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摩30年的味道在口腔中的展现就像窗外的一点点灯火在夜幕下的次第展开一样,一点连接着一点,都是欲望在绽放。
刘克良凝视着窗外重庆的夜景,心境已经和十几年前的那个毛头小子大不相同了,在现在的他眼里的那些灯火,已经结成了一张大网,而他只是被这张大网所捕获的鸟而已,只有酒精才能够让他不再痛苦地挣扎下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十几年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够将这副景色看成是天堂的再现。反过来说,十几年前的刘克良也不可能猜得到十几年后的自己竟然会穿着丝袜高跟鞋,涂着口红在酒吧开几万块钱的酒,而且把自己的照片发到微博上去,竟然还有人说自己比艾比还漂亮。
他帮三个讲师解决了论文问题,在C刊帮他们每人发了一篇文章,成功地让他们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收了十八万。
每次他这么做了之后他就喜欢穿上女装来到酒吧和夜店挥霍一下。口中带着名酒如同美梦般挥散不去的滋味,他踩着高跟鞋走进舞池,在舞池当中,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的节奏当中,酒只是前菜,这才是正戏,无数男人都凝视着自己,在这些目光当中,慢慢地他忘掉了作为男人的自己,他现在是他死去的母亲,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感觉他的母亲比他自己离他的灵魂要更近一些。
当时我也在九街的那个酒吧里,和多年不见的大学老同学思凡一起喝酒,边喝酒边欣赏着琳达的舞姿,咽了不少口水。那时候我和思凡都不知道她叫刘克良,作为琳达所在的群的群主,他只知道他的艺名叫琳达,这个圈子的人对自己的个人隐私保护得都很好。
“琳达和一般的不一样,”我的老同学,兼圈里刘克良所在的群的群主思凡跟我说,“他完全投入到这里面去,完全忘掉自己还是一个男人,他穿上女装之后,就像一个人远走他乡,并且定居在那里,永远都不打算再回去了一样。”
听了思凡的讲述,我对这个人产生了很强的兴趣,我觉得他的故事肯定值得一写。几天过后,思凡交给我一个刘克良的笔记本,“他走了,我觉得这个本子可能对你有用。“我读了这里面的内容之后,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人,去了刘克良的老家。
2、
“那个不孝子,唉。“刘克良老家的人只要一和我提起刘克良就有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他老汉一个人,喝了酒跌倒了,死在家里,几天后臭了才被我老头子发现,打电话给刘克良让他回来看他老汉最后一眼,心想你就算平时对他不闻不问,就算他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人死了总该回来一趟吧,他呢,听见说的是他爸,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找到村长,询问刘克良父亲的情况,看看他们两个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有什么深仇大怨,他老汉是我见过最最老实的人,一辈子从来不得罪人,也没整过人,你说他一个村都没出过的农民,他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刘克良自己有钱了,变成城里人了,不想认这个当农民的老汉。“
刘克良是从重庆开县的农村里出来的。十几年前就在重庆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飞速发展的时候,刘克良所在的山村仍然因为交通闭塞、地形崎岖而被遗忘在崇山峻岭之中,全村的人都徘徊在温饱线上下。人多地少,一家人能分不到一亩地,平一点的地方种谷子,陡峭的地方种一点玉米,每年收一千多斤粮食,刨开口粮和喂猪的粮食以外基本上就剩不了什么了。就算是这些仅剩的东西,都被刘克良他父亲换成了酒喝到了肚子里。
刘克良的父亲刘西娃是个从来没有走出过山村的性情温顺的农民,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喝酒,家里常年备一个装满酒的大瓮,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两口,干活累了也要让刘克良给他送酒去,中午晚上就不必说了。就是因为喜欢喝酒他才给儿子起名叫刘克良,因为当时茅台的董事长的名字也叫克良,老农民人生唯一的远大报复就是喝一瓶三十年的铁盖茅台。就是这个看起来胸无大志、性情温顺的农民为了传宗接代从人贩子手里把刘克良的母亲——一个重师英语师范专业在读的女大学生买来,用一根铁链子栓在地窖里。
在刘克良的记忆里自己的父亲每次晚上喝完酒就会消失一会,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地窖里就会传来惨叫声,这个时候他被严令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准出来,否则就会挨打。他问身边的村民怎么回事,他们往往遮遮掩掩地跟他说这是因为村里有个疯子,那个疯子喜欢这么叫。
