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之前我讨厌抽烟的女孩。
贾平凹先生说过香烟为火,女人为水,水火不相容。
二十岁之后我似乎明白了女孩抽的烟里都是自己的故事,在烟火气息里得到短暂慰藉。
万宝路,姓万,名宝路。母亲希望她能脚踏实地过日子。保守的母亲不曾知道“万宝路”是个外国香烟的名字。
十七岁辍学,坐了三天火车抵达北京,在人行道上认识了我。
火车硬座,龙蛇混杂,她的钱被偷了。
“所有的钱就卷在一起揣在兜里,我睡觉时一直捂着的,下火车就不见了,只剩这划烂的衣服。”她扭捏地拉拉衣服,又咬了一口煎饼,继续缓缓说道:“我没见过他,妈说爸死了,后来村里的老人说父亲酒醉伤了人,出狱后从人贩子那买下了一个越南新娘,就是生养我的母亲,没人愿意雇佣他做工,后来就跑去缅甸走私毒品,用土雷炸死了追捕他的警察,最后自杀了,是亡命徒没错。”
这个女孩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像贝加尔湖一样宁静。周围的人步履匆匆,反映着这座城市的快节奏,而此刻的女孩仿佛让我的时间静止了。
我十分惊讶,“我们刚认识十分钟,你怎么会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走了好久,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肚子又很饿,抬起头看到你走在前面就揪了揪你的衣角。”
万宝路请求我给她买一个煎饼果子,一个无助的女孩向你提这样的请求,是无法拒绝的。
母亲在万宝路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病逝了,谁能想到当时未成年的她一家家地哀求邻居,希望能借到一点钱来治疗母亲的病,而没有人开门。亡命徒的女儿,在那个封闭的山村里,人人避之不及。
她的母亲刚开始只是高烧不退,后来咳嗽越来越严重,甚至没看过医生,受尽折磨后痛苦离世。
只剩下瘦成皮包骨的万宝路,宗祠的长老焚烧了她的母亲,灰扬起,母亲就真的不在了。
长老说“孽缘呐……离开这吧……”
然后长老又摇摇头,在万宝路黑黢黢的手心里放了几张钱。
万宝路已经哭不出了,这十七年她没有好好上过一天学,从记事起没安稳睡过一晚,支离破碎的家庭,颓靡的自己。
长老说的“孽缘”,万宝路看过古侠小说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亦或是对自己的悲怜吧,她那时这样安慰自己快破碎的心灵。
万宝路总听人提起北京,走了一天山路到镇上,转了两趟车到火车站,率性的她没給自己留思考的时间就买了北京的火车票。
中国那么大,万宝路害怕选择,她只不过想赶紧离开那个梦魇之地。
而此刻,二十岁的她正在为我准备晚饭,我感谢当年的万宝路在无数人中选择拉住了我的衣角,也感谢当年的自己,放弃了面试,选择陪着她吃完了那个加料的煎饼果子。
万宝路仿佛是我的幸运星,遇见她之前的一周内我都在四处面试,就在和她坐在台阶上聊天时我接到了一家小公司的录用通知,虽然是小公司,却是一职难求。这就是大城市残酷的生存。
近年来攒够了钱,我带着万宝路离开了那栋人口密集的出租楼,现在的屋子至少有地方做饭了,万宝路很满意。
我们相处起来似乎很中规中矩,大抵是因为万宝路倔强的脾气,她像一只猫,却少了黏人的性子,独独留着高冷的气质。
譬如一起买菜,我反驳她麻婆豆腐要用嫩豆腐,而她还是会执着买下一块老豆腐,“酱汁渗透进去老豆腐会更有韧性。”我苦笑,却还是凡事依她,这几年相处下来,我知道万宝路不是个意气用事的女孩,她坚持一定有她的道理。
譬如租房,北京冬季潮湿,我想铺上木地板,她强烈反对。后来证实她是正确的,我们的屋子背阳,较为潮湿,木地板会腐烂,看房那日是下午,太阳直射屋子,可住起来才发现阳光照进屋子的时间短暂,那段时间我们都还在上班。毕竟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装上高档地板条,就不了了之。
噢对了,万宝路在玩具厂工作,六点就要起床,两个小时车程到达工厂,工作十个小时,冬日里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万宝路平时少言少语,对我也是如此,而我却无时无刻都感受得到她那份内敛醇厚的爱。
心灵手巧的她嫌店里的贵,給我织了毛衣,围巾,手套,我比她晚起一个小时,打开盖子总能吃到她为我准备的早餐。有时候是自创的三明治,无非是土司番茄生菜和鸡蛋,万宝路不喜欢吃火腿,她讨厌那股陈旧的气味。
虽说三年不长不短,可万宝路把青春都給了我,毕竟二十九岁的我不再年轻了,有时候想想结婚,觉得离我们遥远又不现实。
有时候恨自己的无能,没能給心爱的姑娘一个交代。而万宝路还年轻,她也从未要求我給过她什么,就连我在她生日送了一支口红她都大呼:“这么贵的口红够我们一个月的菜钱啦!”
