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经过“重生路”的时候,很刻意地往路边的橱窗望上一眼。玻璃反映出来的影子让她看了大概有五秒钟,而后,她摇摇头走进了小巷。她依旧是那个样子,瘦弱的身材,两根如竹竿一样细的腿;已经步入秋天,还穿着褪色的棉质短袖。她站在巷口,远远的就看见聚集在她家楼下的一群人。这是一个名叫“妇女维权委员会”的团体,由这条巷子里的“精英”们组成。在这一群人中,最显眼的不外乎是位于人群中的刘太太。她像是在进行演讲似的对着周围的“精英”们说话,手在空中不停地摆动,眉飞色舞。“精英”们带着仪式性的悲伤,不断符合刘太太。她们说,太可怜了,没了女儿又没了儿子。
李娟走到跟前时,刘太太才如梦方醒地停止演讲。她转过身看着李娟,迅速地走到她的面前,并将手紧紧地握住,说,我们委员会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想来看看你,有的还带了自己家里弄的糕点。“精英”们又开始议论着,整个街道变得嘈杂起来。李娟接过口袋,面无表情地站在刘太太对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稍显木讷。“精英”们似乎注意到李娟的神色,议论声逐渐小了。她们生怕惹得她不高兴,在“重生路”的附近街区里,谁都知道李娟的脾气,她要是对谁发火,那是拦都拦不住。在丈夫走后的几年里,她仅靠个人的力量将孩子们带大。她说,好衣服自己可以不穿;好吃的可以自己不吃,但是孩子,没有错,不能苦了他们。
刘太太注意到此时的尴尬气氛,她忙不迭地又扶住李娟的手臂,连拉带哄地将其拽到一边,同时笑着对“精英”们打圆场。走到楼道里,刘太太拿出一个红包,献宝似地塞到李娟的手里。这是我们委员会的一点意思,收下吧!再多的我们也出不起。
李娟平静地接过红包,依旧沉默着,然后,道过谢上楼了。
回家之后,李娟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沙发上,眼睛紧盯着天花板。她想,如果此时楼上住着一户人家的话,在见了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会被吓住。她穿着一双老式的松糕皮靴,脚跟的地方已经有点脱皮;那条她最爱的蓝色裙子因为很久未洗而变得发皱。她看向自己的上衣,突然发现自从儿子走后,她就再也没有换过,白色的衣服上已经出现鲜艳的油渍。她猛地站直身子,因为身体的劳累而带来的疲乏使她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惯性地将电视机打开,然后走进浴室。透过镜子,她看到了自己病态模样,眼睛深陷,两瓣犹如橘子的眼袋使眼睛看起来异常的吊诡;脸色早就失去原来的光泽,逐渐变得憔悴。对于刚步入50岁门槛的李娟来说,这样的气色和状态确实是过于衰老了。她意识到尽管自己每天下午都出门散步,每天也坚持吃自认为昂贵的食物,却始终改变不了这副可怜样。突然,她的脸色变得愤怒,一股脑地将洗手台上的洗发水、香皂、牙刷扔向镜子。慌乱中,她想起多年前也是这种状态的自己。自己躺在温暖的里屋,任泪水袭满整个枕头;屋外,有冬日早晨特有的吆喝声,也夹杂着婴儿的哭闹声……
终于,她瘫倒在浴室地板上,失声痛哭起来,而客厅的电视里,播放出一则新闻:在酒象路附近发生一则银行抢劫事件,歹徒慌忙之中开枪,三人遇害。
第一章
刘太太和李娟从前是一个村子的。同时,她也是这群“精英”的领导者。某一天她像是良心发现似的,自发地跑到街道办事处要求领导组建一个“妇女维权协会”,在领导批准之后,她如捡了个大便宜一样为这件事忙碌、奔波着。她站在社区会议台上,绘声绘色地说宣传口号:委员会是专门为那些贫困人家所设立的,要让他们感到家的温暖。说完之后,她愣愣地杵着原地,臃肿的身材被绯红的纱裙挤压下,在腰间处露出难看的赘肉;尽管屋里开着空调,但是仍然能看到她额头上的汗水,以及脸上弄花的妆。
良久,“精英”们才反应过来。她们变得兴奋,纷纷示意要为社区出一份贡献,其中李娟是第一个参加报名的。贡献,她们倒是出了。但是,八卦她们也一点没有落下。谁家要是有点三长两短,她们便会在开会的时候热闹的议论,并七零八散地将各人所知拼凑起来形成属于她们自己的一套故事。例如:谁家的女儿又把男朋友带回了家,这次与上次那个不一样;谁家的老公被单位辞退了,估摸着肯定是参与了偷鸡摸狗的事情等等。往往在这个时候,刘太太会假惺惺地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她一边劝告着大家别再散布谣言,一边在停止议论半个小时后又自主地煽动起来。
“李姐真可怜,本来就只剩下一个儿子了。谁想到却死了!”
“对啊,怪可怜的。虽说现在还一事无成,但总归是一条生命啊!怎么说没就没了?话说回来,小武的运气也太背了吧。”
“这下倒好,没有一个人会陪她了,这事可摊在我们委员会头上了。”
“精英”们卸下伪装,不再是一脸仪式性的悲伤和不安,坐在座位上骄傲大声地谈论自己的所知情况。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胖女人——张太太——终于掩饰不住自己想炫耀一番的心情,忙站起身走到人群中,她神气地说:
“你们别认为她就很惨,我倒是觉得这是她咎由自取的。”
“咎由自取?为什么?”
“为什么?你以为谁家的女儿都像陈佳那个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地就将自己的母亲抛弃吗?这是事出有因的,要知道,吴霞是在很早之前就离开了家,在她父亲走之后不久。”
“也是啊,那你得说说是什么原因啊。”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砸开了锅,“精英”们开始猜测到底是何种原因,吴霞才抛弃自己的母亲,且在自己弟弟死后也并未任何消息。众人聚拢在一起,准备听张太太说一出“好戏”,关于街区里最著名的女子——李娟。她们的表情无疑变得疑惑、激动、惊恐。刘太太坐在会议桌的顶端,看到此情景,脑海里一时拿不定主意。她知道张太太说的事情。她想抢在张太太的前头说出来,但是却又打心里觉得这种做法挺对不起李娟的,左右互博之下她将张太太喊到一旁。
“你得想好哦,这种事情咱们可别乱说,这对李娟来说可是影响很大。”刘太太故作神秘地说道。
“我知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得直面它。你也记得,当年我们看到那种场景的时候是有多生气。要不是因为你,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你想想,那可是一条有血有肉的生命啊!”
