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

引子

我哆哆嗦嗦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身上全是红色的血。空气一下子灌进喉咙,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发现自己呆在一片灌木丛下,而面前是一片空地。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对于人类来说,是几只死去的鸟。翅膀上的羽毛,那么美丽的低垂着。我记起被羽毛覆盖着的温暖,在耳边低语的柔软的声音,说宝宝,你要好好的出世哦。

当我终于明白那是我的父母时,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了。下意识的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翅膀那么湿那么沉,我想跑过去,却跌在地上。

这时候,一双手把我抱起来,紧紧的拥在怀里。

我挣扎着抬起头,迎上一位少年带着雾光的眸子。他的泪,一滴滴的掉在我身上。不知所措的我逐渐安静下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看见几个人走过去,大声而放肆的笑着。一道纤细的光闪过,长满琥珀色羽毛的翅膀,就那么从身体上坠落,原本微微颤抖的身躯,骇然的凝固。血缓缓的流出,渗透于脚下的土地,一寸寸的板结,然后,变黑。

我沉默的咬紧了唇,喉咙里有血的味道。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啄破了坚硬的卵壳出来,而这个世界给予我的,是一片残阳如血的天空。

我想起父母呼唤的声音,然后伏在那少年的怀里,泪流满面。

“近日,司法部门又抓获了一伙偷猎夜罗鸟的犯罪分子,查获了大批准备偷运出境的琥珀石……”电视上的播报员面无表情的机械背诵。

我漠然的看了一眼屏幕,回过头来的时候,与他的目光相遇。他的眼里,是作为人类的歉意,每当这种情景,他都会如此。

不用的,我有些牵强的微笑。

我不知道劫难是怎样开始的,只是听族里的长老讲过,原本人类刚出现的时候,地球上的各个种族都祥和融恰的生活,那段日子让所有的生命怀念。那时侯我们——夜罗鸟的种族有着清幽的嗓音和最纯粹的琥珀色羽毛,当死去的时候,翅膀会凝结为琥珀石,那不仅是族里的圣物,珍贵无比,而且据说如果愿意,夜罗鸟可以用它来救赎另一个生命。王曾送给人类的首领——往往代表了尊贵与财富。

可是当人类摆脱了愚昧——他们是这样说的——以后,与其他种族的距离就越来越远,我们开始互不相干的生活。人类仿佛得到了上天眷顾一般迅速发展,但是种种的破坏和污染使我们无法承受,承福于天地灵气的夜罗鸟,原本是可以使用法力的,可竟因为这样而失去了能力。无数次的交涉未果,终于,人类与其他种族无法沟通。自然而然,抑或是神怒。

——直到有一天,人类发现,琥珀石的价格,已经远远超过了黄金。当利欲弥漫一切的时候,生命在人类眼中,似乎便失去了意义。

我曾目睹过一个种族的灭亡,俏无声息的烟飘过,生命静止着倒下,就像躯体被摄走灵魂。——然后是一群戴着面罩的人,手脚麻利把所有的收拾进他们巨大的包裹。我忍不住想要冲上去,但却什么都无法做,失去法力的我,不过是在这样的苟延残喘,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一切归于静寂后,黄沙沉默的飞扬,依依不舍却又异常坚定的把那些曾经存在的痕迹掩盖,仿佛把它变成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才不会如此痛彻。我有些怨它,它在人类的眼眸里隐藏了罪恶,他们看不见自己走过的脚印里,有多少挣扎着的灵魂。

我靠在树上安静的流泪,然后在夜色浸透时选择离开。

我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像每一个被灭亡种族的幸存者。也许是因为当时他当时听见枪声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把卵从夜罗鸟母亲温软的身下救出来,才得以保住一个还没有见过蓝天的生命。我可以只为了他这个意愿而生存,因为无论是复兴或是报仇,都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母亲去世后,就一直以灵魂的形态存在我身边,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当我问她这个的时候,她往往只是沉默。

