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人鱼在天堂
【一】
大片大片的雪花商量好似的,慢慢地从天空深处涌现出来,从一片一片,到一群一群,从一群一群,到四面都是。如舞女,旋转,升腾,飞舞。如人生,轻盈,饱满,沉重。
有人说,雪是雨的精魂。你又是谁的精魂呢,一朵花的,一只蝶的,还是,一片云的,怜幽?
我总是一个人在北方的路上走。尤其喜欢和许多雪花一起走。2013年的雪花,像一群静静的白鸽子,栖落在我的两肩。三九未尽四九近。这是一年最冷的时候。我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戴着水墨色系的白围巾——那是你送的。仰头望去,很多很多云不怀好意地悬浮在空中。它们喧嚣而吵嚷,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杂乱地扎堆在一起,仿佛在酝酿着一个孩子们的阴谋。我远远地仰视着它们,那些曾经在天上一年四季玩闹个不停的把戏,向我们暗示着人间所有的苦楚,不过是短暂的,白云苍狗,云卷云舒,皆是人间常事,大可以一笑置之。
我一直不喜欢冬天。一年四季,我总觉得冬天是一个残酷的杀手,会杀掉许多美好。花树上,一嘟噜一串子的明艳的花不见了。星光下,一只喜鹊欢喜的笑声不见了。明月中,一群玩着抬花轿游戏的孩子们不见了。平时热闹的路上寂寞了许多,红嘴鸟,白尾巴鸟,乌鸦,麻雀,但凡我邂逅过的长相俊俏或形貌丑陋的鸟们,都被一场又一场寒风刮走了。
路上行人自然也少了,即便有寥寥几个,也穿得厚厚的,碉堡一般朝你挪来。缩着颈,袖着手,甚或有冻出清鼻涕的,也懒得擦上一擦。冬天让人变得如此蠢笨而疏懒。我们试图缩进一个小小的洞穴里,效仿一只虫子,或一尾蛇,冬眠。可是人类没有那样的福气。
人在冬天里,不如一只虫子,或一尾蛇更幸福。
我不喜欢冬天,不喜欢母亲手上裂开的冻疮,透着红色血丝,一道子一道子,被西北风割裂。滴水成冰的天,她都在院子里洗衣,淘米,洗菜。我给她压井水,看着井水冒着淡淡的白烟,知道井水是温暖的,心里有了些微的欢喜。
哪个母亲不被冬天深重地折磨过呢,包括你,你的母亲,怜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和你谈起我的母亲。其实你也知道的,她们经历过相同的冬天,有着相同的出身。在她背后,都会有祖先设计好的一样的符咒,将她们一起拓印在岁月深处。
如何抵挡得住岁月的摧折呢?那些蝴蝶斑或老人斑,总会像被人踩得凌乱脏污的雪花,密密层层地覆盖在她们的皮肤上。那时,雪花肯定不姓白——我曾经坚持在一首诗里说,所有的雪花都姓白。可是我们共同的好友杨兄说,不是所有的雪花都姓白。坚持来坚持去,却发现,果然,有的雪花真的不姓白。
说雪花姓白的人,大抵是没有经过太多冬天摧折的。缺少经验的论断,总是如此肤浅可笑,虽然当时执拗得不可思议。
坚持说雪花姓白的人,只看到有限的春天,绿叶,阳光,花朵,鸟雀。而在远处或角落里,垃圾桶里的半拉子死猫尸体,街道上被碾成一张皮的流浪狗,一只小鸟的身体从树上掉落下来,像一个感叹号,深深地烙在我们视线里。说雪花姓白的人,多半是看不到这些的。说雪花不一定姓白的人,在冬天,必定没有太多时候,围着红泥小火炉,煨上一块烤红薯或一壶暖茶,可以闲适地和三二好友把茗清谈。他要在风雪里跋涉。背负责任和道义。白眼,黑夜,或世俗的行囊压得他的背脊微弯——他需要将自己磨砺成一枝锐利的箭簇,狠狠地射出去,命中人生的核心。
在有的人看来,雪是奢侈的事物。雪花不仅仅姓白,还姓黑,姓红,姓紫,姓蓝,姓恶,姓罪。请允许我如此地同情与悲悯于他,虽然我也是同样的令人同情与悲悯,虽然哲人说,同情与怜悯是最大的罪恶。
站在雪地里,我像一个哲人——雪花把我变成了一个思考者。沿路的树们瑟瑟而立,“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试图从一句诗里寻找到一些温暖和快乐,却发现只是徒然而已。在最喜欢的事物面前,在最介意的人面前,浮在我们眼里的影子,为什么是忧伤呢。一片一片的雪花,忧伤地浮现在我的瞳孔里。
看不见的远处,有看得见的雪花。那些美丽的雪花们,有相同的出身,终其一生,将葬于相同的遗址上面——就像所有女人两颊上美丽的红晕,都会被岁月伸出手臂无情摘取,再用一片片蝴蝶斑或老人斑代替。而在远方,我们的祖先们,祖母,母亲,女儿,在前方,或者后面,一路走来,风里雪里,经历过同样的磨砺,却依旧无怨无悔。怜幽,作为女子,我们必将一起迎接这样的结局。
【二】
我承认面对生活,有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军之将,比如此时。我像一尾久病的鱼,面对狂风骤雪,需要躲在温暖的被窝里避过劫难。我不再摇头摆尾,也不再欢歌笑语。在翻遍枕边所有的书依旧百无聊赖之际,我开始怀念老家的冬天了。
