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了，带着满满的不甘与遗憾。
我知道，那是她们那个年代的无奈与辛酸。
他不愿剩下的几年里没有了当初熟悉的温馨感，于是，他也去陪伴她了。
过去，她常常跟我说，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一定要去争取。
他对她说，好想看你笑着穿上婚纱，那个样子，真美。
现在，她还是争取不到她的爱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狠心到这种地步。
现在，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看到她穿上婚纱了。
远处的天边才刚露出半点斑白的鱼肚，伴随着清脆的鸡鸣声，破烂矮小瓦房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浑浊白烟，直升到还没有被点亮的天空中。屋中的她撸起那略泛白的蓝色格子袖，抬起手，轻轻一甩，便把额头上直冒的汗珠给擦掉了。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她利索地往火堆里加柴，洗了一下手后又去翻煮一下大锅上的白菜，不一会的功夫，她便把一家人的早午餐给做好了。此时，天边渐渐露出了太阳的光芒，万物也慢慢显现出了原本的样子。
“起床吃饭了，要不然就要迟到了！”
她扯开了嗓门往另外一间看起来还算比较好的瓦房喊叫着，里面的人听到后，抹黑着悉悉索索地起来穿衣，不一会的功夫便走了出来。率先出来的是一副清瘦样子的男生，黝黑的双手揉了揉略有点黑眼圈的双眼，迷糊的样子让她心生怜悯。
“身为哥哥，你要给弟弟妹妹做个好的榜样！妈妈就要去工作了，你记得叫他们吃完饭然后再去学校。”
嘱咐完毕后，她顺手抓起桌上那昨天留下来的两个馒头，拿起一瓶白开水就急匆匆地往门外走。
“妈妈你不吃早餐了吗？”男生一下子从迷糊状态中醒了过来。
“今天来不及了，我吃这个就好了。记得要让弟弟妹妹吃饭了再去学校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声，不一会的功夫，人影就消失在了厚重的浓雾中。
男生转了身，猫着腰走进了那间昏暗的瓦房，急速地伸手掀起那盖在圆桌上的锅盖，一股失落之意涌上了心头，但很快就一闪而过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年，她就是这样地勤劳努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这三个孩子渐渐地抚养长大，慢慢地看着他们飞向远处，还好孩子争气，才让她感受到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但不知怎地，许是一个人住久了，渐感落寞的她常常坐在这两年新建起楼房的大门口下盯着远处的公路，恍惚的眼神让人难以猜出她到底还在有着什么样的心愿没有完成。
小时候，我常常跑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听她讲着些稀奇迷离的故事，诉说起以前的生活，习惯性地从她手中接过几颗糖果，可一不小心便瞟到了她眼眶里闪着的泪花。
外婆说，她许是想刘爷爷了，又或是想家了。
年纪轻轻，长相皎然的她，因为家门口远处公路上的那场车祸，失去了那个说要保护她一生的人。从此，她在这个家中，扮演的角色就不止是母亲那么简单。在大家都认为她会选择改嫁，会抛弃这个贫困不堪的家庭，会选择另一种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她默默地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像是完成一种使命一样，毫无怨言。
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样，实属不易。这里头的千辛万苦，不是我们这些旁人的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不是自己的经历，又如何去谈什么感同身受。
可这样的日子，终于被一个人给打破了。
“你好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啊！”
吴老头整了整捆在腰上的皮带，撸了撸袖子，伸出了爬满老茧的左手，一双因笑起来被皱纹挡住的浑浊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活力，孩子气地跟她打着招呼。刘奶奶恍惚般地愣住了，迟迟没有伸出手来接住老吴滞留在半空中的左手。老吴调皮地用自己的右手拉起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左手上，爽朗地说道：“这样才符合礼仪嘛！”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的生活轨迹似乎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为了进一步增进邻居间的友谊，老吴可是尽心尽力地去讨好她，进而进一步了解了她。
