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江湖上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做杀手，每个人都想作为一个大侠被记住，杀手什么都留不下，也没有人记得。”
赶往客栈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师父和我说的话。以前的我从来不会去想这些，但今天不一样，师父死了，我怕再不去想，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客栈在城外，人烟稀少，客人却总是络绎不绝。来这里的人都有所求，杀手求财，常人求破财消灾。
“恨一个人也是灾，憎恨在心里憋久了，比任何灾难都可怕。”师父曾经这样和我说。
进了客栈，小二拉我来到了后院，师父的尸体被安置在柴房里。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伤口。一名杀手被对手一刀致命，何其悲哀。
“恐怕是江湖上有名号的高手。”小二说。
“他出的是什么任务？”我问道。
小二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问，这是这里的规矩，杀手的任务只有杀手自己知道，一旦出事也不会连累他人。
我翻了翻师父的包裹，里面除了吃剩的口粮，什么都没有；没有打斗的痕迹，只凭一条刀痕根本判断不出杀人者的来路。他果然如自己说的一样，什么都留不下。
张叔帮我把师父搬上了马车，他是师父的好友，和师父一样是这里的杀手。走之前他给了我一些银两。“葬得体面一些，活着的时候不被人记住，死后尽量风光点吧。”他说。
师父的刀很锋利，出去做任务前刚打磨过一次。我本想将它和师父埋在一起，但握住刀柄的时候，我有了别的想法。
我背着两把刀回到了客栈，一把是我的，一把是师父的。虽然不知道师父当初因为什么原因去做杀手，但作为他的弟子，我应该继承他的一切，这样，或许也算是他留下了一些东西。
“他不愿意看到你这么做的。”张叔看到我来，有些生气。
我没有回话，强忍着悲伤的情绪，向小二走了过去。
“这会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他面无表情，轻轻招了招手，一只鸽子从后院飞进了屋内，他把它放在了我的手上。
走出客栈的时候，我听到张叔在后面喊我，“别去找那个人报仇，能一刀杀死你师父的必定是绝世高手，我想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那天客栈外面风很大，我就这样上路了，走了好多年，去了很多地方，杀了78个人。
在这期间我路过一家酒馆。酒很香，隔着好远就能闻见。
我到的时候酒馆正要打烊，店里只有一个姑娘在挑选谷物酿酒。
天色已暗，我又背着两把刀，我怕贸然进去会吓到她，不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不想惹出别的麻烦。
“你在门外再站一站。”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身上血腥味太重，在门外散一散，不然会影响店里酒的味道。”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想夸我鼻子灵吧。”她笑了起来，“当然了，我是酿酒的嘛。”
“尝尝吧，就剩这一坛了，你运气不错。”过了一会儿，她招呼我进了店里。
打打杀杀了一路，我早就又饿又渴。一碗酒下肚，觉得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好不好喝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她见我喝完，期待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你是哑巴吗，都不说话的，点头算什么嘛。“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把酒坛抱了起来，转身要走，“不说就不给喝了啊。你考虑清楚。”
“很香。”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有些陌生。离开客栈的那天起，我好像再没有和人讲过话。
她笑嘻嘻地把酒递给了我，“这不是会说的嘛，喝酒的时候不能老板着脸，你都不开心了，酒怎么会香呢。”
我：“师父说，酒是消愁用的。”
“这是我的店，我说了算。而且…”
她说到一半，我的肚子叫了起来。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刚刚还不肯说话装酷，现在失败了吧，肚子一叫前功尽弃咯，但是我们这打烊了，厨子都下班了，我只会酿酒，不会做菜的。”
“喝点酒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笑，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
“那可不行。”她说，“空腹喝酒对身体对酒都不好，算啦，你运气真的很好。”
我不解地看着她，“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运气好。”
“那从今天开始你要转运了。”她往厨房走去，让我等她，“本姑娘决定亲自给你下厨。”
不一会儿，她端出来一大碗面条，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炒蛋。“快尝尝，虽然我水平有限，但是你不可以嫌弃，因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一碗面下肚。
“你也太快了吧，吃慢点啊，还要吗？”
“还要。”
这是师父去世后我吃得最香的一顿，我想如果我现在抬起头，一定能看到她正用手拖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可是我只敢盯着碗里的面汤，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猜你是个杀手吧。”吃完面后，她说。
我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我想说自己不是，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以前来过一个和你很像的女孩子，她也是这么晚才到店里的，身上血腥味很重。我和她说话，她只是点头摇头。后来我给她煮了面，带她喝了酒，她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说她叫烟花，不过从那天以后，她就不再叫这个名字了。她说她要换一个身份，不再做杀手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就走了，没有回来过。应该在什么地方生活得很好吧。”她一边说话一边望着窗外，“像没有来过一样，什么都没留下。”
我听说过烟花这个名字，江湖上传言，她不仅武功高强，还是个绝色女子。曾经杀死过武当派的大弟子，也因此一直被武当追杀。没有人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从那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过烟花的消息。