我记得在我尝试着幻化成人形时,他焦灼的目光。

琥珀的颜色艰难的一层层退去,新生的人类的皮肤娇嫩而鲜红。空气里的东西碰撞在上面,疼得我冒冷汗。然后我在房间里躺了七天,死了一般的沉睡。他握着我的手腕,不吃不喝的守在一旁。当我仿佛从虚无的世界里挣扎着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的倒在身边。

那一刻,有了很深的感动,我想起来一个词,叫做厮守。

他说,不幻化成人形的话,我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几乎知道有关夜罗鸟的一切,也许是因为他父亲的影响吧。那个贫困潦倒,为夜罗献出生命的生物学家。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那个男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撑住了一棵倾倒的树,脊椎粉碎,神情却安然。紧紧护在身下的,是被浅埋起来的,玉一般的卵。以及顺着细细的纹路,一丝丝滑落下来的血。

他说他父亲小时侯被疾病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是一位夜罗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救的他,从此那个男人发誓这辈子只为夜罗而活。

他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悲伤,只是眼里有一点湿,也许这都是一种牵连吧,他微叹一口气,父亲选择了他的宿命,说不定现在,他也和夜罗族在一起,生活的很幸福呢。

我望向半空中,站在母亲身边脸色微微憔悴的男子,他轻轻的向我笑了笑。

我开始尝试着在人类的街道上行走,他总是很小心的牵着我,像是害怕我随时会消失一样。他凝视我的时候,温暖的目光让我安心,身体里流淌过的触觉,就如同母亲有着细细绒羽的翅膀抚过。

我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啊。父亲是族里的首领,而作为继承人和幸存者的我,竟已落魄至此。

他倚在阳台的护栏上,落日的光辉勾勒出淡淡的轮廓。存亡应该算是一种轮回吧,他说,就像我跟你的相遇应该算做宿命。现在的这个世界,无法让你们快乐,所以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末了他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守着你,守一辈子。

人类的智慧,是不是应该被形容为“叹为观止”?

陷阱,毒气,子弹,人类肆无忌惮的使用着一切手段,越来越多的血在蔓延,森林里死亡的味道令人窒息。后来,人类在取走夜罗鸟翅膀的时候,也取走了基因。在各种规模的实验室里,竟然出现了夜罗鸟。它们目光空洞神情呆滞,它们只有一个样子一副表情,它们不知道什么是思考,甚至不会想起自己的名字。它们在激素和辐射下以发疯一般的速度成长,无意识的被摆布,当叹的翅膀有了凝聚成琥珀石的能力,生命便是走道了尽头。

——复杂的令人头疼的庞大机器,它们在电流的驱使下走进去,于是出口处便落下大大小小的琥珀石,清脆而沉闷,的碰撞。

一个生命,一颗石。人类用来装饰,买卖,炫耀,以至于后来竟成了随处可见的东西。——也许在人类眼中,一个夜罗鸟的生命,只不过是一颗琥珀石。

我震惊的无法言语,夜罗鸟不是可以属于人类的啊。只是那样的状态,还可以被称为夜罗鸟吗?

终于有一天,真正的夜罗鸟,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开始讨厌夜里的灯光,它让我觉得夜不真实。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望着天空发呆,在阳台上,树林里,清冷的月光漫延遍地的时候,一切仿佛都会静止,让我想器曾经存在过的世界。

时间穿透我的身体,再一点点的流走。

阳光渗进透亮的琥珀色,凝成血丝。

那些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那些人类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技术作出的“成果”琥珀石,在人类的手里开始隙裂,粉末在空气中蜿蜒而下,流成血。生命沉默的消失,也许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则。

人类空荡荡的心里开始恐慌。

虽然我从来没有把它们当作同类,但是我知道,那悲哀的淌下的,是真正的夜罗鸟的血。我闭上迎着天空的双眼微笑,这是生命一种无声的反抗,是在黑夜里永远无法停止的悲鸣。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从出生起,我没有听到过自己的歌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流动窜进胸膛,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站在房间的中央,楞了好一阵子。抚着喉咙的手,好凉。