“可是咱们得想好再说啊,那件事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
“行吧,你想怎么办,你想什么时候说?”
刘太太见张太太一脸严肃的站在一旁,她安抚着她激愤的心情,脑海也在不停思考。张太太站在前方,矮胖的身材,严肃且面带正义的表情有点神似撒切尔夫人。她想,张太太和李娟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只要做一顿美味的饭,将家里的家务打理的妥当就很满足。刘太太认为,或许她们应该先和吴霞取得联系,李娟照这个样子下去是不行的。
“张嫂,要不我们迟点再说,先打电话问问吴霞怎么想的。你知道,事关重要的无外乎是先把小武安葬再说。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弟弟啊。”
“嗯……那行吧,但先说好,你去说。”
初秋,走在“重生路”上是最美妙的,树上残留着未落完的枯叶,地上布满黄色,路边的铁树也如同被拔了胡子的老人,变的光秃秃。一阵风或雨后,枯黄的落叶又缤纷地飘向地面,使整个街道被披上一层外套。假如此时,环卫工人忘记了清扫,那么当你走过这条路,你就很容易产生出浪漫的情怀,亦或别样的怀旧之情。总之,这是各人的体验。
李娟还是没有将那条自己最喜欢的蓝色裙子换下——这是小武给她买的。她坐在路口的石椅子上,她记起,小武将裙子买回来的那个下午,她正在厕所里洗衣服。
当时,她一遍又一遍地刷着小武的裤子,裤子上残留下来的油渍被她连淘了三遍都还清晰可见,她在心里暗自气愤。听到从客厅传来的关门声,她断定是小武回来了。她准备因为此事好生教育他一番。小武嬉笑地走到她的身后,炫耀似地将裙子拿出来扬着,还不忘说,妈,这可是我第一次赚钱给你买的裙子,你肯定会喜欢的。
李娟看着这样一条时髦靓丽的裙子,突然觉得刚才想骂出的话有点难以启齿了。裙子下摆的部分有一些小亮片在一闪一闪的,她在心里丈量着这条裙子的长短应该刚到膝盖那个位置吧。与此同时,她用手摸了摸裙子的材质,想确认这条裙子是否真实的存在。她想,儿子长大了,知道在拿到第一桶金之后要孝敬自己了。
此时,她惯性地又摸了摸裙子。突然觉得怎么会如此的讽刺?她轻轻地擦掉眼角的泪,她得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绪再给女儿打电话。她翻着手机里的电话录,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电话号码也得翻很久才能找到。
“嘟……嘟”
电话盲音如同一根麦芒,缓慢地刺进李娟的皮肤。
“喂?”
“喂?”
李娟沙哑的声音在电话接通的时候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她连应了两声,发现电话里没人应答。应该是信号不好的原因,不然怎么会没人说话,她想。正当她准备挂掉时,吴霞用冰冷的语气在电话那头应答道。
“你说吧。”
“嗯……”
“你倒是说啊,找我什么事?”
“嗯……”
李娟顿了顿。
“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还好吗,工作顺利吧?”
“还行吧。”
“还行就好,还行就好。”
俩人又陷入沉默中。过了一会儿,吴霞继续用特别克制的语气说着。李娟注意到那三个字,我为你。
“你呢?小武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为你感到难过。”
“哎,这个说起来……我想,你如果有空的话就回来看看吧。”
“等有空了吧,钱不是给你汇过去了吗。我最近挺忙的,创业初期很多东西都得亲力亲为。”
“这可是你的弟弟啊……再怎么说都得回来看看啊。”
“再说吧,我过几天回来,你注意休息。还有事吗?”
“我想没有了吧,你也多注意休息吧。记得回来……”
“好的,我挂了。”
“小武说……”
李娟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被切断了。她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望着只有几个人的街道以及看不见尽头的“重生路”,心里顿时泛起一股强烈的酸楚感,她清楚这是怎样产生的。此时又起了一阵风,树上的叶子不停地往下掉。她记起,吴霞离开的那天也是这种场景,只不过四周是白色的。风呼呼地刮在自己的脸上,耳朵被冻的发紫,而吴霞头也不回的在雪地上跑着,手里提着匆忙收拾的行李。
她坐在石椅上,自言自语地抱怨道,都怪自己,都怪自己。然后,她又站起身,像是对着天说,又像是对着从身边吹过的风说,我也是受害者啊,为什么老天只惩罚我?
第二章
刘太太和张太太打定主意了要为李娟出头,这情景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寒冬。那个时候,刘太太在县里打着一份简单的工,每个月有微薄的工资。张太太和李娟则一直在乡下,她们担任起家庭主妇的职责:每天起早贪黑地做着相同的事情,从没有任何抱怨,她们只求一家人能够安安心心地将日子过下去,唯一的抱负就是将家庭料理妥当。
那日,刘太太领了工资回到乡下,一回家就东串串门,西走走亲戚、朋友。她最喜欢和张太太聊天。她觉得,张太太为人直爽,并且有很强的洞察力,可以发现并记住许多有趣的事情。透过表象看本质,这是张太太说的。
张太太住在一个老式的瓦房里,门前是一个大场坝,透过场坝可以看到正前方似楼梯般下降的梯田,还有旁边的大鱼塘。在夏天,从鱼塘边传来的“嘎嘎”鸭叫和“哇哇”蛙鸣使张太太单调的生活平添了巨大的乐趣;村上许多没事的男人就爱聚集在一起到鱼塘边钓鱼、歇凉。刘太太走在场坝上,大声地唤着张太太,脚下黑色的保暖皮鞋,在雪地上踏着,发出“叽叽叽叽”的声音,像是枝头上嗷嗷待哺的鸟儿的叫声。
“张嫂!你在家啊。”
“你回来啦!二妹,快,进来坐!”
刘太太有个哥哥,在家里排行老二。
“是的,今天没出去干活吗?”
“没有,这段时间都闲着呢。”
“哦,陈哥出去了吗?”