老吴发现，她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口下盯着远处的公路发呆，又或许是挑着一桶水去浇院子后边的花草蔬菜，时而又跑到楼顶，似乎在遥望着远方，时而喜欢给小孩子讲起以往的故事........总之，大多数的时候，她总是喜欢一个人，无论做点什么。老吴决定，要改变一下自己的这个新邻居，于是今天找了个借口说要学包饺子，拿着一条新鲜的鲤鱼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向她请教，明天要学煮饭菜，拿着新买的一袋水果轻盈地跑过去向她学习，后天投其所好，买了一盆仙人掌，找她学习怎样才能更好地修剪花草......一来二去，两人渐渐地相互熟悉了，常常谈论起关于儿女的一切。老吴甩了甩正在切菜的双手，一脸正经地说：“其实我没有什么儿女，很久之前，妻子，连带她腹中的胎儿，因为一场车祸，死掉了。”老吴的眼神呆滞了下来，似乎，眼眶闪现着些温热的液体。
“后面你再也没有娶了吗？”她小心试探性地问道。
“原以为，我是再也不会遇见像她那么好的人了，现在，我感觉我错了。”老吴一改刚才的悲伤，“这些年我也到过不少地方，看过不少人，还是这里让我感觉到有家的温馨。”说完后转过身继续去切手中的青菜。
此时的刘奶奶，一改以往的死灰脸面，被皱纹爬满了的脸上渐露出难得的淡红色。
“哎呀～”
正在厨房摸索着包饺子的老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她的一身喊叫，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往传来声音的那个方向飞奔着。
“伤到哪了？”
老吴没有想到，都一大把年纪了，心还可以跳动到这样紧张地步。一双没有来得及洗过的沾有米粉的手一把扶住了跌倒在地上的她，死死抓着，生怕一放开人又会再次落下一样。
“怎么那么不小心呢？都说了浇水这种事情太繁重了，以后还是我来吧！”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散落的水，两眼无神的样子让人瘆得慌。一只擦破皮的右手紧紧捂住了流出血渍的左膝盖。
“我还是老了，连水都挑不动了！”她嘴唇蠕动了一会，似乎，把再次想要说的话活生生地往肚子里吞。
“说什么呢？有没有伤到哪？”老吴看着这个自言自语的人儿，不禁感到心疼。没来之前，他就听说了她的故事，那么冗长，那么壮烈，那么平静。
“来来来，慢点，我扶你起来！”老吴用强有力的双手放在她的双肩温柔地做出提起的动作。
“呀！疼！”刘奶奶咬紧嘴唇，爬满脸上的皱纹也挡不住她因疼痛所暴起的青筋。老吴感受到她娇弱的身子骨在颤栗着。心想着，估计是扭伤了。
“我背你吧！都一大把年纪还逞能。”
老吴作势着把背朝向她，弯下了身子，蹲在她面前。苍老的身子骨，在夕阳的映衬下，拉出长长的黑影，诉说着无尽的落寞。
“这怎么行！”刘奶奶把脸撇过一边，悄悄地留下了眼泪，蠕动的嘴唇所要发出的话，最终被泪水淹没了。
“什么行不行？难不成要把你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吗？我可办不到！”老吴头也不回地回答着，语气里多了一份坚定，一种丝毫不容得他人反对的坚定。
“别嫌弃我的背，我还是可以把你背起来的，那么瘦小的一个人，怪让人心疼。”
刘奶奶再也忍不住了，那断了线的泪珠齐刷刷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细微的哭泣声伴随着晚风缓缓地从老吴的背后传来，让他一阵颤抖。
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老吴顺手反报着她双臂，揽过她后背，一用力，把她拉上了自己的后背。
“不忍心丢弃你啊！”
说着便用尽全身力气起身，迎着那烟囱里冒出团团白烟的厨房走去，仿佛远处飘来了一阵阵的饺子香味。
“这次扭伤估计要休息十天半个月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你儿女们一下？”老吴把她放在了厨房里最大最舒服的一张软椅上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让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死静的地位。
“他们才不会有空关心我这个孤寡老人。”刘奶奶一改刚才因感动而泣流不止的脸，显出一副漠然的神态，双手不停地来回摸擦着双膝，瘦弱的双肩此刻显得更小了。
“怎么会！我看着他们挺好的。”
刘奶奶不语，深深叹了口气，恍惚地摇了摇头，幅度虽不大，却被细心的老吴捕捉到了。
“让我看看你的伤。”老吴蹲下身子来，跪在她跟前，伸出在半空中的双手却因她一个不经意的排斥动作停留在了空中。尴尬的氛围包裹着两个人。但老吴还是笑着勉强让自己镇定：“这伤口需要处理。”
接下来的一个月，老吴可谓尽心尽力去照顾这个不一样的邻居，全然在跟照顾自己的老伴一样。
不一样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慢慢生长，却又时时刻刻面临着被摧毁的危险。
