上看去,赵婆头顶的白发底下显然有一个麻钱大小的血包,木子婆缓缓说着:“赶紧给老嫂子准备后事,怕是拖不过去了,少则三五天,最长不过半个月,老嫂子这个门槛迈步过去。”王财东正要扑到娘身上哭出声来,几乎在同时,木子婆好像是吼出来的一样:“不要动哭声,你娘还有气呢。”王财东那句终究是没哭出来,硬是憋了回去。“这几天你娘身边要日夜不离人,千万在咽气前不要动哭声,也招呼你舅家、你姨家,你俩姐,还有平时走动的一些亲戚都来把你娘再看看,或许还能冲冲,该准备的你也准备,九成是过不去了。我先回,有啥事你叫桂子嫂子或者二狗他们随时叫我。”木子婆又叮咛了几句,缓缓地起身,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开始,王财东家的门上就没断过人,最先来的是川道下游赵家坡他两个舅家。两个舅跟王财东一样,在赵家坡也是人五人六的,但是口碑极差,在村里把坏事算是做尽了,用赵家坡人的话说,“这弟兄俩狗日的尿不到一个壶里,可一到整人的事上,两个的心眼一个赛一个的毒。”赵婆昏睡过去当天下午,二狗去赵家坡捎话的时候王财东他大舅赵龙正跟村里几个穷汉闹活着,看样子像是又嫌村里的租地的佃户没交够粮食,佃户看样子有五十好几,跪在地上头不停地磕着,嘴里呼着喊着求,赵龙自己嘴里骂着,自家的两个公子和三五个伙计跟在身后助威,看着外甥家的伙计二狗来了,赵龙也不再骂了,心想着再骂这个穷鬼粮食也回不来,便假装仁义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农,还让伙计把老农膝盖上的土拍干净了,嘴里嘀咕嘀咕的回家了。二舅赵虎听着二狗报来的口信,不知道是触动了哪一跟神经,眼睛框子里还挤出了几滴猫尿来。虽然一龙一虎这弟兄二人性格不合,没说上几句就开始上脸,但在老姐的事情上还是选择了让步。赵龙先是做出了老大的样子,出了自家门来到紧隔壁的老二家,还没进门就喊着“老二,二家,”老二心里也揣摩着老大来的意图,在上方应声,“大哥,我在呢,你进来说。”老大端直走进上房,坐在正桌左边的木椅子上,老二心想:这东西,还坐了个准,一来就往上位坐。心里虽这么想,嘴上还是陪着笑,问着:“大哥,你说,啥事?”“二狗刚来把咱姐的事说了,咱俩明个大早一搭去,我让伙计提前把车备上,你做我的车,明早让伙计叫你的门,走早点。”“成么,哥,你是咱屋的掌柜的,你说咋弄兄弟听你的。”“那你在,我先走呀!”正事一说完,老大多一句闲话也没有,老二还想耍嘴留下来,但心里知道他让呆老大也是不会呆的,于是连那句简单的客套话也没从嘴边说出来。一到外甥家,两个舅自然都是老外家的样子,在老姐的房子看完老姐,都拿的稳,径直走向上房,一左一右坐在王财东家正桌两侧的木椅子上。王财东也没了往日的威风,在两个舅跟前自然是连声诺诺,两个舅也知道老姐今年是门槛,没办法,不愁吃不愁喝也不出力,天天享福呢,人还成了这样。最后,也劝慰外甥不要伤心,先等等,看能不能缓上来。吃完晌午饭,两个舅便回他赵家坡走了。后晌,嫁到陈家坡陈家的大姐王翠仙、嫁到周家崖周家的二姐王翠女也都跟着女婿回来了。两家子又不顺路,可几乎是一前一后踏进了王家。两个姐性子都绵软,看了老娘的样子,眼眶子都红红的,可都忍着没哭,知道人没有倒头动哭声对家里不吉利。看完娘,都跟着兄弟回上了上房,两个女婿没回去,就圪蹴在上房的廊檐上悄悄地说着啥。桂子从旁边过,就逮着了陈家大女婿的一句话,“咱俩谁都不要撂置谁,到时候行礼一定要商量着来。”
赵婆头尾躺了十天,只是每天喂上几勺子水,一滴食物也没进。十一月十八天还没亮,二狗就去喊木子婆了,说是赵婆有动静了。木子婆到家的时候,桂子、王财东、石兰芝在炕跟前守着,赵婆嘴里乌拉乌拉的叫着,木子婆把赵婆的两只手握着,嘴里念叨着:“老嫂子,老嫂子,我在呢我在呢,有啥话你给我说,还丢心不下啥你说。”说着,木子婆便把耳朵放在了赵婆的嘴边,赵婆已经完全咬不准字了,木子婆静静地算是逮下了两个咬得不真的字:“孙子”。乌拉乌拉着,赵婆又昏了过去。木子婆赶紧招呼桂子准备烧酒和帕帕,要给赵婆擦洗身子换上老衣,要趁着最后一口气还在,身子是软的,把老衣要赶紧穿了,咽了气,身子一硬,衣服就上不了身了。木子婆让王财东站在门外,让石兰芝和桂子给自己搭手,把赵婆身上的衣服脱得一件不剩,用帕帕蘸着烧酒一点点的擦拭着赵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擦完身体,又让桂子备上热水,用篦子把赵婆的头发齐齐的捋了一遍。桂子边用手捋头发,木子婆和石兰芝已经开始给赵婆穿老衣了。木子婆也叮嘱让王财东赶紧让伙计们准备门扇和长条凳子准备支起灵床来,上房该挪动的东西得挪了,得把灵堂的位置留足了。待到木子婆和石兰芝为赵婆刚刚穿上了最外边一件长褂子的袖子,大襟衣服的钮门还没有扣齐,赵婆的胳膊就耷拉下来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木子婆朝着石兰芝小声说:“动哭声,赶紧。”石兰芝哪见过这场面,给婆子穿个老衣已经把她难为的够呛,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大气都喘不上来,突然间眼目前一个活人又变成了死人,石兰芝更加紧张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婶,我……我哭不出来……咋……咋办……”木子婆把搂着的赵婆放在炕上,腾出右手,冷不丁的朝着石兰芝的大腿上弯子里面使劲的拧了一把。只听得屋里动起了哭声:妈呀,你就这么咋走了!