刘太太看着这间不大的屋子,还是老样子,旧木桌摆在客厅中央位置,条凳安静地靠在桌脚边;张太太正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缝毛衣,一张毛毯紧实地盖住她的腿;墙上挂着一幅红白相间的日历。
“他啊,一早就和李娟的男人出去了。应该是去镇上打牌了。”
“这样啊。”
刘太太随便地找到一根椅子坐下,她和张太太就最近的情况互相寒暄一番:张太太准备将家里的猪杀了,好给住在城里的哥哥送去;隔壁家的儿子,又娶了谁家的闺女做媳妇儿;今年的收成怎样……
两人寒暄了几分钟后,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然后,刘太太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太太,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张太太似乎并没有在意,在缝完最后一针线后,将毛衣拿起来左看看右瞧瞧。
“这样行了吧,陈鑫穿起来应该合适。”
陈鑫是张太太的儿子,今年13岁。
“你这次回来准备玩几天?”
“玩不了几天,回来看看我的父母就准备回去了。”
“你还挺有心的,每个月都会回来。你父母啊,现在闲的呀。”
“是啊,我也发现他们挺闲的。哎,我也是因为在县里找不到事做才回来啊,每个月都放假,不回来玩去哪儿呀!说哪儿都要钱。”
“嗯,也是,这样挺好的。”
张太太又低头缝衣服了,场面又陷入一阵沉默中。刘太太坐在椅子上开始不停地扭动身子,她是有话想说,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张太太觉察到了不对劲,她看向刘太太,眼睛提溜一转便知道是什么事情。要知道,在村里,但凡是大事小事都会被传的沸沸扬扬,邻里皆知。
屋外,又下起了雪,风把如鹅毛般的雪吹到门槛那个地方,也吹进人的心里,寒冷刺骨;屋内,虽然暖和,但是闷闷的能闻到一股霉臭味。刘太太看向屋外白茫茫的一片,忍不住的轻叹一声;而张太太也在此时变得神色凝重起来。
“我听我的父亲说了,李娟真可怜啊!”
刘太太平静地注视着张太太。
“哎,你都知道了啊……我想,我们都一样。”
张太太习惯性地回答。
“这件事情,你知道是怎么的吧?你当时为什么不去阻止一下,好歹也可以说上几句啊,要知道,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哎,二妹。你是有所不知。”
“怎么了,你说来听听。”
“我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做吗?李娟把她抱出来的时候,我正在田里干活儿。我远远地就冲她厉声吼着,我让她赶紧回去,别再做傻事。李娟还是想去鱼塘的啊!她的一只手用绷带缠着,另一只手还得扶住孩子,那模样看了真叫人心痛!”
张太太坐直身子,脸色变得更加凝重,毛衣随之落到地上。
“可是,李娟最后还是把她丢在了隔壁的歪脖子树下。我还能做什么?难道要我将她捡起来自己养吗?我没有那个精力和经济,我男人也不允许!”
“可你也应该给我打电话的,你没钱,我有钱啊!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办法总会是有的,我们可以去开导李娟啊!”
“开导?自从娃出生的那天起,在李娟的表情中,我就知道一定又有这一天!他们那一家人都是如此。二妹,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再说了,她家的男人们都对此不管不顾,还需要我这个外人去苦口婆心吗?”
刘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在屋内不断地来回徘徊。她铁青着脸,一会儿看向张太太,一会儿又看向屋子前方那张遗像——在乡下,每家每户都会将自己祖先的照片挂在客厅的正前方——她想到,如果这样下去时间会越拖越长的,而她的良心也会让她自愧不已。现在,外面的温度怎么说也只有几度,且还在不断下降。对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这确实是一种残忍的行为,在无声中默默地凋零;雪依旧大片大片地落下,新的雪又覆盖在院坝里旧的雪之上,厚厚的。刘太太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又重新地坐回到椅子上,手往包里不断地搜索。她拿出用塑料口袋包裹好的钱,零散的,一角、五角、两块、五块地拼凑起来。
“二妹。算了吧,别折腾了。就算我们为她操透了心,说不定最后结局还是一样!”
“张嫂,你别再这样说了!人要有良心,我觉得这件事该做,我们就要去做!没事,我还有多余的钱,应该够了。”
“是啊,要有良心。但是这也得看什么时候啊!”
“停,你别说了!”
张太太看着快要拼凑起来的钱,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藏在柜子最下方的钱拿出来。
“我这边再凑点吧,也当是积个德。”
“张嫂!谢谢你。”
“你不用替李娟谢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走吧,张嫂!你带路,别耽搁了。这天冷得,嘶……”
张太太和刘太太走在狭长而脏乱的土路上,迎面吹来的寒风吹得她俩直哆嗦,脚下的雪快没到其脚踝处。
刘太太和张太太坐在巷口的歇凉椅上,从这里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那座桥,那是通往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在周末的时候,那座桥会变得热闹非凡——宠物市场——这的确为许多想买宠物的人提供方便。
刘太太拨通了吴霞的电话,电话在嘟过两声后接通了。
“喂?”
“喂,是刘姨吗?”
吴霞的语气显得清脆、响亮。
“是的,小霞。”
“刘姨,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快了!”
刘太太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开得是扩音,一旁的张太太可以清楚地听到俩人的谈话。
“你呢?”
“我正在吃啊……今晚丈夫加班,只有我和小雄。”
“小霞,你这么久没有回来了。我和你张姨都挺想你的,回来看看吧!”
“刘姨,我也挺想你们的。”
电话这头,刘太太一时不知从而启齿。那头也变得沉默起来,只能听到一阵手机摆动的敲击声。张太太在一旁不停地暗示着刘太太继续问。
“我给你打电话,你应该猜得到我想说什么吧。你母亲最近挺不好受的。”
“啧……我知道,刘姨。最近不是挺忙的吗,我忙完才能抽空回来。”
“你弟弟的事弄的你母亲最近憔悴了许多,你得多关心她,多回来陪陪她!现在小武都还放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葬。我想,你们俩有什么事可以当面谈嘛,都过去这么久了,藏着掖着对谁都不好!”
张太太在这个时候实在沉不住气,一把将刘太太的手机抢过去,对着电话就是一通厉声苛责。
“张姨,我知道了。你最近身体怎样?”
