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
(一)
我们沿着小区的矮冬青往回走,快接近居民楼入口时,南山瞥见花圃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她好奇地说:“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在花圃里的一棵冬青树下有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极似棉花团。我盯着那团白物,企图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东西。突然,那团东西舒展一下又圈成一团。原来是活物!
“过去看看吧!”我有些激动地对南山说。
我们跨过矮冬青,小心翼翼地来到那团活物的近旁。“小猫!”我们几乎同时惊呼。
它似乎感到有人接近,大声叫了起来。我小时候通过动物世界节目学到的那丁点动物学知识告诉我它应该是在寻求妈妈的保护。我们心神未定之际,它竟然匍匐着爬到了南山的脚上,抱得紧紧的,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也许它把南山的那只脚当成了早已不知所踪的母亲。它那凄厉的叫声足以唤醒任何人的恻隐之心,我们无法拒绝一条如此脆弱的生灵的呼救,可又犹豫不决,因为我们不想几年前的悲剧重演。看着一条生命的流逝就像利刃剜心,痛不可抑。我们实在不想再冒这样的风险。南山还是把它抱了起来,忧虑重重。它的爪子异常粉嫩,肚子透着一片粉红,身上的毛也稀稀疏疏地并不浓密,看起来还没满月。
我们心里非常矛盾。如果视而不见把它弃置原处,它可能会饿死或者冻死,也有可能被其他野猫或者流浪狗作弄而死。我们也无法确定它是否是被母猫主动抛弃,如果是这样,可能它本身带有先天缺陷。我的推测是,它是在母猫搬家的过程中被无意落下的,而不是被丢弃,因为它的肚子是鼓鼓的,身体也很干净,而且求生欲望异常强烈(从未停止的叫声足以证明这一点)。
“要不我们先抱回去吧。”我对南山说。想到前车之鉴,她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好吧。先抱回去再说。”
就这样,4月1号愚人节,我们捡了这只猫。南山给它起名叫棉花。我们以为这是一种缘分。
(二)
南山说我们无法养这只猫,首先没有时间,其次没有经验。她建议试着把棉花送回原处,观察母猫是否会回来寻找,如果母猫能自己把它领回去,再好不过了。她说其实这只猫应该已经叫了一下午了,她在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只是没有留意。而我,什么都没听到,真是一个粗人。我说既然叫了一中午母猫也没有回来把它找回去,是不是就不会来找它了,更有可能的是它真的是被母猫主动丢弃的。
我劝南山说,上次那只猫咪是我们没能够救活它,是它命不好,得了猫瘟,安乐死对它其实是最好的解脱。这次我们又碰到一只,看起来很蛮健康的,说不来是天意,这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南山若有所思,说:“也许真的是一种缘分。”她还是有顾虑,又建议说可以把棉花放到隔壁那栋楼的入口,因为它知道那栋楼里有一户人间是养猫的,应该比较有经验和时间,比我们朝九晚五的占优。我说万一人家不捡呢?
最后我们决定先把棉花带到最近的宠物医院检查一下,确认是否患有猫瘟等疾病。如果身体状况良好,就养到它能够自理找人领养。主意已定,我们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宠物医院。
(三)
宠物医院的医师是个女孩儿,露着一颗小虎牙,肉嘟嘟的脸洋溢着满满的爱心。“
好可爱的小奶猫哦!”她抱着棉花,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它。棉花似乎并不享受,叫得像杀猪似的,拼命地扭来扭曲想要挣脱缚住它的那只手。“好大的脾气呢!”医师温柔地呵斥。她说,棉花最多三周大,健康状况良好。这么小的猫需每隔四小时喂一次奶,而且必须吃羊奶,普通的奶粉小猫无法消化,还会导致胀气。
南山和我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早上和晚上好办,中午谁来给棉花喂奶呢?还有一个问题,我们都没有喂养奶猫的经验。
