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最终的拥抱里,已经记不清是谁先松开谁了。他们分手后,各自背道而去。
陈诺凭本能缓缓往前走。大脑被抽空只需一瞬,意识剥落如片,旋即一扫而空。忽然,他抬头,看到阳光从顶端的云层间渗漏下来,一寸一寸打亮阴霾。多日灰蒙的世界都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本能地欣喜,转过头,望见她的不曾回头。
身后汽车尖锐的笛鸣,行人三五成群的喧哗,两边店铺促销的广播……他设开一道无形屏障,把所有声音都隔得远远的,整个世界安静到只用来拉近她远去的足音。
嗒嗒,嗒搭,过于清晰。
“……同学,我可以坐你旁边吗?蒋老师说我可以坐这里……”女生微弱的请问很快淹入课间的嬉闹声里。
男生却置若罔闻,从始至终埋着头,只有笔飞速地在草稿纸上演算,仿佛自动设开一道无形屏障,隔绝一切无关的杂音。
“同学?”宋以宁小心翼翼地提高音量。
陈诺盯着草稿纸顿了片刻,接着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搁下笔。
“老师说我可以坐你旁边……”
他这才转过脸,瞟了她一眼:“老师说可以就可以。”
语气没有多余的温度,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仅是应付一句,便再次投入奋笔疾书里。
以宁只好去班外搬自己的桌椅,举起来扛在肩上,哐当哐当撞了一路。周围同学纷纷看她,好心问要不要帮忙。她向来生怯,刚进入新环境更怕麻烦别人,一一笑着回绝了。
或许是动静太大,陈诺居然也停下手中的题,默默起身往班外走,主动帮她搬来课桌和箱子。而她低头整理书籍,两人一言不发地配合着。
待全部安置完毕后,宋以宁连连向他致谢。陈诺淡笑一下说没关系,第一次拿正眼看清了她。
白净的圆脸,低塌的鼻梁,文静的低马尾,一双清澈温柔却被怯意盖过的眼睛。
长得挺没特色的。
和绝大部分男孩子一样,陈诺也喜欢好看的女生。好看的女孩子来问题他会下意识耐心几分,漂亮女生经过操场会不自觉更想投进手中的篮球,路上偶遇男生私底下评选出来的校花也会好奇地多瞄几眼。
所以乍见之下,陈诺绝未料想过会喜欢上宋以宁。在她走进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更青睐明艳大方的女孩子,像夏榆那样。
可是。
从她第一回向他轻声道谢伊始。
那个女生,遇到不会的题,蹙眉想问又犹犹豫豫,不好意思打扰他。
当他逐渐对她每一次欲言又止有了默契,主动勾过作业本,几番讲解后,他知晓她仍懵懵懂懂,还要装作恍然大悟的小自尊。
那个女生爱托着下巴,为永远中不溜秋的名次暗暗发愁。
物理课偶尔走神,会盯住满黑板的公式,突然蹦出一句自言自语,其实我挺想学美术的。
无数个平淡无奇的小细节,像一针针缝进心里,细细密密的,在无数个相处的日夜中织成她的样子,不可置否地覆满心底。一针一线都属于她。少了哪一针线都不是她。
彷如一切都能归溯回那个清晨,他们同桌的第二天。陈诺从后门进来,看见女生在帮他整理杂乱无章的书桌。
许是因了太空寂的教室,或者当日过于和煦的晨光。风掀动白色的窗帘起起落落,少女专注的背影忽隐忽现,隔着无数张课桌折进他眼里。
素来对语文无感的陈诺,忽然就顿悟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何等意蕴。
两人在一起后,宋以宁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表示过为何喜欢她的疑惑。每逢被问及,他总是笑着挠挠头道,说不清楚。直至分手前几天,也没跟她讲明白。
“陈诺,我知道有个问题问了许多遍。”她垂下眼,似扯断了语言的串链,字句毫无逻辑地溅落一地,滚向四面八方的过往点滴。
“……怎么说呢,你很优秀。”
“上次去T大,你也特别开心。”
作为总是被给予的一方,她也想对他的付出有所回应,利用假期瞒着陈诺跑到北京,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偷偷躲在学院楼下,她看见陈诺和另一个T大女生一起出来。两人隔着礼貌的间距相谈甚欢,并肩而行。
那是她从未见的自信张扬的陈诺。顶尖名校学子身上专属的意气风发,让同行的两人看起来般配无比,如一对璧人。
她真的没有嫉妒。
就像当木棉作为树的形象与橡树立在一起,它们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人人会艳羡这段互相致意的爱情。
陈诺察觉到不远处呆愣的她,扭头和身边女生说了几句,便急匆匆地朝她跑来。人都笑傻了。
对面女生的视线也随之转向她,落落大方地示以微笑。
“你怎么来了?”陈诺很努力地想收敛住惊喜之情。
“你旁边的女生……”
“哦她啊,”他忙打断解释道,“我们一个小组的,刚才讨论课题呢。”
“……不是。”
“我是觉得,真美好,很登对,像校园偶像剧里一样。”
“是吧?”陈诺乐呵乐呵的,牵起她的手,“我也觉得我俩特别般配。”
不知他是故意开了个玩笑还是真没听清。宋以宁感到自己的困惑在某种难以名状的泥潭里越陷越深,逐渐沉入无解之渊。
所以,她在分手前又一次问他。
“可……为什么呢?你身边的位置,明明该站着一个和你同样优秀且更登对的女孩子。而我实在乏善可陈,自己都找不出什么闪光点令自己满意。”
“对不起,陈诺,错不在你。怪我太纠结太敏感。”
“但我一直不明白,并且越来越疑惑。我究竟有什么,值得被你这样喜欢,让你偏偏选择我呢?”