吴霞的语气又变得平静,克制。
“我身体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就知道了,就我给你说的,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得往前面看。这段时间,你母亲生活的挺艰难,你也不过来看看。她好歹是你的母亲,一个人不容易,我们是过来人,我劝你还是回来陪着她,工作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
“张姨,可是我这段时间真的很忙,在和一个公司谈合作。而且,小雄也生病了,每天哭闹着想要我陪着他。等等吧,过段时间,我一定回去。”
刘太太用力地打了一下张太太,骂她说的话太过于直白,一时让场面气氛变得尴尬。她拿过手机,又叮嘱几句后便挂了。她觉得,这事可急不得,因为吴霞离开的这件事有很大的原因也是源自于张太太和自己的。张太太虽然是个很有智慧,洞悉能力很强的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那张有啥说啥,直白又很尖锐的嘴巴可是有意无意地惹出过很多不必要的祸端。就拿这件事来说吧,当时吴霞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因为醉酒。她正值17岁,这个年龄的思想与作风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一丝叛逆不羁的状态。她不再只是个倦守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了,她的羽翼逐渐丰盈起来,她想象着有一天自己能够展翅翱翔。她天天都和市中心的那群不良少年厮混在一起,谈论彼此的理想,以为只要将酒一股脑地灌入肚中就能够交到心连心的朋友。虽然因为那件事,她的眼睛出现斜视的症状,但是她并不在意,在那个圈子里,女性是极少数的。吴霞偶尔会伙集几个男生去家里玩,时间得选在母亲和小武没在的时候——母亲随便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小武,尽管那时小武已经13岁了,可依旧没有脱掉稚气——吴霞的这些作风逐渐地被邻里知道,他们在私底下议论、传开。要知道,吴霞的这种做法在那个时候是不被认可的,特别是这一群巷里的“精英”,她们偏执地认为常出入酒吧、迪厅这些场所是不对的,这显然已经超越了传统女性的本质。她们强迫自己家的孩子,拒绝和吴霞来往,因为她是坏学生,她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后来,这事儿也传到了张太太的耳中。她说,她实在是不能忍受吴霞变成这个样子。
某一天的下午,张太太拉上刘太太就这事开始了一顿说道,她将往事又重翻一遍。她俩坐在靠近楼道的位置,这是个极佳的谈话地点,太阳被高大的楼房遮挡住,偶尔吹来的穿堂风使楼道变得异常的凉快。张太太对刘太太骂道,吴霞这个孩子没有良心,见了人也不打招呼,要不是因为她,吴霞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刘太太在当时也很赞同她的说法,她在一旁不停地点头。两人东拼西凑地将往事聚集在一起,就像更早的那个时候,他们互相凑钱救命一样。他们互相说着,争论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引起的回声在不大的楼道里变得不绝于耳。她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正下楼来的吴霞,张太太还在自顾自地叙述着、评判着。她说,她看到吴霞的时候,她的整个眼睛都被眼屎给布满了,看都看不见,现在倒好,成叛逆少年了,真是苦了当年的一番心血。吴霞或许并没有听见,当她走到刘太太面前时,甚至连正眼也没瞧俩人。她戴着耳机,径直地穿过楼道,如平常一样,阳光洒在她的肩头上,乌黑的头发被照在墙上倒映着。刘太太尴尬地看向张太太,而后者看着吴霞,眼里的愤怒丝毫没有减弱,她想,就算被听到也无所谓,这种事情迟早都会面对的!
刘太太打定主意要帮李娟将心事解开,她在黄昏的时候走过“重生路”,像是赶集似的来到李娟的家。她发现门并没有锁,一推开,引入眼帘就是李娟安详地坐在老式的棕色沙发上,昏昏欲睡。她轻轻地将李娟摇醒,渴望着能够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好让自己的劝导、安慰看起来更加有效些。
“娟,你好些了吗?”
李娟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如一个经久事故的女人看破了世间沧桑。她那头多日未整理的枯黄色头发在空气中飘动,干瘪的胸脯被褪色的短袖包裹着。那模样,看起来真是悲凉。
“娟,事情已经过了,就不要再难过了。你知道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得节哀顺变。”
李娟望向地面,眼睛如死灰。过后,她如同猛地惊醒般,抬起头注视着刘太太,抿了抿干涸的嘴,说:
“二姐,我实在是想不通啊。小武就出去了这么一会儿,最多也就二十分钟。我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说,在酒象路的超市里有我们需要的甜面酱,只要穿过“重生路”就到了。话说回来,这得怨我呀……”
李娟记得,小武在关上铁门的时候,笑盈盈地望了自己一眼。
那天,小武刚在公司升了职,虽然并不是什么主管或者主任的高薪职位,但是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情。她听到消息后,就张罗着要为小武做一顿美味的晚餐,肉是要新鲜的,食材要平时买不到的。她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走起路来都是一垫一垫的,她将手里的鱼头、牛肉拿到眼前扬着,然后又放下,那个样子活像个快入洞房的新娘。她是在将鱼头和鱼尾下锅之后才想到自己忘了最关键的调料。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想着鱼可以烹慢一点,估计着从家到酒象路,跑的快一点就能够在二十分钟里买回来。她叫出正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的小武,叮嘱道,一定要买指定品牌、指定味道的调料,不然做出来的鱼会很难吃。小武虽然依依不舍地关掉电脑,但他还是故作微笑的迎着母亲。开心?还是无奈的?李娟想,只要小武能够收敛自己的脾气,挣钱,不与自己顶嘴,就证明他是长大了。
小武离开后,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墙上的钟一点一点的转动,时间也在慢慢地被消磨掉。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在三十分钟过后,李娟终于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她走到窗边不停地眺望,她着急地用手拍窗檐,心里还在惦记锅里煮着的鱼,生怕肉老了会不好吃。她抱怨着,这个时候小武为什么不把手机带在身上。她郁闷地将炉灶里的火关掉,心想小武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随即,她又大声的叫道:哦!呸呸呸,应该不会!肯定不会的!再等等吧,或许他只不过是找不到那家商店。
“你知道吗,当你打电话来说他遇难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李娟又开始变得泣不成声,这副模样,刘太太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见识过了。她赶忙走到李娟的身旁,将其扶到椅子上坐着,她在心里默数着,千万别说出那句狠心的话。
“来,你躺好了。娟,别哭了,人死了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啊。”
“我这里痛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想我们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尽管不富裕但是却满足啊。”
李娟顿了顿,深咽一口气。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上天为何如此惩罚我?”