有人说,时间可以让人忘记一切事情。我想,当我死去的时候,夜罗会完全消失吧。以后的人们,只会把它当作传说来讲给小孩子们听,隐瞒一切的原因,只剩下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笑。

实验室里的基因在无数次的蹂躏下已经变质,人工培养的夜罗鸟相继死亡,在琥珀石的纯度达到惨不忍睹的时候,人类终于意识到,他们曾经为之自得的“拥有”,其实是多么脆弱不堪的关系。任何东西都不应该是“属于”人类的,因为他们生下来便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想要拿来可以利用的一切。

他们毁了哪些实验室,人类对于没有价值的东西,相当的大方。

时间在时光的隧道里走了一圈,终于回到原点。

他们开始呼吁着保护夜罗鸟,在并不清楚是否还有幸存者的时候。似乎人类老是一相情愿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认为只要如此,他们就可以做得到一切事情。

我该是欣喜呢,或是悲哀?

夜深的时候,我意外的见到了他们。

熟悉的琥珀色,只是有了一层灰蒙。他们说,为了生存,不得不躲避在湿冷的地下,没有阳光,只是黑暗。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可是只能这样一天天的维持,也许,是心底始终存在一丝自己也不敢去相信的希望。

那是我的族人啊,这个世界上和我血脉相连的最后的生命。他们枯槁的面容让我的心一阵阵的疼。我在苍白的眼眸中读到沉淀的记忆:漫天散乱的安静的羽翼,阳光惨淡而冰凉。侥幸逃出的族人,在黑夜里苦苦的煎熬,互相凝视的眼神中只有空洞,死亡的恐惧从未散去。

里面有一个最小的孩子,神色茫然的牵着大人的手。我俯下身来,疼惜的抚摩他瘦削的脸颊。她的眼中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

“我们感觉到您还在,王。”一位老者声音暗哑的开口,“您一定会挽救夜罗族的。”

我吗?我知道我的笑容有些凄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人类已经开始要保护我们了,王。”男子的眼中全是憧憬,“我们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轻轻的一颤,好冷。我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心里,也闪耀过这样渺茫的希望啊。

“我不同意。”我的脸上没有表情。

“为什么?王!”男子的神情有些激动,“这样下去夜罗族会灭亡的啊!”年轻的女子搂紧了怀中的孩子,满是抗拒而不解的眼神。

“落入人类手中,夜罗就永远只能靠他们生活了,这和灭亡有什么区别?”顿了顿,发现自己的声音暗哑而低沉,“夜罗只属于自己。”

老者灰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那个孩子的眼里,还是一片寂静。

天空有些微白的晨曦,我看着逐渐消失的星辰发呆。

“在想什么?”他倚在阳台的栏杆上,侧过身来。

“如果……按照族人的意思……”

“那夜罗族就将被人类控制。“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风在我的身边缭动。“我不会让我的族人收到人类的控制。”我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坚定的说,“绝对不会。”

沉默相对,忽然发现彼此的眼中,都多了一份深沉。

我看者族人们离开,步履蹒跚,背影苍凉。突然感觉好累,日出前的风冷得彻骨。我的坚定在族人们茫然的背影中崩溃。

“未来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他轻轻的走到身后。

我回过头来,已是满眼泪水。“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也不想夜罗族就此灭亡啊……”

“夜。”他轻唤我的名字,“你要承受的太多了。‘生存’和‘自由’原本就是相互矛盾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想法。不管如何,朝你的路走下去。但是,我始终跟你一样明白,夜罗是不属于人类的。”

风很静,又一次的失声痛哭。他明白的,他什么都明白。就想这么多年给与我怀抱的温暖,当我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明白我真正想要得东西。

天边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红色的太阳,让我记起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炙红的夕阳照在我身上,就像血。

今天的报纸,头版头条,骇然的黑体字。——夜罗鸟出现!