陈诺好气又好笑,冷静下来,却是深深地难过。
“以宁,这不是选不选择的问题。从小到大我做过无数选择,无数次靠理性来权衡计算,只为得出那个最优解。”
“但你不是。你于我不是一道选择题。我就是单纯地想要凭感性喜欢你。仅此而已。”
她默然,低头绞着衣角。
“何况,”陈诺不禁轻嗤,“理由在感情中真的很重要么?”
“很重要,至少对于我。”她闻声猛然抬头,平静的目光下藏有太多波澜暗涌。
“我们南北异地,专业毫不相关,彼此生活圈也不同。你滔滔不绝谈起T大生活时,我完全插不上话;当你取得许多成绩时,我隔着手机屏为你开心,却无法感同身受。”
“陈诺你很优秀,但…”她低垂眼睑,“对不起,我经常会因为你…自卑,甚至是内疚。”
“有种好白菜被猪拱,你被我耽误了的内疚。”她自嘲地冲陈诺苦笑了一下,撞上他空荡荡的眼睛,“你已经够耐心体贴了,可我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每念及此,就更加愧疚了。”
“我反复问你矫情又幼稚的问题,寻求一个理由,不过是,想在这段感情中抓住一截浮木罢了。”
“我们总不能凭恃一些高中的情分,就去直面未来漫长。”
陈诺语塞,他未想过她在这段感情里会如此迷惘和难熬。对话中多次莫名其妙的道歉,在自己面前习惯性的垂头,可他永远不能忘记,在她此刻黯淡无光的眼眸里,看到过怎样一片溢彩流光的晴空。
为了便于中午在教室学习,陈诺和宋以宁高三改了走读。常常是男生硬着头皮还在奋战时,女生早已一旁闷头大睡了。
某天她罕见地同他一样,笔一直不停地往纸上唰唰写着什么,还时不时朝他瞄几眼。
陈诺被她看得害羞,绷住笑意打算狠狠瞄回去,却见女生推来一张小纸片。
纸片上是少年侧颜。冒汗的额头,秀挺的鼻梁,嘴唇微抿,细框镜片后有冷峻坚定的眼神。他愣住了。
“画的你。怎么样,是不是画得超好!”
男生侧过头,女生得意又克制,嘴角笑意一直漫上眉梢。窗外午后晴空万里,灌进她弯弯的眼里,汇聚成他从未见过的光。
人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会发光。而当时发着光的她,灿烂到他不敢直视。
陈诺赶紧把纸片收进手心,别扭地丢了个白眼:“无聊。中午不睡觉,下午困死你。”
高中时的他忙于学业,一心朝顶尖学府的目标奔赴,哪有闲功夫去想明白什么算喜欢。但觉仅是和她隔一条桌缝而坐,就能感到莫名的心安与满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细腻和温柔,也比任何人懂得她的真实与善良。如果嘴边咬下的苹果足够甜,他便不再摘取另一颗;如果眼边的星光足够可爱,他便不再探寻北极星。
她或许并非他生命里无数最优解中之一,但是被他认定了最适合自己的人。
可这一回,如果拥有的代价将熄灭她眼里过往的光的话,他宁愿不要。
“别说了。”陈诺把手轻轻搭上她的头,眼神飘渺到远方,“别说对不起了。”
“该道歉的是我。一切都是我没处理好。是我没考虑全你的感受。”
他们都低着头沉默。晌久,陈诺忽然轻笑了一下。以宁问他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摸摸耳朵,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什么会在分手时,偏偏想起自己当初表白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