“你别说了,来,用纸巾擦擦。”
刘太太也哭了起来。两个同时代的女性,坐在棕色沙发上陷入沉默中,场面一时变得尴尬,她,这怎么如此的讽刺?她们都是那一代的产物。墙上的钟滴答滴答的,李娟的哭声,刘太太的啜泣声,以及从街道上偶尔传来的笑声杂糅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李娟的声音逐渐降下来,刘太太也将心情平复下去。
“娟,咱们都得往前看,是吧?当务之急得将葬礼办妥当,我们得为小武找一个安身之处。”
“二姐,我也想过。可是你看,这房子是租的,我每个月的工资也只够我们的生活开资。哪里来多余的钱啊?”
“哎,也是啊。”
刘太太重重地叹息着。
“我给吴霞打了电话,她说可能会过几天再回来。这事你也别见怪,小雄病了,她得先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再回来。”
“她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了,她就只说了这些。”
“哎,我明白,这事确实不能怪她。这权当是我的报应吧,是我咎由自取。但是,二姐!你也得明白,当年我是被逼无奈的啊!就因为我生的都是女娃,他们就如此的不待见我;他们挑三拣四地说我弄的菜不好吃;那些畜生强迫我做龌蹉的事;只要我反驳一句,他们就打我。你看我的手,他当时一脚踢到这上面,就断了……”
刘太太将手扶在李娟的左手上,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这根纤细的手臂。她冲着李娟点着头,意思是她明白。他们家的所有事情,刘太太都参与进去了,都懂。她顺着手臂下去,抓住了李娟的手掌,握紧。李娟因为回忆往事而哭起来,她还想说,想把心里的所有酸楚一股脑地全部倾述干净。刘太太紧锁着眉头,听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过了一会儿,她想起身告别,她清楚如果继续在这里聊下去,那些以前的事情就会慢慢地涌上心头。这势必会对李娟的心造成更巨大的愧疚、难捱而且也会像捻子一样,夹住刘太太的喉咙,使她的思绪重回到那个年代。刘太太抹掉仪式性的眼泪,走出李娟的家,她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装,将所有的悲哀、自责、心酸抛于脑后。此时,晚霞将四周染成橘黄色……
第三章
一路上,张太太和刘太太并没有过多的交谈。两人的心中都掖着各自的想法,她们踩过厚实的积雪来到一棵歪脖子树下。这棵歪脖子树有些历史了,俨然成为这个地方的守护神。本地的居民迷信地认为,如果自己有处理不下来的事情,只要来这里跪下一拜就能够解决。话又说回来,张太太似乎看透了一切,她在快要走进婴儿的时候说:
“说实在的,李娟心里肯定也不想这样做。”
“是啊,你觉得谁愿意呢?都是自己的骨肉啊。”
“哎,谁叫咱们是女人啊。在家,是做不了主的!”
“孩子就在那儿吧?”
刘太太指向树下的那个小篮子,里面的婴孩被红色的棉袄包裹严实。它被孤零零地置于一个黛色的石台上面,从远处看过去,它像个巨大的鸟巢。篮子的旁边放着几瓣剥了皮的橘子。应该是有人在那里待过,刘太太想,可是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回家呢?就这样放在寒风大雪中,快一天了,就算是被裹得再严实也会被冻伤吧?刘太太急忙跑到婴儿面前,婴儿并没有哭,但是脸已经变成惨白色的了;她的双眼布满了眼屎;小小的耳朵绯红,像是被放在锅里煮过似的。
“哎呦,这孩子,真可怜啊。”
刘太太在看到这样的情景时,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她连忙将孩子的被子盖好,孩子被惊动后在篮子里蠕动了几下,随即继续睡下去。张太太此时也脸色凝重地望着孩子,她在考虑。刚才在从家走到这里的路上,她明明怀揣着强烈的使命感——一定要把孩子救下来,她可是一条生命啊——可是这会儿,她在心里还是打突了。她不清楚将孩子医好后,李娟会不会珍惜孩子,如果又继续这样不管不顾地遗弃,那钱不是白花了吗?我的钱可不是白来的。她又想,就算是将孩子救了,到时候李娟的男人怪罪下来,找到自己,那我岂不是会吃不了兜着走?要知道,李娟的男人可是当地有名的混子,俗称“连棍子都扶不起来的人”。她想到这些,就愣神的伫在原地,不吭声,眼神涣散的。
“张嫂,来吧!我们把孩子带上,去华医生那里。”
“嗯……二妹,我想还是算了吧。”
“怎么了,张嫂?”
刘太太看着张太太不断揉搓的手和凝重的表情,她明白了。她一屁股坐在婴儿旁的石板上,将手有气无力地耸拉在身前,她似乎也泄气了,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有点担心吧?我又何尝不是呢?要是将这个事情圆满的解决了,那还好说。”
刘太太将手放到口袋里,刺骨的风从手吹进心里。张太太一直没有说话,接下来的时间似乎成了刘太太的一个人演讲。
“你是担心他们倒打一耙赖上你是吧?也是,这是别人的事情,连当事人对此都无动于衷,我们又何必去多管闲事呢?”
“你看,这孩子,多可爱啊。嫩嫩的小手,五官又这么精致,将来肯定是一个美人胚子。喏,她还在动,证明她还有呼吸的。就像鸟儿一样,她正在等待着自己的母亲回家,给饥饿的自己送上温暖的一口啊。在这里有一天了,怎么说她也饿了吧。真该感谢那个好心人,挤了一点橘子给她吃,不然她铁定会饿死的。”
刘太太伸出舌头,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她将头重新抬了起来,注视着张太太,想从她的眼脸中得到认可。
“我和我的丈夫,一直都想要有个孩子,可是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没有啊!张嫂,你说你羡慕我,可是我的心里也苦啊。我和丈夫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只要有就行。我的父母盼望我和我的丈夫能和睦的在一起,能早一点让他们抱孙子;我瞒着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和丈夫分居了……”
“所以,看着这孩子,就仿佛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们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这是自己的良心啊!”
“二妹,我知道!可是我现在每次想起她抱着孩子,像个疯子一样直奔鱼塘我就害怕啊。我也知道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可是,我怕的是这一切又是白干!”
“哎,但是能够阻止尽量阻止嘛!”