吃罢晚饭我靠在床上研究着合同,万宝路擦干刚洗完碗的双手坐在床沿边上,“我好像怀孕了。”
我翻起身,震惊地凝视着万宝路的眼睛,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居然没有发现最近她的异样,是一个男人的失职。
“生下来吧。”
我看着万宝路的脸就知道她这个决定不会改的,“好啊,明天我们去检查。”
后来事情变得很糟,我编了个和某某客户谈合同的理由陪万宝路去医院,谁承想那位客户居然刚好和Boss打过一通电话谈论合同的细节。
因为是个大单,就这样我被解雇了。
晚上万宝路就靠在我肩膀上一直哭一直哭,检查报告被泪打湿完了。
医生建议流产,无疑是要了万宝路的命。
我心里清楚她多么珍爱这个孩子。
第二天我做了个重大决定,没等房东退租我就带着万宝路回了老家贵州,一个小镇里。
长途车让怀孕的万宝路身体极不舒服,父亲打来热水让我給万宝路擦擦脸上的汗珠。小憩了一会渐渐缓过来的万宝路吃掉了一大碗饭,父亲很是高兴,在老人家眼里“能吃是福”啊。
对,我没有母亲,说到底也是个苦命儿,年迈的父亲靠编些竹制品换生活费,加上我每月打来的钱,日子勉强还能过去。
隔壁村里有个老中医,很神奇,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很有名望,小时候那场过敏要是没喝老中医给的药,估计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说是老中医,其实他一点也不老,倒是年轻时老爱留着长胡子被大家叫出来的。
我们拿了老中医的药回家,静养了一个月,我也就少了一个月的收入,靠着微薄的存款度日,父亲塞给的钱是说什么也不能接的。
凭着学历我在镇上的小厂里谋得个职位,勉强过得去的日子和心情慢慢好起来的万宝路让我心中有了个盼头,即使曾经我立志要在北京出人头地。
事事不如意,怀胎第六个月万宝路流产了。
此后她精神就很颓靡,眼睛也不似从前那般明亮锐气。
我怕她闷,安排好父亲后我又带着万宝路去了北海,她在哪里看到了跟自己同名的香烟,便学会了抽烟。
我无法阻止她,谁能忍心去灭掉一个万念俱灰的女人的烟呢。
她抽烟愈发可怕,有一日她说想去看看兰州的样子,因为现在她最爱的香烟就叫做兰州。
看着万宝路现在的模样,谁能看到我的心是有多痛呢。
抵达兰州后的第五日万宝路失踪了,醒来就不见了踪影,我发疯似的去寻她,直到在大厦楼下看见她的尸体,身边散落了一地香烟,都是兰州。
我带着骨灰回到家中,还有她留在枕下的遗言:
“世界上从来没有苦命的人,你感觉的痛苦源于自身,曾在这世间感受到爱情已是最好,想报答为他,却留不住一个婴孩,我早是躯壳,心里的伤是永远医不好的,我走亦是对自己的尊重,文华,爱过便是我一生,保重。”
我哭喊着她的名字,山林间的回音也越来越小,我终于哭不动了。
声嘶力竭若能挽回万宝路的生命,我愿日夜守在珠峰下,直到大雪全部崩塌。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她坐在窗边,她手里的那支兰州,终于灭了,在静寂的黑夜,最后一丝烟气也离开了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