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手记①
初到张家堡,在秦班长的帮助下我终于在池底东村落住了脚。白天送完报,下午没事出去溜达,我转悠在张家堡的村巷里,开始逐渐了解这个偏居北城、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始终如同一个戴着神秘面纱的少女般的村落。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当我揭开少女的那张神秘面纱之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粗口红面的悍妇——母夜叉孙二娘。是的,母夜叉。这是对张家堡这个村落最形象也最本质的描述。因为她粗糙、野蛮,甚至还带着点穷凶极恶。更因为她混血、群居和白天黑夜两重天的邪魅。这让她在你的面前不仅诱惑无边而且凶险万端,让你根本无法从表象上去了解她的用心。
张家堡的白天是“人市”,夜晚是“鬼市”。作为“人市”的张家堡,人流如潮,这里的拥挤和繁华不亚于西安任何一个城中村。但是让张家堡声名远扬却也臭名昭著的是张家堡的“鬼市”。
“人市”缘于农民工的聚集,“鬼市”缘于发廊妹的落脚;农民工在白天上班,发廊妹在夜晚上岗。他们一男一女,一白一黑催生着张家堡繁华璀璨的都市霓虹,却也演绎着直抵生活本质的人性苍凉。
众所周知,张家堡是西安最大的自发劳务市场,被称为“人市”,这里每天黑压压的人群不但挤占了未央路与常青一路交界的人行道,而且一直延伸进常青一路内几百米远,过往行人只能侧身从这些期待找活的人的缝隙里艰难穿过。只要你露出找人的目光,呼啦啦就会有一群人围上来,问你要找什么人,干甚活路,你还未开口,其他人就为了争夺干活而争吵起来,甚至动手打架。
据说多年以前,这里并未有多少人聚拢,仅有少量的卸水泥的农民工在这里等待拉水泥的大货车,挣装卸费是他们的目的。这里是西铜公路的起止点,大多数拉水泥的车从北边来到这里。这些人的身上满是水泥灰,穿得很破烂,夜晚就蜷缩在路边睡觉,身上盖一件单薄的衣服,好一点的盖个黄军大衣,遇有水泥车过来,即挥动手里的破衣服拦车,货车停下来,他们会兴奋而争先恐后地跑上去爬在驾驶室的窗口和老板讨价还价,谈成了,露出脸上的白牙灿烂地笑,然后两条细腿很麻利地攀上高高的车厢,三五个摇摇晃晃又说又笑地坐在高如小山的水泥袋上,随着车子渐渐远去的轰鸣声,他们会出现在这个工地上,或者那个水泥销售点,用尽量快的时间卸完一车水泥,数了票子,又会再次出现在这里,等待下一个拉水泥的车子到来。
这些水泥装卸工便是张家堡“人市”最早的发起者,而今由于散装水泥车的取代,他们失业了,就地转化成了找活干的民工。
城里和南郊城中村的逐渐消亡,使这些进城务工的农民没有了栖息地,再加上政府的管制,昔日文艺路以餐馆食堂用工为主的劳务市场渐趋衰落,直至消亡,太华路的劳务市场也渐渐冷清,不见了那些扛着粉刷杆子的民工。随着北郊的快速开发,大量的棚户区拆迁和新的建筑工地都需要这些农民工,于是他们就奔向了北郊新的中心位置——张家堡。
张家堡的“人市”就这样繁荣昌盛起来。
天还没有亮堂,这里已经熙熙攘攘了,马路边的人行道,绿化带的隔离墩上便坐满了人。他们有的两手抱着粉刷的长杆子,齐刷刷成一排,有的在面前放着“水工”、“电工”、“油漆工”等的木牌子,有的手持冲击钻,有的提着八磅大锤,不用在木牌子上写字,人就知道是装修或拆房子的,他们手里的工具就是广告,这意味着他的特长或职业。
他们或站或坐,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金丝猴”烟,熟悉的老乡或熟人,三五人一堆,一边闲谝,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来这里而且穿着体面的人,从来人的脸上寻找活路的踪迹。实在没有雇主来,他们就会打闹或说着荤黄的笑话,眼睛死死盯着走过的衣着暴露的女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每天十点以后人会少一些,有的人已经找到活路,跟上雇主去了,没有找到活的继续在这里等待。有的人干脆在墙角或树荫下玩起纸牌,还有人用草帽盖了脸,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觉,鼾声大得能吹起他鼻子下面的灰土。
夏天的中午,马路上的温度很高,沾满灰土的树叶蔫蔫地耷拉下来,树下也很热了,没有找到活的,就干脆回到自己在附近村子的租住屋里,意志坚定的人还痴守在树下,期待奇迹的到来。