张太太没吭声。
“张嫂,现在咱们什么也别说了!这样吧!我把钱还你,你来提着她,我出钱!看这样子,雪应该会越下越大。孩子肯定是冻着了,别耽误时间!”
张太太抽泣着,将刘太太递过来的钱接住。她还是不情不愿的,可是就像刘太太说的,如果再这样下去孩子就算被救活也会成为残疾的。良久,她终于迈动了被绑住的双腿,提起篮子,冲着里面的孩子微微一笑,又恢复以往那副大咧的样子。她们向卫生所走去,果不其然,又是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鞋子在雪地上发出“叽叽叽”的声音。
一小时后,张太太和刘太太出现在李娟的家门口。她们看见李娟的公公悠然地坐在房子的前方,干瘪的手里夹着一根卷叶烟,穿着蓝色的涤卡上衣,在烟雾中眯着眼睛。她们向他打着招呼,而后者则装作没看见似的将脑袋扭向一边。俩人见状,也没有说什么,径直地走向李娟的房间。在未开灯的房间,所有的家具物品都附带着影子。李娟此时侧卧在床上,檀木色的床已经有些蜕皮了,蚊帐被安静地绑在两边,墙边的柜子上放着两个硕大的橘子。她们一进门就听见阵阵的鼾鼻声,她们想,还在哭吧。
“娟,二妹回来了,我们一起来看看你。”
李娟无动于衷,只是微微地将侧卧着的身子转正。刘太太能看到,还有泪水从李娟的眼里流出,顺着太阳穴一直到侵湿红色的枕头;她的眼睛是肿的,红的;左手被绷带裹得严实,只有一只右手能够伸出抹掉眼泪;在她手腕处有明显的淤青。这个样子看上去尤为的可怜、卑微,像祥林嫂一样。刘太太坐在床边,她唤着李娟,后者的涣散眼神中藏着一种道不明的酸楚。她有气无力地应答着刘太太,还是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稀疏的头发随着窗外不时吹进的风而摇动。刘太太一边用手轻拍着铺盖,一边看着断掉的左手。真可怜,她想。
“娟,你的事我听张嫂说了。”
“我和张嫂已经将孩子送到卫生所去了。华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有一点冻伤和营养不良。钱,你别管,我先替你垫着。”
“那头臭猪……他在自己的床上撒尿。”
李娟在说完这句话后,瞪大了眼睛,将脑袋又侧向一边,她不想让刘太太看到她的表情,扭曲的,矛盾的,狰狞的,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刘太太用手拍了拍缠着绷带的手臂,却被李娟用右手一把打开,她似乎在拒绝这番好意,拒绝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结。
“你在说什么?娟,我知道你心里苦。现在,你别的什么都不要去想,行吧?好好休息,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太太说完后,李娟用右手按着脑袋,低下头又抬起来。枯黄的手指在捏成拳头,她似乎明白,自己做错了。
“娟,你跟我说说话吧!”
“二姐……”
“嗯?娟,坐起来吧,别哭了。”
“二姐,我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谢,娟。张嫂和我都是希望孩子好,你好!”
李娟坐直身子,用手扶住头。
“其实,我的心里也不想的,我将它放在歪脖子树下就想着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会将她抱走。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造的孽,这是第二胎了。我家男人,一直希望我生个男娃,他说这样会为他们世世代代传香火。可自从生下孩子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常常一连几天在镇上;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嘴上,可是只要一看到孩子被我抱着,就没来由给我一巴掌,骂我没出息。我也不想的啊,我丢掉她也纯粹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啊!”
李娟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那天,他终于回家了,他说想在家里吃饭。我当时想着,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弄一顿好吃的吧!我辛辛苦苦地花了很多时间弄好,他却在吃饭的时候又出去打牌了。公公坐在饭桌前,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对我做的菜挑三拣四:汤没有味道,炒白菜的盐放太多了,饭也煮太硬了。说实在,我已经受够了连续几天闷气,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将碗重重地一放,对着公公就说,如果你不吃就放下!你觉得难吃,就自己去煮吧!这句话,我说完就后悔了,真的!我不应该这样对公公的。下午一点的时候,我家男人回家后知道了这件事。我当时正在院坝里晾衣服,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屋里扯,真痛啊!我被惯性带到椅子上,他二话没说,上来就踹我一脚!他指着我,说,没出息还敢在这家里撒野。你再这样,我见一次揍你一次!”
李娟顺势摸着缠着绷带的左手,泣不成声。
“现在倒好,公公不待见自己,丈夫常不归家。我们真是命苦呀……难道我们女人就只能靠男人活下去吗?难道生个女娃,也有错吗?老实说,我现在真是羡慕你,二姐。你不用在家里像个拖油瓶似的活着,你有工作,你有钱,你不用每天都为琐碎的家务所操劳。”
那时候,李娟独自从卫生院走回家。雪停了,她在厚实的雪地上留下显眼的脚印;她走上几步就用右手扶住土路旁的松树,大口喘着粗气。松树林和土路旁的田地也被积雪所覆盖着。她冒着虚汗,心想,才这么短的距离就能让自己累成这样。她看着被绷带缠的严实的手臂,就算是多用力,都丝毫不会移动。接着,她望向远方的树林和似乎永无止境的土路,这一切在她眼里突然显得好阴森、可怖,恐惧感从脚底直蔓延到全身。她放开扶住的松树,继续往家走着。她想起刚才惊悚的一幕,接着又想起她的孩子:睡觉时喜欢将双手放在肚子上,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她自从出生这段时间以来,总是很安静地躺在摇篮里,注视着木窗外的景色,哭闹也只是偶尔的事。李娟想着想着,又哭了起来,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隐忍的,克制的。
“娟!你别哭了吧,我想说,就算是个女娃又能怎样?她就不是个生命了吗?她好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凭什么说丢就丢呢?这要是遇上我和二妹还好,要是遇上别人,只会让以后的你后悔!”
张太太走到床铺前,愤怒地指责李娟的行为,说:
“你说的这事是在那天之前发生的吧?我看见你抱着孩子往鱼塘方向跑去,眼神涣散的,你想怎么样?你怎么能如此的心凶?”