旁人还是觉察出来了，正在背地里对着两个人指指点点，刘奶奶的儿女们听到风声后，急急忙忙赶回来，像是要兴师问罪。
“妈，听说你跟隔壁的吴老头在一起了？都那么老的人了怎么还折腾我们这些做儿女的？”
率先发话的是自己的小女儿，刚毕业出来工作的大学生。
“吴老头也是你叫的？没规矩！”
刘奶奶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一股气憋在心里无处放。
“妈，就听我们的吧，这件事情不能任由你做主。你知道，你这样做，周围人都在背地里说什么吗？”
大儿子一脸乞求，语气里却充满了坚定与不允许讨价还价的味道。
“妈，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体谅你，只是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吗？”二儿子快速地蠕动着嘴唇，两眼翻滚着，落在了母亲那泪花花的脸。
一时间，三人语塞了，面面相觑，不懂得如何继续刚才的话题。
“以前，我怕你们被人说闲话，我不敢改嫁，不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现在，你们怕别人说你们闲话，不让我去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活了这么一大半辈子，我还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被人爱过。”刘奶奶用微微颤抖的粗糙右手，匆匆地擦去眼眶流出来的晶莹热液体。
“咚咚咚～”门铃突然在这时候想起。
大儿子习惯性地去开门，原本暗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从上到下快速地打量了一下憔悴的老吴，一种复杂的情绪莫名地涌上了心头。
“我想跟你们谈谈。”
平稳的一句话竟然有那么大的震慑力。
“那我也不隐藏些什么了，我就是喜欢你们的母亲。半年来，我在这里，找回了我曾经那熟悉的温馨感。所以，剩下的这些年，我想把这种温馨感一直留在我身边。”
老吴那平平淡淡的告白让刘奶奶又一次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吴爷爷，不是我们这些晚辈讲你什么，可你们这样也不妥啊，你知道背地里人家都是怎么说你们取笑你们的吗？我妈活这么老，一辈子名声就毁在你手上了。”女儿的一番话让老吴那坚定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一时语塞。
“你们都给我走。”刘奶奶突然大吼了一声，随即急速地呼吸着，双手捂住着胸口，两眼直瞪大，一下子晕了过去。
“快快快啊，快送去医院。”
老吴那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所谓房间里。
结果是，刘奶奶突发脑溢血了，来不及抢救的她，一辈子躺在了苍白的病床上，成为了植物人。医生说，复苏的机会太小了，不过也还是会有奇迹的。
这是大家都不愿意面对的结果。
老吴离开人群，缩躲在拐弯处的角落，泣不成声起来。
儿女们愁眉苦脸地面面相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浮现在各自的脸上。毕竟，以后的治疗费用，不是平常家庭所能承受的。
“我还有一些存款，医疗费我先垫着，你们母亲这边我会好好照顾的。”老吴从拐角处缓缓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枯瘦的右手擦了擦眼角彪出来的泪珠，哽咽的声音深深刺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老吴的积蓄在半年后就用完了，接下来那漫长的生活到底该怎么过，刘奶奶的儿女们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大家都知道，这样下去，非得会拖垮掉各自的家庭。
一年了，老吴始终陪伴在她的左右，不离不弃地守在她的床边。换来的依旧是她的沉默。日渐消瘦的老吴感受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了。他也没想到，这样的生活竟会以自己做出的这样方式来结束。
一个阴暗的雨天，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打落在窗台边的仙人掌上。突然，仙人掌碎了一地，孤零零地躺在了光滑的地板上。老吴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满脸痛苦的他叹了口气。
后来，听外婆说，那个吴爷爷把刘奶奶的吸管拔了，然后拿起了旁边的水果刀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心口，手里紧握着的，还是刘奶奶那枯瘦的手。雪白的床单流上了鲜红色的热液体，铺展成了一朵朵鲜红的花儿，在那绽放着，永不凋谢。
现在，他们俩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是如此地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