房子前面那口大池塘,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鸭们销声匿迹,鹅们也不再趾高气昂地“红掌拨清波”了。
哥哥最喜欢在下雪时,带着我在满村子里乱跑。他用一根带子扎着撅肚子小袄,打扮得像个小老头一样灰暗邋遢,鼻子冻得红通通的。他最喜欢拿筛子罩麻雀,用碎玉米粒放在筛子下面,再支上一块砖头,砖头上捆一根长绳捏在手里。那些麻雀长得好像一个样,衣服全是灰色——土地一样的灰色,尘埃一样的灰色。天寒地冻,它们饿得连叫声都小了许多。
瞧,它们慢慢走来,一步一张望,小心翼翼。它们瞪着小小的黑眼睛,警惕地朝筛子底下走去。周围肯定会有几双比它们大得多的眼睛,同样小心翼翼地盯视着它们。我们的眼睛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它们的眼睛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所有的眼睛都像晶体管一样熠熠闪光。
在它们走到筛子底下的时候,哥哥猛一拉绳子,那些麻雀们扑拉拉像被惊起的一地动词,搅得眼前全是影子。总会有一两只不幸者中了埋伏。哥哥得意地把它紧握在手里,看它小小的身子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它眼睛里的哀怜无助和哥哥的得意洋洋相互映衬着。我从哥哥手里把它要过来,握着它小小的身躯,看到她的嘴巴还是黄色的,是个雏儿,还没成年呢。我感觉它的小心脏猛烈地跳动着,眼睛惊恐万状地望着我。我抚摸着它小小的柔软的身子,充满好奇地和它的挣扎相对峙。
一个孩子如何明白一只鸟的忧伤?它面临死亡的绝望,在我看来,只是一场好玩的游戏罢了。它被哥哥在腿上拴上一条长长的线,在屋子里不停蹦着。它叽叽叽的声音,引来了屋外两只麻雀,不用说,那是它的妈妈和爸爸了。总是惧于人影,两只老麻雀在外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孩子,却无能为力于它的被囚命运。
晚上我给它端来了清水和食物,它看也不看。只是瑟缩地望着我。我掰开它的黄嘴巴,试图去喂它,它却粒米不进,滴水不沾。我只得离开它去睡了。半夜时去上厕所,想起了它,披上衣服去看它时,却见它卧在那一团棉花上,一动不动——它大约是睡着了,不知道会不会和我一样做一个梦。我睡意惺惺忪地想着,继续睡去了。
第二天起来,穿上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它。它还卧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去摸它,却见它僵僵的,我吓了一跳,拿起它小小的身体,却发现它已经全身冰冷,成了冰砣一般了。那时我八岁或九岁大,第一次面对一只小动物的死亡,不禁吓得大哭起来。我拿着小麻雀的身体去找哥哥,我说是哥哥害了它。
哥哥正在睡懒觉,被我吵醒,睁开眼睛斜睨了我手中的麻雀死尸一眼,不屑地道,不就一只麻雀吗?下次我再给你逮一只不就得了?我要他赔一只麻雀,我说不要其它的,就要这只活过来。他被我吵不过,气恨恨地穿上衣服,溜出了家门。我没有法子,只得哭着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把那只麻雀给埋了。
怜幽,你不知道现在我还在想着那只麻雀,它无辜的模样,哀伤的眼神。做一只麻雀太不幸了。和它们相比,我们多么幸福啊,就连一只狗,一只猫,一只虫子,一只鸡,都是幸福的。它们只要不生病,只要不得罪人类,一般都能够寿终正寝。哪儿像一只麻雀,要不冻死,要不饿死,要不被人害死。
怜幽,天下所有的麻雀都是一样的吧。我曾经对不起的那只麻雀,哥哥固然是可恶的帮凶。而我见到邪恶不去阻止甚或旁观时,我已经离邪恶不远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和你讲起这些。这算是我的私房事了。我们相隔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就像我们的共同好友,故事中人的名字一般,其实我们都是一群生活在故事中的人。我们在一起喜欢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们又被许多人讲述着关于我们的故事,这人间爱恨,其实就是一群听故事和讲故事的人发生的纠结情仇。那么你就听听吧。人的一生,不是谁都能如我等幸运,可以作一个听众,聆听她来自灵魂的声音;也不是谁都能如我等幸运,可以拥有一个听众,能够掏心掏肺地讲出许久以来,沉封已久的话。
【三】