“张嫂,那真的不是心凶,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什么叫没有办法,你确保如果这样做了,以后你的日子会好过吗?你用几秒钟的时间让自己心里暂时好过,那么这势必会让你以后用更多的时间来偿还的!娟,别做傻事啊!听我的,我们得要有良心!”
这时,李娟的公公走了进来,他颤巍巍的手上依旧夹着根烟。他在窗外听见了所有的谈话,他怒视着张太太,火辣的就像是一把刚锻造好的剑,直刺进在场三个女性的心。张太太顺势低着头;刘太太故意不看向他;而李娟,急忙用手抹掉眼泪,像做错事的小孩。公公向李娟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后就转身离开了。李娟显然被这眼神吓的有些哆嗦,脸色一惊。她明白,公公要是将今天的事情告诉男人,那么自己接下来日子更不好过了。她突然改变了扭捏的腔势,变得冰冷、直接,说:
“张嫂,二姐!好了,谢谢你们,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待就行!走吧!”
“娟,我再劝你一句。这好歹是你的骨肉,别把她丢了,要知道很多东西丢了就回不来了。我这几天会在卫生所照顾她,你要是想通了就来将她接回去吧!不管多苦多累,生活还是要继续啊!”
“谢谢你,二姐。你们走吧!让我自己想想!”
李娟开了逐客令后,随即将头迈进被窝里,在这严冬中,这种做法不外乎是最暖和的。可是,刘太太看在眼里,心里却冷得发抖。张太太站在房间外,她扶着黛色门栏,轻轻地摇着头,苦笑。
她们又穿过狭长的过道,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没有说话,似乎在这样的环境下,沉默是最好的控诉方式。
第四章
吴霞没有耽搁太久,三天之后她回到了这条小巷。很久没有经过这里,她感叹这里实在是大变样,置于“重生路”口的那棵松树总算被移走了,儿时的记忆被彻底的抹灭干净。她下车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拜访刘太太。“精英”们闻讯,纷纷地来到刘太太的家里,好一睹这位神秘人物的容颜,她们亲切地称呼吴霞为“女强人”,说,她是这一群女人的骄傲,是她们孩子的榜样。刘太太看着这么多的人挤在自己这个本就不大的家里,心里清楚,张太太最终还是将那件事说出去了,在她讲之前。刘太太尽量表现出平静,她和吴霞坐在棕色沙发上聊天,“精英”们也聚拢在一起。她们避开那些敏感的、痛苦的、难以启齿的事情。俩人就像母女一般聊着,时而大笑、时而低语。
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摆在台面上来理。这是其中一个“精英”说的,她嚷着,你挣这么多钱就得风风光光的为自己的弟弟摆一场葬礼。此言一出,场面陷入尴尬中,吴霞苦笑着并没有说话。刘太太则紧锁眉头,冲着说话的“精英”就是一瞪,接着悄悄地对吴霞说:
“别理他们!这件事情,我们还是一会儿再谈,晚饭过后,等她们都走了之后。”
“刘姨,我知道了。其实,这没什么,我回来就是为了看小武一眼。他走了,我确实很难过,从小到大,我还是最疼他的。”
“这就好,这就好。看他一眼,也好让他安心,让你母亲安心。”
眼看着时间已近黄昏,刘太太开始在“精英”们面前左右逢源,她一个接一个地劝道着。她说,你们这一大群人在这里会惹得吴霞难堪的,结果反而会适得其反。她想,我得要先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当事人的想法才能更加取舍的讲诉出来。她递给吴霞一杯温水之后,就将门带上,送“精英”们下楼了。吴霞出神地看向窗外五彩缤纷的晚霞,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到窗边。从五楼的高度恰好可以越过对面的楼房,她注意到远处桥下的停车场已经被改成了篮球场;篮球场的旁边也耸立起几栋不高的平房。在以前,沿河的地方还是一片肥沃的田地。她想,跟儿时记忆有关的,和小武一起长大的地方都不在了,仅剩下这条小巷。
“你等一下啊,就快吃饭了。你说你今天要来,我特意炖了个鸭子,本地鸭。你在城里肯定吃不到的!”
吴霞转过身,点着头。
“你回去看你妈了吗?要不,叫上她一起来吧!我们两个也吃不下这么多。”
刘太太尽量用克制冷静的语气说话。吴霞摇着头,从窗台走到桌边,将手中捏住的杯子放下。
“我来帮你吧!”
“哦,不用!你坐,你坐……说实在的,就刚才那个问题,我确实得和你聊聊!”
“没事儿,边说边做吧。”
吴霞帮忙剥着蒜,一瓣一瓣地将皮撕下。
“小霞,其实按理来说我不应该说这件事,我是外人。可是,作为和你母亲,和你家这么多年的交情来说,我却是对你们的情况最清楚的。这……你应该同意吧?”
“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都有个心结在堵着;你的耿耿于怀促使你的离家出走;长久以来,你都有一种秉性,让你觉得可以不靠任何人的帮助就能够飞起来。这些感受,虽然我不能感同身受,不能为你提出一点宝贵的建议,但是,小霞,人得要有孝心才行。就算当年你的母亲因为一时的糊涂,而做了些残酷的事情,可那终究只是上一辈的事情呀!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得学着放下!”
吴霞点着头没有说话,她只是盯着手里的蒜。这时,锅里的香味已经飘向厨房的每个角落。
“真的!你谁都不能去怪,你只能怪那个时代。你的母亲,李娟,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心力交瘁。我看在眼里,别提有多么的难受了。她这个人的想法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希望你……们这群孩子,你们过得快乐、健康就足够了。你离家之后,每天陪在她身边就只有小武,你想想,小武那个时候才12岁啊,还远没有自立的能力。而我知道,你的母亲从农村将你们姐弟俩接到城里生活已经算不容易的了!她能力不大,但却能够靠着一个人的力量将小武带大,这在我看来,真的很了不起!”
刘太太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现在倒好,小武走了,你母亲最后的寄托也不在了;而你,却又不及时回来陪着她。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这还不够惨吗?今天晚上,不是当阿姨的说你,你真的让我失望!”
“刘姨,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说过,工作真的很忙!我每天都得加班到很晚,回家还得照顾小雄,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啊。你想,公司才创业。”
“你别这样说!就算是这样,这几年你回来过吗?没有吧。”
“但是,我每个月都会给她汇钱的。”
“汇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钱和家庭谁重要?”