惨绝人寰的叫声让刘克良从小就噩梦连连,终于刘克良在十岁那年的一个夜里趁他父亲熟睡的时候溜进了地窖里。地窖散发出一股让人反胃的味道,刘克良捏着鼻子走进去,借着月光看见那个浑身肮脏无比、身躯肥胖的女人。她躺在自己的粪便上,四肢因为长期缺乏运动而浮肿,看上去已经不再能支撑起她的身体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地窖顶部,眼睛就像是一块毛玻璃一样空洞,要不是她身上的一道道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和尚未愈合的流着脓的伤口仍然那么鲜活,刘克良真以为她已经死了。
这个女人可能真的已经疯了,但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她又清醒了过来,刘克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僵硬地转过头来看到自己时眼睛里流溢出来的光彩,母性的光比伏旱时天上的太阳更夺目,这道光彩把他的一辈子都留在了那一天,并驱使他穿上女装不断地去回味。在接下来的几年的夜里,她尽到了母亲的职责,她教他英语,并把外面的花花世界描绘给他:朝天门、解放碑、磁器口、校场口、龙头寺……
就在刘克良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的母亲也因为再也没了牵挂而咽了气,从此以后刘克良再也没有回过山村,他和那里唯一的联系只有他嘴巴里永远都抹不去的区县口音。
我把刘克良笔记本里记下的这些东西告诉了村长,村长大怒:“他老汉不把那个女人买回来哪来的刘克良那个龟儿子?农村人想生孩子有错吗?你们城里人把什么好处都占了,现在连我们生孩子都要归你们管了?“
我赶紧离开了那个村子,原本淳朴的风光现在看起来很恐怖,我感觉自己再呆久一点可能会被这个村子给吃掉,我算是理解为什么刘克良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3、
刘克良读大学之前就没吃过几顿饱饭,除了教科书以外也没读过几本书,和身边城里同学在家境和见识上的差距让他感到自卑,这种自卑又转变成了奋斗的动力,他刻苦地学习,并且开始在外面找工作。
然而由于先天的知识结构的狭窄,学习方法的落后,让他无论怎么学习都赶不上身边的同学,成绩常年在倒数几名徘徊;他想去找一份家教的工作,然而市场需要的是能教数理化的理科老师和有证书的英语老师,他是文科生教不了数理化,他英语虽好,但因刚进大学,所以考不了证书,所以最后他只能在大学门口发发传单。
他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图书馆了,在这里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在图书馆里他发现最新的英文期刊里面的观点要大幅领先于国内的研究,要是直接翻译出来,是有见刊的可能的。但他并没报多大期望,因为他觉得编辑应该没有那么草包,看不出自己的文章是翻译的,他甚至有点恐惧,害怕被发现之后要被追究责任。
但当时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在同学面前能扬眉吐气,为了改善生活,他发挥自己英语上的优势,他开始试着将里面的文章直接翻译出来,稍作修改,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发给国内的期刊,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他的文章竟然真的见刊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他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因为他害怕,直到一个月之后还没有人来找他,他才放下心来,开始继续翻译,就这样他连续翻译了三篇文章寄给杂志,也许是命运的眷顾,他的文章只要一发出去就能发表。
慢慢地,有人主动联系他,想让他帮忙代写文章,他有了一笔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稳定收入。在大学的时候,他买了房,买了车,安定在了主城区,完成了自己身份的转换,并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迷失之路。
在刘克良的笔记本里面有一个很长的名单,上面写着找他代写论文的人的名字、联系方式、过去的职称和现在的职称、成交的价格、论文的主题、论文抄的外国论文的名称,在这份名单里不乏一些知名人士,甚至还有我学生时代非常敬仰的一些学者。这份名单看得我胆战心惊,我根本就不敢去联系这上面的人,这件事就被放下了。
4、
除了代写论文,刘克良还有一份正式工作,他在一个市重点高中当班主任兼教导主任。有了正式工作,进入到体制之内,他才觉得自己彻底离开了那个村子。翟天临炸了之后人心惶惶,这些人里面就包括刘克良所在学校的校长,他的职称论文是托刘克良给写的。死胖子当时怎么都不愿意给市场价,最后没办法,刘克良要了个教导主任。
校长把刘克良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开着22度的空调,但校长仍然大汗淋漓,白衬衫紧紧地贴在他油腻的皮肤上面。一看见刘克良,他就对他倾诉起自己的恐惧,诉说自己从一个贵州山村努力奋斗到今天的不容易,说自己这些年主政这个高中又费了多少心力,这半辈子勤勤恳恳要是就栽在这一篇文章上是他是多么地不甘,“大家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你也晓得。“
刘克良一句话没说,打开知网的查重系统,把给校长写的论文放上去,重复率低于百分之十。