倒头当天,原上墓也箍的差不多了,二狗招呼伙计们加紧干着,墓子底下的土洞已经全部用青砖箍好了,就剩下外边的清口在需要往大再开上一点。赵婆的墓紧挨着王财东他大的墓,按讲究,两口子哪一个先不在,旁边再要埋人,得给人家空出来一个坟头的地方,给人家另一口子把地方留着。阳世上在一起,阴世里自然不能分开。赵婆的丧是老丧,理应在家里停灵停上五天,王财东、王翠仙、王翠女、陈女婿、周女婿、石兰芝这六个算是大孝,入殓前得不离身的守在灵前。有吊孝来的,点香,王财东就跟着在灵桌底下的孝子盆里烧纸;吊孝的人动哭声,三个女孝子就陪着哭,到第四天入殓,三个女孝子已经哭得没一点声了,一说话就觉得嗓子里直冒烟。两个女婿第三天就各自回家了,要去准备出门的祭礼,按讲究,嫁出去的女子行礼是最大的,得行最全的祭礼:六十四个花馍、三生祭、献盒、十晚献饭、十二瓶酒、十二封干点心……这算是最基本的,纸扎之类的祭品还不上算,有一些爱好的主儿,可能要凑够食盒的数量,因为这是人面子上的事,财东家过事,方圆的人都赶来看稀罕,谁也不想丢人。两个女婿在回家的路上合计,各家都出八副食盒,祭礼也都合计停当,各自便回家准备去了。第四天下午入完殓,两个女子都回家去准备下午来出门,看到各自家里备好的祭品,仔细的瞧瞧,祭礼也都是上品,自然心里觉得舒畅,娘也就剩下这一回了,最后一回可得把孝心尽足了。
下午,乐人进门,先是卖力的敲了一阵,把周围的乡党们都聚拢了过来。不一会就听着峪子的十字路上响起了鞭炮声,乐人自然要动身去迎礼了。两个女子家的祭礼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十字路口,谁也不多,谁也不少,都是十一副。陈家女婿和周家女婿一看见对方的祭礼,先是陈大女婿开口了;“二挑担,你大姐昨天回去一看,使劲跟我闹活,说是十副有点少,我就依了你大姨子,赶紧托人去镇上买了三只活鸡,补上了,挑担你可千万别见怪,心里别搁事。”周家二女婿赶忙回着,“好我担头子呢,这两婆娘不愧是一个娘要下的,你二姨妹也是一个德行,回去一看准备的礼行把我埋怨的不停,我也是打发伙计去镇上的铺子里多包了十二袋干果,你也不要在意!”待到二女婿说完,俩人都摸着头笑了。迎礼自然是大女子靠前,峪子里的男女老少、还有川道里的都赶来看热闹,嘴里啧啧的称赞着。当晚上,乐人头子便为赵婆敲定了第二天入土的时辰,按照赵婆出生、昏迷、倒头的时辰推算,赵婆都没有过辰时,这也是她命里最忌讳的,因此,入土也必须赶在辰时以前。晚上的席口还没坐完,灵头大毛就招呼第二天早上抬埋的执事们要赶早,明早不等天亮就要来家里起灵,原底下十字口路祭只唱三回戏,一毕立马上原,千万不敢误事。乡党们对王财东家的事自然很是上心,一个个低头吃着席,连头抬也不抬一下,嘴里边嚼着没有咽下去的白米饭,边应声:知道了。第二天乡党们抬着灵柩上原的时候,木子婆老远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原上灵柩缓缓地向上挪着,在前边曳灵的自然是王财东,按道理,曳灵的前边应该是赵婆的孙子让舅领着打阴魂幡,可是王财东成亲十多年至今连巴掌大的仔也没得下,只能是自己打着老娘的阴魂幡。路祭的时候,很多年长的乡党们才看清,乐人头那个年长的就是当年给王财东家盖房的吴匠人。埋人的当晚,王财东把吴匠人又单独留下了,关起门,正房里只剩下娘的灵桌,远远就能看见神堂子和牌位来。王财东知道吴匠人的道行,他不仅仅是盖房匠人,远近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吴匠人是最红的。吴匠人自然知道王财东把自己留下来的目的,王财东刚关上门,和吴匠人对面坐下,不待他开口,吴匠人便一把把王财东的右手拽了过来,用食指在掌心比划着,王财东还没定下神来,吴匠人已经拉开门闩出去了,王财东还想叫住,吴匠人已经出了大门。王财东心里只觉得发凉,右手在自己脑后轻轻地抚了几下,像是要把吴匠人写字的痕迹抹的一点也不剩,因为吴匠人在他的右掌心赫然写着:借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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