这句话一出,顿时使吴霞变得哑口无言。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眼前是还在冒热气的鸭汤,她沉默的低下头,好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在自顾自地说话。刘太太见状,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波动,她重重地吸入一口气,吐出。然后,想到自己的表情或许太过于严肃,刚才说出来的话似乎太多管闲事了。她刻意地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语气显得舒缓;手做轻握状的放在桌上。
“哎,小霞,刘姨刚才的话似乎说点有些过了,但……”
“哦,并没有!刘姨,你说的句句在理。我早该直面对这些事情了。”
吴霞终于将低着的头抬起,抹掉眼泪。目光,比之前的要坚定许多……
“刘姨,其实我早就已经释怀了。首先,我得感谢你和张姨。其次,母亲是挺累的,我理解!可是,要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母亲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同样的错误。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个例子了,而我险些成为第二个。”
“哦,这个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释怀就好,我们先吃菜吧!吃菜!”
“刘姨,我已经知道了,你就让我说完吧!你们一直刻意隐藏起来的事情,我也早就已经知道了,是在父亲去世不久之前吧。他那个时候拉着我,也是求我的原谅,他告诉了我整个来龙去脉,关于我的,关于姐姐的。我不清楚,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她的行为已经超乎了我的理解范畴。她让我感到慌乱,迷惑,让我觉得似乎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能做出来的。”
刘太太听着吴霞克制的语气,她平静地将这一长段话叙述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的波动。仿佛这一切的事情,在吴霞的眼里都成为最稀疏平常的事情。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躲躲藏藏的。我认为,这些真的已经不重要了!那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了,你得学着放下!多回来看看你的母亲吧!要知道,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得往前看,生活还是要继续!你们只有今生的母女,没有来世,要珍惜!”
“刘姨,我清楚。可有时我一个人的时候,总不免要胡思乱想,这就是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会在不经意间爆开。所以,这就是我这次回来的原因吧,我想好好地把这件事和母亲谈谈,像你说,有些心结得解开。”
她指着胸口的地方并点头。
“我准备在小雄大一点的时候,把他带到母亲那里去,说来也挺惭愧,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面呢……”
昏暗的灯光下,刘太太笑着说:
“这样再好不过,你们三代人终于能够团聚了……”
几天过后,李娟在小巷里办起了隆重的葬礼,她们摆起流水席。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以及“精英”们都来了,他们走到灵柩前为小武的死去难过时,也不忘为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女庆贺。李娟和吴霞彼此做着同样的事情、面带同样的表情;她们站在舞台的前方,接受来人的吊唁、安慰;她们偶尔相视一笑,像是在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她们都对之前的过往闭口不谈;她们都向往着明天……
葬礼结束后,吴霞冲着李娟微笑,说:
“妈!我们回家吧!”
李娟最终还是来到了镇卫生所,她看着床铺上又开始变得活泼的小生命笑了起来。她用右手轻轻地将头发抹到耳垂边,重重地鼾着鼻。她又带着哭腔对刘太太说,二姐,我真的谢谢你。愿菩萨保佑你!刘太太坐在床边,还没有来得及穿鞋就急忙地扶起李娟。张太太此时掺和进来,她一本正经地对李娟说:
“孩子,已经医治好了,你带回去好好养!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可是,孩子始终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得珍惜!”
李娟点着头,憨厚、卑怜的形象在刘太太的心中永远地留下。刘太太带着笑容,像是完成了一大壮举,很欣慰地将孩子递给李娟。看着怀里的孩子,她忍不住地又开始哭着,孩子在这时也哭了。她说,乖乖,别哭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妈妈对不起你!张太太走到近旁,轻轻拍着孩子的屁股,她说,就叫她霞吧,和吴这个姓做个连词,吴霞,意思是没有晚霞,没有结束的意思。
确实是没有结束。
李娟眯着眼睛点头,说,好……就叫这个名字!就叫这个名字!没有结束,没有结束……
刘太太和张太太站在卫生所门口,看着李娟疾走离开的背影,她嘴里还在嘟囔,吴霞,乖乖,我们回家,回家!雪在这个时候早已经停了,松树上、青石板上、屋檐上,厚厚的积雪变得稀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李娟刚走过的脚印上,熠熠生辉。
刘太太想,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李娟的心终于还是觉醒、重生了。
张太太说,生活还得继续!
第五章
后来,李娟坐在饭桌旁,已经换了新桌布的桌面在灯光下显示出它独有的魅力。她穿上红色的夹皮棉袄,被染成黑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两瓣如橘子的眼袋早已消失。她拿着手机,望着桌子上丰盛的饭菜,五菜一汤。五岁的小雄在桌边不停地鼓捣着手里的玩具刀,做骑士状的站立。什么,菜都弄好了,你又不回来吃饭,不是说好每个月回来一次的吗?李娟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发出回音,小雄显然被这吼叫声惊住,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盯着李娟,眼神中流露出迷茫、害怕。工作?工作有家庭重要吗?你怎么每次都这样,小雄才五岁,你得多回来陪陪他!
李娟从椅子上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瞧了小雄一眼,然后走进房间,棕色精致的木门被严实地关上。这就像一道屏障似的将小雄、吴霞、李娟一层层的阻隔着。此时,正值黄昏,窗外美丽的晚霞将四周染成橘黄色,这颜色直刺人心。李娟站在窗前,她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刘太太和张太太对自己说的,叫她霞吧,和吴这个姓做个连词。吴霞,意思是没有晚霞,没有结束的意思。
她挂掉电话,苦笑着,确实没有结束啊……
就是这一家人,这无可慰藉的伤感又笼罩到他们之中,尽管他们已经离开了那条小巷,穿过了“重生路”获得重生。李娟想起最初的那栋房子,墙上没有刷过油漆。陡峭的屋顶到处都是布片,门后的小路狭长,烧柴的浓烟从烟囱里钻了出去。隔壁家的孩子们模糊的脸压在玻璃窗上,窥视着嗷嗷待哺的吴霞。屋子的斜下方是一片细长的土地,有的地方长满杂草,有的地方全是石块。房子的前头是院子,仅剩的几只鸡在咕咕地叫着。下雪了,雪缓缓地落下来,静静地落在屋顶上、台阶上、松树上。开始时是大片大片的雪花,而后,雪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落在坚硬的犁沟里,落在地面的石头上,不再融化,不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