“第一,我是翻译的外国文章,知网查重不能覆盖外国文章;第二,谨慎考虑,为了避免我翻译的文章和同行翻译的文章重复,我综合了三篇外国文章。在这种情况下出事的几率微乎其微。“
听了刘克良的话校长如释重负,在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满身官威的死胖子。
恰好我的孩子就是在这个学校里上学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最终还是决定去接触一下那个校长,在开学送孩子去上学的那天,我把那三篇外国文章的复印件放在了包里,安顿好孩子后,我就去了校长办公室。看见那三篇文章之后校长变得很好说话了。我先问了刘克良平时在学校里怎么样,“刘克良就和一般的老师差不多,按时上下班,从来不迟到早退,但是他从来就不打骂学生,也从来不说什么‘中国教育的悲哀’之类的废话,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对学生是非常的冷漠的,连批评都懒得批评学生,不过像他这种动不动月入十几万的人,要能对四五千块钱一个月的活计提得起兴趣那才奇怪。”
然后我问了代写论文的事情。“都是公开的秘密了,你觉得像我这种做了几十年行政的人还能跟得上学术圈最新动向,发得了C刊?这么说吧,如果你把我曝光了,别人只会说一句‘早就知道了,他怎么可能有这个能耐。’人们一点都不会惊讶。换个角度看,就算我发不了C刊,我还不是把学校管得井井有条,你自己的孩子不就是证据吗?写论文,写个锤子!至于我怎么找上刘克良的,这么说吧,就像在约,你约之前觉得她有可能是那种女人,你一上手发现她果然是那种女人,这个事情就这么简单。”
“撒子?我怕不怕你曝光我?你敢曝光老子吗?你龟儿可能能够曝光老子,大不了老子校长不做了。但是,老子遭了以后,别人就会害怕,害怕就容易干不理性的事情,你娃可是在我们这里读书哟。”
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的感觉和从开县的那个村子里出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5、
刘克良从办公室出来之后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不再去酒吧,也不再给别人代写论文,写那么多废话对学术发展有什么屁用?他挣这么多最后还不是花天酒地去了。他要娶办公室里那个对他有意思的小李,生一个孩子给他最好的教育,让他不至于跑去让别人帮忙代写论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从校长身上的戏剧性反差看到了,所谓的正常只是疯狂和恐惧的一个属种而已,所有人在心底和他一样都是疯子,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所以不妨正常一下。
但刘克良这种人想过正常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起码根据笔记本上展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刘克良根本就不可能能够摆脱他过去的生活。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直到他和小李要结婚的前一天,他都过着平静的生活,小李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们的感情逐渐升温。“我要归于平凡,可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归于平凡。”这是笔记本上记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我又找到思凡,他约我在大学里见面,刘克良和我们是一个大学的,现在我对这件事都感到吃惊。我们坐在一把刻着刘克良地名字的椅子上面,本子上写着刘克良在赚了钱之后曾经给母校捐过钱,看来这把椅子就是捐款的纪念了,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也是刘克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了。
思凡告诉我,在刘克良结婚的那天,他的朋友,一个网名叫惠娜酱的人消失了。惠娜酱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当时刚刚参加完高考,据说因为小时候受到父亲家暴和同学霸凌而加入了字母圈,在重庆这个字母圈发展得很好的罪恶都市,她和刘克良一直保持着那种关系,“他是她的姐姐,”思凡用严肃的语气说。“因为类似的经历,以及琳达表现出来的顽强,惠娜酱对琳达全身心地忠诚,她把他看作是世上唯一的依靠。“不管琳达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这让我们很多朋友都觉得很羡慕。”
“但琳达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就觉得他们之间的游戏其实只是玩玩而已,他没想到惠娜会那么地认真。“
“就在他结婚的那天,他收到了一条微信,惠娜在自己背上用刀子写着‘姐姐结婚后一定要幸福’这几个字。”
“他从婚礼上离开,开始疯狂地找她,后来通过她的家人得知她已经出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几个留校的老同学看见我们了,就过来打招呼,跟我们说他们最近刚评上了副教授,重庆真的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