我立刻噔噔噔地下到一楼去买羊奶粉和奶瓶,请宠物医师为我们示范一下如何喂奶猫。我把羊奶粉和奶瓶交给医师,她进到办公室,不一会儿拿着一小瓶冲好的羊奶粉回来了。她一边摇晃着奶瓶一边说,一定要用热水重开,然后放温到手背感觉不到烫为宜,就跟父母给婴儿喂奶一样。她小心地抱起棉花,把奶嘴轻轻地送到它稚嫩的嘴里。棉花吸了几口便把奶嘴舔了出来,似乎不大喜欢。医师说它还没有适应奶瓶,过几天就会自己抱着喝了,但是最好每隔三四个小时喂一次,因为它是在太小。
我们谢过医师,又到楼下买了一箱尿垫便打道回府。
(三)
回到家里,我们找了一个闲置的空纸箱,先铺上毯子,然后在毯子上铺上尿垫,垫子里再夹上热水袋。这就成了它今后住了22天的小窝了。遗憾的是,它只住了22天,便与我们永别。
我们在网上查了很多养奶猫的攻略,学习各种知识,比如说如何喂养奶猫,猫窝的温度,如何观察猫的粪便,成长过程,等等。
为了保证棉花不被饿到,我每天早上4点30多起床给它喂奶。它真是嗷嗷待哺,只要听到脚步声,就会扯开嗓子狂叫,好像在喊“饿!饿!。。。”这可怜的小东西!那几天我异常困倦,上班也提不起精神,一心只想着睡觉。早上稍不留神,坐着就睡着了。“养猫不易啊!”我不由得感叹。要是养个孩子,该得有多累。
担心吵醒南山,我轻手轻脚走到它睡觉的箱子旁边,小心翼翼地端到厨房,烧热水,冲奶粉,用手背试奶粉温度,喂奶。整个过程不是很繁琐,但是极为耗时。等喂完已经5点15分左右,我继续睡,直到7点10分起床,继续喂奶。南山会在8点30分她上班之前再喂一次。起初,南山中午回打车回来喂她一次。后来发现中午的时候它不太怎么喝奶,于是中午这一顿就省掉了。
棉花的成长令人满意,除了每次喝完奶打一下喷嚏,没有其他毛病。它喝奶量也越来越大。开始一天四十毫升,后来涨到六十,再后来最多的时候可以喝到一百多毫升。蓬勃的生命力如喷薄欲发的朝阳,不可遏制。它喝饱之后不吵不闹,立马就睡,醒了就叫,再喝,喝完继续睡,如此往复。几天后由于南山忙于工作,回家很晚;而我也无法及时赶到家里,就把它寄养在一个朋友家里。
这位朋友是南山所授法语课的一个学生,因为生病赋闲在家,因此有充足的时间来照看棉花。更重要的是,她在家里养了三只猫,当然--都是成年大猫,不像棉花这般幼小,其中两只是捡来的流浪猫。为了防止流浪猫可能对棉花造成威胁,她一狠心把它们关进了铁笼子。另外一只是家猫,性格温顺,便没有把它也给锁进去。这只自由的大猫看起来很怕棉花,棉花刚进门那天,它吓得躲得远远的,仿佛看见了可怕的同类。它那大过棉花几倍的巨大身躯并没有给它同样巨大的勇气。此后几天,它一直谨慎地跟棉花保持一定距离,总蹲在几步之外,好奇而专注地盯着棉花,却从不敢接近一探究竟。棉花睡觉时它盯着看,喝奶时也盯着看,出来活动时还是盯着看。或曰“好奇害死猫”,果然不虚。棉花在那里住了四天,没有任何风波。期间有一个插曲:一天她发现那只未被锁进铁笼的大猫一只爪子按住棉花的奶瓶,沉醉地舔着地上的一滩奶。怪不得天天盯着棉花看,原来早有企图!猛然间,发现主人来了,撒腿就跑。
(四)
四天之后,我们把棉花接了回来。它明显长大了许多,身上的猫也密了,爪子上和肚子上的毛明显比以前要浓密,精神头也更足。过了两天,它竟然能够从箱子里爬出来了!我们大吃一惊,棉花真的要长大了!看来过不了多久就得换一只大点的箱子。我想了想,给它买了一只双层猫笼,号称猫别墅。“我们到现在都没住上别墅,它倒是先住上了。”南山和我忍不住调侃道。每次把它放入猫笼,它总是呼天喊地,抱怨个不停,好像受到了极大地冤屈。显然棉花并不中意所谓的双层别墅,它更喜欢那只纸箱子。“金窝银窝,不日自己的草窝”,棉花也不例外。
现在我不再需要四点多起床给棉花喂奶,它大了,晚上喂几次足以撑到早上六七点。这对我算是一种解脱,不然可能会被它累死。
它喝起奶来已经游刃有余,有时候还会自己抱着奶瓶喝,甚至一口气喝光半瓶。棉花逐渐活泼起来,虽然走路仍然有些摇摇晃晃,但是已经开始自己玩耍,这里闻闻,那里咬咬。再过几天,它能跳能小跑了,很喜欢我们按摩它的肚子。此时,它会趁机抱着我们的手舔一舔摇一摇。偶尔会要得比较重。这时难免会遭到我们的呵斥。南山为此经常凶它。真不知道它到底明白多少。
棉花喜欢追人,这也许是猫科动物狩猎的本能体现,特别是当你假装小跑的时候它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你小跑。如果追上了就抱着你的腿又扭又咬。它对人腿似乎情有独钟。看到棉花逐渐长大,我们无比开心。它离一只茁壮的猫咪已经很近了。
(五)
这样过了一周,我发现棉花每次的喝奶量减少了。之前一次可以喝二三十毫升,早上两次,晚上两到三次;现在每次却不到十毫升,如此一来不得不喂多次。每次喝完就去玩耍,在厅里跑来跑去,有时候跑到厨房,精神倒是挺好。为什么每次吃得少了呢?我不得其解。掐指一算,棉花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可以开始吃点猫粮了。”南山说,“我先买点猫粮。”