看到了巨幅的照片,凌乱的羽翼,空洞的眸。

仿佛都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我们都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夜罗”这两个字,在我的胸腔里猛烈的碰撞,好疼。

人类开开心心的忙碌着,兴建保护区,扩充动物园。我哑然失笑,——动物园?如果我能把它认为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好了,也许真的可以这样“生存”下去,就像如今已经被驯化的狗一样,不再记得曾经在天地间孤傲的生活。我做不到。我厌倦了,世间的一切几乎都让我厌倦。

“对不起,我也许会离开你……”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怔了一下,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你早晚会离开的。”他微笑着望向天空,“也许真的有宿命这种东西,比如我父亲,比如我。”他轻拍了下我的肩膀,“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守着你。”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房间散乱了一地的烟蒂。我面对它们沉默。

我是多么希望你们幸福啊。

我站在那个巨大的铁笼前面,静静的看。这是两年来,第一次鼓起勇气到这里。人工的树木带着阴郁的气息,地面上混合着食物和尘土。我看见树枝间,有几双闪亮的眼睛。

是我,族人们,我。

我在内心呼喊着,可是,没有谁听的到。我望着那同样看着我的眸子,仅存的熟悉被无边无际的陌生淹没,似乎是虚幻的空间,刮起无声的风,彼此面对面的伫立,竟像是隔了几千几万的光年。

我的心一下子悲哀起来。这时候,面无表情的饲养员打开铁笼走进,马上有几只鸟扑棱棱的围了上去。琥珀色的羽毛,反射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夜罗族,真的已经灭亡了。

他攥了攥我的手,然后我们转身默默的离开。身后,是杂乱的鸣叫和翅膀扇动的声音。而我就这么走了下去,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电视新闻的播音员声音里带着恐慌。“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夜罗鸟几乎同时死亡,原因不明……”我坐在阳台上,一动没动。

他说,“这是你不让夜罗受人类控制的方法吗?”

我轻笑出声,“我做到了,人类什么都没法得到。夜罗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该换一个环境了,我们真正的,自由天堂。”

疼痛。

久违了的羽毛开始浮现,撑破了人类的皮肤,一根根的展开,在夜色中颤抖。回忆涌进脑海,然后变成眼泪,掉下来。喉咙热的有火流过,我张开嘴。然后我听见声音飞扬,他的身子抖了一下。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微笑着轻唱。那种从遥远的时代流传下来的语言,我知道他听的懂。这是最后的存在了,就都留下给你吧,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留恋的人。

他的目光深的像夜。

在我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看见自己的翅膀,已经变成琥珀石了。幽暗的光亮,在静静的夜里寂寞的闪耀。

“本台报道,在一所住宅中发现尸体,身份不明,无外伤或中毒迹象,引人注目的是尸体旁边发现一块极其纯正的琥珀石,但当调查人员触碰后便消失,有关情况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到此为止,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四周流动着白色的薄雾,微凉的,让我安心。这是什么样的路呢?通往另一个世界,通往自由吗?那里迎接我的,是族人们欣慰的笑容么?

在模糊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惊讶的张大眼睛,随即装着气愤的样子问,“为什么要来?”

“怕你会迷路,我说过我会守着你的。”他眨眨眼睛,“而且,我的父亲,应该也在你要去的地方吧。”说完大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啦。”

从未改变过的温暖的笑容。我低下头轻声说:“谢谢你。”

“嗯?”

“没什么,走吧。”

真的谢谢你。没有你牵着我,陪我走过这样的路,我会在孤单的时候,害怕的。

尾声

“奶奶,”幼稚清亮的童音响起,“书里画的夜罗鸟好漂亮啊,您见过吗?”

“孩子,那只是传说啊。”老人的脸上有慈祥的笑容,“那样美丽的鸟,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呢。”

传说,即为消失掉的一切吧,不管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阳光灿烂,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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