我越来越不喜欢城市了。城市里的树,全是灰秃秃的,了无生机;城市里的楼房,冷酷无情,防盗门防盗窗,将人与人之间隔得那么远。你站在远处向天空望去,很少有鸟儿飞过。偶然有几只鸟儿,也是我不喜欢的蝙蝠,这鸟形象不佳,名声也不好听,老是几只几只地无聊地撞击寂寞的黄昏。偶然在夏季,会有几只蜻蜓飞落在阳台几盆可怜兮兮的花上,翅膀也只是灰暗的色彩,远没有乡下那些红蜻蜓或花蝴蝶色系繁多。
怜幽,你不知道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日子有多么难熬。我讨厌钢筋水泥的世界,像讨厌一个永远不能拒绝的硬壳。我理想的生活,是有一处小院子,里面栽上很多菊花。菊花不止是黄的,还有粉的,紫的,红的,白的。再种下几茬青菜,或青翠的韭菜。
怜幽,如果你来了,我希望能够像诗圣诗里那所写的那样招待你,“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我不奢望有太多,三五知己足矣。这三五知己,可以天南海北,也可以近在咫尺。她们是能歌善舞最是率真任性的果果,是温柔娴静才貌双全的小娴,是端庄肃雅贴心贴肺的雪姐,是最爱跳舞直言直语的蓝婷,是操劳乡间喜欢给豆角扎小辫子的瑜儿,是以一颗出世之心,看入世之人的悠云微澜,是活泼大方善良可亲的杏叶儿姐;也可以是貌似贪杯好色,除了一张坏嘴爱胡言乱语,对朋友是一颗红心体贴入微的故事中人,也可以是最喜吟风弄月,一篇篇文章写得令人拍案叫绝的山泉大哥,也可以是最擅长写诗,最喜欢沉默,老爱当听众和观众,却最朴实厚道常被人欺骗的的杨钟雄,更可以是一路跟随我们不离不弃适合当军师的李锦恒,更可以是调皮捣蛋直率任性的小城,再加上聪明可爱勤劳能干的挥鞭流浪。活着如此之美好,能有你,你们,我们余生在一起嬉笑闹嚷,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彼此相依为命。
要不,趁人不备,我带你去看麦秸垛。我喜欢它们安静呆立的样子,傻傻地站着,憨厚朴实,那模样像我当木匠挣钱养家的哥哥——所不同的是,我的哥哥只有一个,而麦秸垛却有无数个。小时候,我们最爱在掏了一个大洞的麦秸垛窝里躲雪,听风声,和小朋友们在里面读书,那些白色的麦秸垛,像馒头一样柔软,芳香,那是我的天堂,我允许你进入,允许一切可以和童年一样美好纯真值得珍藏一生的人进入。
若是春天,我们的乡村到处是绿树,到处是鸟鸣,你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会觉得再大的理想足以云淡风轻。
若是夏天,夕阳是最美的。它们像红樱桃一样,最幸运的是每天黄昏都能看到人间,你最喜欢的红樱桃,它不能吃,却有最好的视觉效果,让我们的每天都有胃口,都充满希望。
会有这样的时光吗?我们在秋天的田野里走。那么多庄稼长得肥美饱满。它们比赛着结出最丰硕的果实。蛐蛐轻一声低一声躲在暗处向你献殷勤。玉米们身挎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玉米棒子,像身怀数胎的孕妇,骄傲地挺直了胸膛。花生们,大豆们,红薯们,长得是多么好,它们不勾心斗角,只喜欢随心所欲地生长,开花,结果。想长什么样就什么样,想胖就胖,想瘦就瘦,想圆就圆,想扁就扁。
如果你要来,冬天千万不能错过了。有星星的夜晚,乡村的村子是多么宁静。你来到这里,像婴儿回到摇篮,儿女回到母亲的子宫。有月亮的夜晚,狗会偶然吠叫一两声,只是乡村的农民出去打工的多,羊少了,牛也不多了,但在它们绝种之前,你若能来,或许还能够看到它们的风姿,以最富原滋原味的状态,向你展示这绝版的村庄里,那些绝版的画面。
若是月黑风高之夜,碰到停电了——乡村的电有时会停,那时我们就点一豆烛火,效仿古人秉烛夜谈。要么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不想聊了就什么也不说。然后静静睡去。此时我们躺在如此丰美的世界中央,幸福得像两个孩童。
你若是要来,最不该错过的是下雪的时候。我要穿红色的羽绒服,你也要穿红色的羽绒服。白雪只有红色相配,才是冬天最美的风景。你没看红楼女儿吗?踏雪赏梅,宝琴穿红衣映白雪的模样,连老祖宗贾母都夸是一幅画,赞个不休呢。那时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要不我们就并肩前行。在漫天雪花里,我们是彼此相亲相爱的两朵,无关风月,却有着最珍罕的知遇之情。
那时,我会缓缓想起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在人间,最欣慰的事,莫过于你喜欢着一个人的时候,她正好也在喜欢你。那时我如此坚信,怜幽,你就是从南方千里迢迢来到中原的,姓白的那片雪花。你不仅仅栖落于我的世界。你栖落在整个世界的中央,天地苍茫一片,成了你身后阔大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