下午三四点以后,这里的人又多起来,先前回家的人又出来等待雇主,人行道上多了摆地摊卖衣服的人和推着三轮车吆喝“浆水鱼鱼”或凉皮的小商贩。一条裤子十五元,一双黄胶鞋十块钱,一碗凉皮两块五,这些都是卖给民工的,便宜,实惠。除了穿着朴素,脸色枯而黑的找活的女劳动力,那些三三两两走来走去,穿着艳丽一点的女子,好多便是附近的发廊妹,她们往往在傍晚出来招徕生意,有跟着她们去的,大多是长时间性饥饿而活路较好挣了几个辛苦钱的民工。
围绕这庞大的劳务市场,便产生了一个产业链,在这里,产业链各环节上的寄生者绝大多数都是进城求生的农村人。
我有个表叔在这“人市”谋生,那天傍晚闲的无聊,我去了“人市”,经过艰难的寻找,我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他。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地上抽烟,一天快完了,他也没找到活路,说不等了,邀我去他的住处去坐。表叔说他住在距离未央路很近的巷子里,相比村里要热闹许多,出入的各色人等也就比较复杂。
挤出人群,我跟在他身后,从窄窄的小巷子进去,两边高达四层的民房向中间挤压过来,露出一线天。他说他住在最高层,从黑漆漆的过道里拐来拐去,我气喘吁吁地进了他的屋子。
屋子大概有十二三个平方大,靠窗子用砖支了两个木板单人床,地上散乱地放着拖鞋,炒瓢和几个蔫了的西葫芦黄瓜,一个脸盆里泡着脏衣服,说是停水了,没洗。
表叔今年四十七岁,看上去更显苍老,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五十多岁的人,稀稀拉拉的头发白了多半,佝偻而瘦小的身体,每天却手提大锤在“人市”转悠。他的手出奇地大,与细细的手腕简直不相称,手背筋脉高鼓,像曲折的蚯蚓,指头的关节也很粗。我递给他一支烟,他不抽,说没劲,还是他的烟劲大,又笑说怕惯了吸好烟的毛病,到时想买没钱哩。
我奇怪他一个人在西安,为什么放两张床,他说那张床是儿子的,原来孩子早就不上学了,说没人管,也不好好学,老师嫌影响全班成绩,整天批评,儿子也厌学了,就跟别人在外打工,又没有什么技术,活不好找,好不容易找个活干了一段时间,老板却跑了,也没要到钱,他只好带在身边。儿子却和他说不到一块,整天要自己去闯,他就找了个熟人,介绍到附近一个酒店给厨房专门杀鱼鳖,一个月七百元钱,晚上回来住。
我说不是老姨在家吗,怎么不管他的学习,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他说你姨没文化,再说家里还有几头猪,再加上一亩多的苹果园和三亩麦地,你舅姥瘫在炕上不能动弹,也很忙的,管不了孩子。
最近几年虽然粮食也涨价不少,但因为是旱地,地又少,成不了气候,只够家里人一年吃,猪价忽高忽低,养得少,成本也高,赚不了几个钱,只好农闲时间出来挣几个家里的零花钱。我问他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他说能落几千块钱,没脾气。
一个月里大概能有二十天干活,下雨天来找人的就少一些,不是每天都有活干。除了粉刷,他也不能干其它技术含量高一点的活,干一天一般能挣一百多一点,这比起前几年的劳动力价格已经不错了。房租加上水电卫生费,一个月近两百元,要是有活干,就没时间做饭,(雇主是不管饭的)就得买着吃,这样子买饭也得五百多元钱,小病在附近村子的黑诊所看,便宜方便。他笑说自己烟瘾大,一天得近两包金丝猴烟,一个月下来也得一百元多。这样子算下来,天天出来等活,运气好点,不胡乱花的情况下一个月能落下一千元。
走出了表叔的住处,从常青路往回走,一辆拉土车呼啸而来,尖利的喇叭声在仍然聚集成堆的人群里撕开一个口子,绝尘而去,那个口子又像水一样合上了。路两边满是地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租售碟片的小卖店里传出很大的音乐声,足浴店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在这嘈杂而躁动的夜里,“鬼市”在我的面前一点一点绽放出她诱人的魅影……
(节选自长篇小说《西漂十年》)
作者简介:辛峰,陕西彬县人。笔名伤心碧、千恨百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文化周末》专栏作家。西北大学中文本科学历。著有长篇小说《西漂十年》。文学评论集《文字的风度》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