中国的物流令人惊叹,第二天猫粮到了。南山说这是最好的猫粮,不,是奶糕。她拆开一袋,从里面取出两三粒试着去喂棉花。她本以为棉花不回去吃,没想到它津津有味地全吃完了。“哦,原来已经可以吃猫粮了。”我感叹道。南山到了一点在猫盆里以供它随时享用。悲剧应该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只恨当时没有丝毫察觉,若不然也许棉花是有救的。
(六)
既然它可以吃猫粮,我们喂奶就不似之前那么用心了。它即使不肯喝,也不会强迫。如此两三天,我发现棉花有些瘦,毛也没有以前挺拔,精神稍微有些不振,也不像以前那么活泼爱玩儿。
一天晚上我发现它走起路来有些摇晃。鉴于它走路一直有些不稳,我就没有多留心。我跟以前一样在它面前假装小跑,本以为它会像往日一样追过来,可它没有。它似乎漫不经心。我还是没在意,以为它没有胃口是暂时的,它变得瘦长是正在长大的表现。我把它抱起来,感觉它比以前更软了。虽然心里有一丝的疑惑,却未深究。我怎能想到此时的棉花其实已经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了呢?!
(七)
南山发来微信,说棉花被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问为何。她说在她给它擦脚的时候棉花重重地咬了她一口,差点咬破皮。于是她就捏住棉花后颈的皮,把它提溜在半空中打了一顿。完了之后,棉花再不愿意在她腿上呆着,挣扎着回到箱子里,安安静静地趴着。她说棉花被她吓得有些哆嗦,见她就害怕。
我回家之后,棉花依然在箱子里趴着。它垂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去摸它的头,它不理我;我去抚摸它的肚子,它也没有反应。若是平时,它早就抱着我的手或咬或舔了。
我把它抱起来,轻声安慰。我又把它放到地上,它轻轻的“喵”了一声,似乎有些虚弱。我只是觉得棉花的叫声不像从前那么响亮了,但是没有怀疑它有可能是生病了,因为自打它吃猫粮之后不拉稀了,大便也成型了。我给它冲了一瓶羊奶,打算喂它吃,可它却把奶嘴舔了出来,一口不喝。“都不吃奶啦!”我惊呼,“那就吃猫粮吧。”我把它抱到盛着奶糕的盆子那里。它埋头吃了起来。“原来要吃猫粮!”我自以为是地恍然大悟。
棉花吃了好几口奶糕。我又试着喂它喝奶,它仍然拒绝。不过它的情绪有些好转,至少愿意跟我玩耍了。它还是那么地享受着我对它肚子的摩挲,它又开始舔或咬我的手。我注意到它咬人的力度不似以前那么大,也许是被南山教训过之后长记性了。
南山说:“你看,现在我把它抱在腿上它都不动的。乖了很多。”我听得出她心疼的语气,她一定在懊悔自己刚才打得太重了。
晚上我们把它放入它一直讨厌的“双层别墅”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它很乖,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在红色的莲花垫子上睡了起来。谁又知道在那一刻棉花又向死亡买进了一大步!
(八)
周五早上,我习惯性地去喂棉花羊奶。它还是不愿意吃,只喝了两口就舔出奶嘴。我只好作罢,放下奶瓶,拿起包匆匆出门。
接近九点,南山发来一段视频,棉花躺在她腿上,怡然自得的样子。她说,棉花不再躲她了,还舔了她的手。可事实是棉花几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南山给它的碗里添了很多奶糕,又在另一只碗里倒满了温水,作为它两天储备,因为晚上我们要去宁波接岳母回上海复诊。我们满心以为这样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毕竟棉花会自己吃东西了,除了不太爱喝水。做完这一切,南山也出了门。
下午我正在开会时收到南山的一条微信,她问棉花不会饿死吧。我说应该不会吧。她回答棉花早上的尿是黄色的,可能脱水。如平地惊雷,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本想说要不我第二天中午再去宁波,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无耻地在百度上抄了下面一段文字发给南山:
尘归尘土归土,
生终将死,
灵终将灭,
万物终将消亡。
谁曾想一语成谶!
