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九月的十二年

我认识九月的时候,她正站在宿舍的窗边打电话,短发,中性打扮,声音大得像是要把玻璃震碎,我缩在床角,不敢出声,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她们那里的方言特色,声音重,砸在地上铿锵有力,而我,向来小声惯了,对这种豪放的状态颇不适应。

九月睡在我的斜上铺,头几天,我们几乎没有交流,直到某个午后,她从家里带来一包玫瑰饼,硬塞给我,那饼子大得像个馒头,切开里面千层叠叠,颜色煞是好看,我咬了一口,味道怪异,却也不好意思吐出来,九月看着我扭曲的表情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整个宿舍都在抖。

"吃不惯吧?"她问,"这是我们那的特产,胡麻油做的。"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九月也不恼,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一瓶辣椒酱:"蘸这个试试,保准好吃。"

就这样,我们熟络起来,九月家里种玫瑰,那种可以吃的玫瑰,一簇簇玫红色,从春开到秋,她说她家的地里还种胡麻,榨出来的油金黄透亮,比菜籽油香得多,我后来去过她家,见过那些玫瑰,确实漂亮得紧,在她家过中秋时,桌上摆满了牛羊肉,她父亲—一个看起来颇为严肃的老干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眼神却始终温柔地追随着九月。

大学四年,我和宿舍其他人都闹过矛盾,唯独和九月没有,她似乎有种魔力,能让所有尖锐的东西在她面前变得柔软,大三那年,我和男友分手,大清早跑到校园的草坪上痛哭,露水打湿了我的裙摆,太阳才刚刚爬上来。九月不知怎么找到我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旁边,一张接一张地递纸巾,我哭了多久,她就陪了多久。

那些年,校园里的梧桐叶刚刚泛黄,尚未落下,阳光穿过叶隙,在我们走过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走路的姿势很特别,肩膀微微耸着,仿佛随时准备对抗整个世界,我跟在后面,踩着她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安宁。

毕业后,我们都回了各自的老家,我的人生像失控的过山车,起起落落,最后又回到了这个城市,九月则安稳得多,算是进入了体制内,过上了朝九晚六的生活,中间有段时间我叫她来和我同住,她待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回去了,她说受不了这里的喧嚣,还是老家好,安静,踏实。

这些年,我结婚,生子,经历了许多九月不曾体验过的人生阶段,她始终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九月,短发变成长发又剪短,衣服换来换去,不变的是一贯的潇洒,我的婚姻并不幸福,杜先生常年在外,联系稀少,九月对此嗤之以鼻:"不是个男人。"她说得对,但我已经懒得争执了。

其他室友的婚姻也都各有各的不幸,老二离婚了,男方出轨,她却被迫净身出户;老三的丈夫交给了国家,她一个人扛起整个家;小飞远嫁,为了带孩子熬出一身病,每每谈及这些,九月总是摇头:"婚姻这人间疾苦,不经历也罢。"

我渐渐理解了她的选择,现在的九月,工作体面,有点小钱,住在自己申请的公租房里,没什么压力,她家里父母有哥嫂照顾,自己时不时出去旅行,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睡到几点就几点,我见过她最风华绝代的样子—大波浪,巧克力色,高跟鞋,一袭长裙,优雅又知性,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九月不是不会温柔,只是不愿轻易示人。

2024年,因为工作原因,我搬去和九月同住,说是同住,其实是她收留了我,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一门心思扑在赚钱和孩子上,她在健身、旅行、买买买;我精打细算,连三百块的羽绒服都嫌贵,她神仙水、杨树林不眨眼地往家搬;我的鞋子穿了四年舍不得换,她的衣柜永远少一件衣服。

有天夜里,我加班回来,看见九月蜷在床上看电影,手里捧着一杯咖啡,电视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突然想起大学时,我们也曾这样一起看电影,只是那时喝的是可乐,吃的是五毛钱一包的辣条。

"还记得大学时你说要写小说吗?"我问。

九月晃了晃杯子,笑了:"记得啊,写了一半,发现主角太拧巴,写不下去了。"

"现在呢?"

"现在觉得,拧巴也没什么不好。"她抿了一口,"至少真实。"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九月的拧巴确实让人抓狂—工作上被领导欺负不敢吭声;我教她反抗,她却说不能跟工资过不去,可就是这样拧巴的九月,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总是第一个出现。

室友小许曾说,九月是被家里宠坏了,确实,她是我们几个中唯一毕业后没拿到证的人,连毕业论文都是大家帮着完成的,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福气呢?她遇到问题,总有人愿意帮忙,就像我,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

九月开始看房子了,她说想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我看着她兴致勃勃地研究户型图,突然很羡慕,她正一步步走向我曾经梦想的生活—独立,自由,不受束缚,而我,早已在婚姻和孩子的牵绊中,忘记了十八岁时对自己的承诺。

今天是九月的生日,她吹灭蜡烛时,我也跟着许了个愿,希望下一个十二年,我们都能活得更加通透,希望九月能一直这样特立独行下去,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找回那个敢于大声说话、大声笑的自己。

九月切蛋糕时,奶油沾到了手指上,她习惯性地舔了舔,突然抬头问我:"你说,人为什么非要按照别人的期待活着呢?"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闪闪发亮,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九月的拧巴,或许正是她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最不真实的生活。

"不知道,"我最终这样回答,"但你能一直做自己,真好。"

九月笑了,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

我时常在深夜里想起那些与九月共度的时光,像捧着一盏温热的茶,暖意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底,这世间的感情大多掺杂着太多杂质,唯独与她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

这些年,我们各自经历了太多人生的起伏,我在婚姻的围城里跌跌撞撞,她在自由的天地里且歌且行,每次相见,她依然会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仿佛能看穿我所有伪装,在她面前,我不必是贤惠的妻子,不必是坚强的母亲,只需做最真实的自己—那个会为小事雀跃,会为挫折落泪的普通人。

在这个充斥着利益交换的世界里,能拥有这样纯粹的感情是何其幸运,我们之间没有算计,没有比较,就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系在地下悄悄相连,却从不干涉对方向着阳光伸展的姿态,有时我想,或许正是这份纯粹,让我们在经历了十二个春秋后,依然能像初见时那样,相视一笑就懂得彼此全部的心意。

此刻窗外飘着细雨,我听着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想起九月常说的一句话:"好朋友就像星星,你不一定总能看见,但你知道它永远在那里。"是啊,这份情谊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不喧哗,不张扬,只是静静地守护着我们的初心,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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