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经常用夸张的语言以及肢体动作表达爱。中国的则相反,父母与子女之间再怎么爱,大家都不肯讲出来。爱的人沉默,被爱的人也沉默。
这直接导致我小的时候常常揣测,父母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嘴上从来不说?如果爱,那能有多爱?我心里反复着此类问题却长期得不到解答,只能一个人惶惑着。
后来终于长大了,不再单单依靠耳朵听,懂得了用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体会的时间久了,答案也就有了。只是,这中间已经过了漫长的二三十年。
我记忆中的母亲,一直朴素地生活着,从不曾光鲜亮丽,仿佛她从来不曾年轻过。
而就在头几日,一位同学还和我在电话中谈起往事,她说自己初中毕业前一直穿着缀有补丁的衣服。我听了茫然,我不曾有过她那样的经历,因为我有一个先人后己的母亲。她宁肯自己一辈子不光鲜亮丽,也要把有限的体面留给儿女。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末,那时的生活水平虽然低,可每逢新年,我总会有新衣服穿。至今,我的脑海中仍反复回响着母亲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大人过年可以凑付,先给孩儿们过年置办衣裳吧”;“岁数大了,不用年年买,小孩小心情,给孩儿买,让孩们新新衫衫的过个年”。
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并不发牢骚。我至今记得母亲给我缝制的军绿色镶边的裤子,和鹅黄色条绒的外套,口袋则被别出心裁的缝制出弯月形态。母亲的缝制技艺并不十分出色,但她总是尽力。那时我大约六七岁,母亲一边飞快地踩着缝纫机踏板给我缝纫衣服,一边低头用细细的嗓音唱,“高天上流云,落地化甘霖。催开花儿千万朵,人间处处春。千家万户敬老又扶幼,讲的是一片爱,家家享天伦……”。幼年的我,听着母亲欢快的歌声,把母亲的不容易就给轻易地忽略了。我安然地沉浸在马上到来的新衣服的喜悦里,未顾及其他。
现在回头算算,我的母亲那时也只有三四十岁的年纪。她那时所谓的“岁数大”,实在不算大。真是越长大,越能领悟母亲……,爱是什么?母亲教会了我,爱是割舍,心爱的东西母亲不是不喜欢,只是她割舍了,成全了我们。
母亲其实也是爱美的,在母亲四十岁那会,父亲曾给她买过一件细呢子料的黑色小风衣,母亲十分珍爱,站在镜子前横照竖照。至今仍压在箱子底,舍不得扔,我劝过她扔,母亲说她尝过苦日子的滋味,好好的东西不能说扔就扔。前几日我陪母亲逛商厦,母亲看着安哥拉羊绒外套,一时间似有重大发现,说,“哎呀,现在又兴呢子料了,等我回去把我那件风衣拿出来穿上”。这事告诉出去象个笑话,我在边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我们办公室里年轻人多,买成套化妆品和新衣服是常事,新衣服我倒是也买,化妆品却几乎为零,一支口红打天下,显然落伍了。有人问我,“姐,你真会过,攒钱干什么,挣钱不就是为了享受吗”?我笑了笑。的确,挣钱是为了享受,可每当此时,我常常想起我的母亲,一想起甘心自己节俭却从不亏欠儿女的母亲,我就告诫自己,不要总图一己之快,心里要装着家人。挣钱不易,花钱有度,艰苦朴素的家风,不能丢。
我爱群居,也爱独处。独处可以使人安静,而群居时一群人嘻嘻哈哈,热闹非凡,我也乐在其中。我这种时而静默,时而嘻哈的性格随父亲。
我的父亲幽默达观,能在乏味琐碎的日常中活出滋味来,他善于从周边人身上发掘笑点,仿佛有抖不完的笑料,每次我们一起哈哈大笑的时光都是那么快乐。父亲的苦中作乐,尤其体现在工作上。许多人觉得当教师是苦差事,父亲则不同,他教了一辈子学,到最后还想让我从事教学,我见过当医生的不想让子女当医生,当工人的不想让子女当工人,而当教师的父亲却仍希望我当教师,由此可见,父亲是真诚地爱他的岗位。
这种对工作的热爱并不完全取决于金钱。在那个教师挣钱少的年代,母亲多次怂恿他回家,不要干教师了,可他就是喜欢,学习好的学生他顶喜欢,调皮捣蛋的学生他也顶喜欢。
及至父亲退休,他的学生已经很多,大到局长干部,小到市井小贩,干什么的都有,有回给我妈买了块布料,母亲疑惑地说怎么这么个色?一问,路遇学生,学生卖给他的,家人皆笑。有回买缸,也是学生,还非得颠颠地送家里。不管买好买赖,父亲也不挑剔,乐呵呵的,仿佛他买的不是东西,而是买了个学生的人情回来。
早些年时兴学生到家里给老师拜年,每到初一,家里的学生一挤一大堆,我那时小,被挤到屋外,探头往屋里瞧瞧,只瞅见密密麻麻的裤腿,也分不清是谁嚷的“老师过年好”,场景甚是热闹。
这些年又时兴同学聚会,老师是免不了被请,每次聚会不久,家中就会多出一张照片,父亲端坐其中,父亲的几个健在的同事也在其中,我望望这些熟悉的面孔,想,怪不得都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样热热闹闹的真好。
父亲教会我,职业没有贵贱,离了哪一行,这社会也运转不起来。不管从事什么工作,不管做什么选择,只要你有一颗欢喜心就好,喜欢了也就欢喜了。
父亲在嘻嘻哈哈之外,有时也会沉默。那沉默的样子让你捕捉不到他的真实想法。我上大学伊始,父亲去送我,安排我到宿舍后,他没有嘻哈,而是默默地走了,见惯了他的嘻笑,我对他的沉默摸不着头脑,也就不再细想,愉快地投入新生活中。及至放假回家,母亲说起,你爸回来后,刚进门,我急着问他,“孩在学校怎么样”?父亲匆匆蹦出一句,“别问了,我心里不好受”。说着,转身走了,眼底好似有泪。我不记得母亲当时是以何种语气诉说的,只是这个场景就此刻在了我心上。浅溪哗哗,深流默默,每每想起,我就感受到深沉的父爱。
父亲有个爱好是吃肉,不管是鱼肉,鸡肉,还是猪肉,只要是肉,他都喜欢。可他从来不吃独食,母亲纵容他,母亲说,“你馋什么了,赶集的时候就去下馆子,平时也可以上饭店要个喜欢的菜”。父亲听了只是沉默,他也买,但从来不自个吃完了事,总是带回家,一起吃。我听过有的男人总是把一只烧鸡吃了,独留骨头给老妻,简直闻所未闻,因为父亲从不会这样。
所有的沉默都有答案,所有的行动都直指人的内心。父亲深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虽然不说,但他却是这么做的。从父亲身上,我知道了悲伤可以留给自己,而欢乐一定要与人共享。
所谓的父母与子女一场,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因为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每一件事都能牵扯出太多的话。
我们每个人都有父母,虽然有的可能已经不在了。可父母带给我们的影响一直都在。我的父母同全天下成千上万个父母一样,默默的,默默地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工作,如何去爱他人,他们并非显贵,却以身作则,不卑不亢。总有一天,时间会讲真话,它会把父母的爱用更加明了的方式讲出来。而我,也终究会成为下一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