(九)
我带着犹豫和不安去了宁波同南山会合。晚上我以商量的口吻跟南山说是不是周六回上海。南山听了顿感不悦,火冒三丈地说人重要还是猫重要,有时候你真是拎不清。其实我怎么会拎不清,这本来是两码事儿。我理解南山非常关心岳母的病情,对她来说目前没有什么比岳母重要。因此我没有反驳。她自有她的难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两个噩梦,在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棉花此刻也许已经口渴得伸着舌头,也许它的皮肤失去弹性,也许它的双目已经开始下陷,也许它已经脱水得无法动弹,也许只是虚弱无力,但绝不应该会死去。我相信最坏的情况是它有些脱水而已,等明天回去我还可以把它带到最近的宠物医院医治。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可能的情况,内心无比煎熬。
(十)
4月22日,周日,南山,岳母还有我,三人启程回上海。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棉花,我暗自有些欣喜。
门开了。岳母走向阳台,口里唤着:“棉花!棉花!”没有回应。“棉花?”岳母应该已经走到阳台,我抱着前天送到的猫爬架子(猫架子是曾经养过棉花四天的那位朋友送的)刚进门口,鞋还没来得及换。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棉花不动了!”岳母叫道。我的心一沉,感觉不妙。
“哎呀,棉花死了!”岳母惊呼。
我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懵了。我记不清自己如何穿过客厅到达南阳台。地上散落一些猫粮。棉花躺在第一层笼子的猫砂盒子旁,睁着下陷干枯的双目,龇着嘴,嘴边似乎有晒干的粘液。在它嘴部下面的尿垫上印着一滩无法解释的鲜红的血,显然它死得很痛苦。原来盛满水的碗里只剩下一小层水,估计大部分是被它喝光的,另有一部分应该是蒸发掉了。奶糕吃了大概三分之一碗,有几颗落在尿垫上。我试着用猫笼里的梯子压了压它的腹部,发现已经硬掉了。看来不是今天早上死去的,我推测可能死于周六晚上。
南山呆呆的站着,双目噙满泪水。她必定在自责,在后悔,在心痛。我盯着棉花,不知所措。我多么希望时光可倒流,回到它跟着我跑、抱着我的腿撕咬的夜晚,回到它撕心裂肺的“喵喵”喊着要奶吃的晨昏,回到我们最初发现它的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回到它爬到南山脚上的那一奇妙刻。。。最好还是回到我们仍未相遇时,南山和我与它擦肩而过。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相逢。
最初与它相遇时,它趴着,卷缩着头,闭着仍未退去眼膜的双目;此刻,它已有当初几近两倍的体型,侧卧着,睁着深陷的已经退去眼膜的双目,如此安静。它永远地死去了。
它自由了,不用再为生存求人,也不用再徒劳地把人类的手当作母亲来寻求可怜的安慰。
全新的猫爬架、全新的猫砂盆、全新的磨爪盘、全新的布老鼠、全新的转球玩具。。。。所有这些它还没来得及尝试就一命呜呼。这些玩具不要也罢。愿它重生时是自由的、健康的、幸福的、有妈妈照顾、远离一如我这样可恶而伪善的人类。
(十一)
我立刻仍掉了棉花住过的箱子、用过的热水瓶、食盆、玩具,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与它相关的东西,同时我删掉了手机里所有有关棉花的信息,包括视频、照片、聊天记录,以免触景伤情。
我拿了两把种花用的小铁铲,扲着棉花去了最初发现它的地方—楼下花圃—准备挖一个浅坑来埋葬它。一只铁铲挖断了,另一只挖得弯掉了。在挖坑时我不止一次希望棉花活过来。我不停地望向裹住它的食品袋,希望察觉到细微的动静。没有任何奇迹,坑挖好了,食品袋没有任何变化。我取出棉花,把它放入坑里,填上土,上面压了一块废砖。愿它在坚实的砖下得到庇护。此处将是它长眠之所。
尘归尘土归土,
生终将死,
灵终将灭,
万物终将消亡。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楼去。
今天是4月22号。愚人节开了个好长的玩笑。
2018-04-23—27
余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