“你不怕吗。”我说，“杀手通常会将知道自己身份的人灭口。”
“不怕，杀了我，你上哪儿找这么好喝的酒。”她笑着摇摇头，“但这酒可不是白喝的，不介意的话，和我讲讲你的事。”
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件大衣，“晚上冷，赶路的时候穿着舒服些。”
大衣的袋子里放了一封信，我走了好远以后才发现。信上她写道：给你酿了一坛酒，它会一直等你来。
我常常会遇到一个人，他和我一样也用双刀，刀法和我不相上下。
他的刀划过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师父脖子上的刀痕。
神秘高手，刀法了得，种种迹象都告诉我，他能给我我想要的线索。
可他却像在嘲弄我一般，总是在我快要完成任务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出现，和我交完手后又立刻消失。
我一直都没能抓不住他，甚至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完成任务之后我顺路去了师父的家乡，他以前和我讲起过这里。
他说他以前住的地方门前有一片梅花林，这是我唯一的线索。当我到了之后才发现，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梅花。
我试着和遇到的每个人描述师父的相貌，但没有人记得这里曾住过这样的人。
在我要走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找到我，说想看看我背着的刀。
她盯着刀柄愣了好久的神。后来有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扯住了她的衣服。“娘，我饿了。”
“你还记得这把刀的主人吗？”我看着她。
“不认识。”她把刀递还给了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有个人在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师父喝完酒后经常和我这样说。
“有人在等您吗？”我问。
他愣了愣，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笑了起来，“当然有人在等为师啊。”
以前我一直觉得他说的那个人是我，现在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的等待比其他人都更有意义。
我没有找到杀害师父的凶手，甚至连师父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我突然回忆起那晚她和我讲的，关于烟花的故事。或许师父也曾想过像烟花一样，换一个身份，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要去找她，只有她能给我答案。
我以前觉得做杀手好麻烦，杀完一个人还得不远万里跑回客栈换钱。现在才知道银两和任务都有鸽子能传达，师父之所以要回去，只是因为我在那里。
去酒馆的路上，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白茫茫的，让人分不清南北西东。
赶到酒馆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夜晚，我停在门外，把大衣上的雪抖落干净。
客人都已散去，她正坐在火炉旁温酒，见我来到，赶紧抱着酒坛跑了过来。“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凑近些看，发觉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快进来快进来。”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想吃些什么？”
“面。”我笑道。
我坐在火炉旁，看她抱出一坛又一坛酒。
“这些都是给你酿的，都是最好的，我一直舍不得卖。”她说。
“酿了这么多啊。”
“是啊，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再来，但我想，如果你来了，一定会很需要它们。”
酒倒进碗里的时候，屋内酒香四溢。我尝了一口，比那时候的味道更好。
“我想听听关于烟花的所有故事。”
她帮我把碗里的酒添满，轻轻叹了一口气。
“烟花和你一样都是有执念的人，你为了寻找杀死师父的凶手，她为了救身患绝症的弟弟。她不停地做任务、杀人、换钱、跑遍了整个江湖，也没能找到救她弟弟的药方。”
“世人都知武当大弟子天赋异禀、武功高强，一个师出无名的小杀手又怎么能轻易奈何他，烟花的杀人方法，只不过是让他先爱上自己，如果你一旦在心里放下了对一个人的提防，那在她的剑刺穿你之前，你什么都不会察觉。”
她的剑抵在了我的心脏上，我细细地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烟花如世人所言，果真是个绝美女子。
“你的剑在抖。”我轻声道。
“你走以后不久，鸽子飞来过，我要做的任务，就是杀了你。”
“有这么好的酒陪我上路，也值了。”我笑了笑，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你这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总是板着脸，现在死到临头，反而还笑了起来。”她把剑丢在地上抱住了我。
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的弱点，我的弱点是自己，当我要用刀杀死一个无罪之人时，那个黑影就会出现和我不断过招，可江湖上哪还有什么用双刀的高手呢。
烟花的弱点是爱情，骗一个人爱上自己的同时，其实也是在骗自己。
“你爱我吗？”她问。
我是个杀手，给不了女孩子什么承诺。或许明天我就会在世界上消失，什么都留不下。但烟花不一样，她不需要我的承诺，她只需要我爱她。
“别说，他们每个人都说过的。”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是爱你的，这句话我只对你说过。”
“你知道这酒是谁教我酿的吗？有一次我做完任务回到家，弟弟把酒坛抱了出来，他说喝了酒，就能忘掉很多痛苦的事，他希望我以后喝酒的时候都能开开心心的。这个傻孩子，我在想办法救他的时候，他也在想办法救我。”烟花躺在我的怀里，娓娓道来。
“这么多坛酒，我们俩今天肯定是喝不完的，你留着以后慢慢喝，再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它们也是你的解药。”
“关于烟花的结局，是我编出来的。你师父说得对，杀手确实什么都留不下，一名合格的杀手不会让除了死者以为的第二个人记住自己的样貌。可即使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依然在心里清楚地记得，被我杀死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认真地说过爱我。”
“这样的烟花坏透了，去了哪里都没法生活得很好。”
“别喝了，你醉了。”我拿走了她手里的酒，轻轻地吻了上去。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醒来的时候，火炉已经熄灭了，烟花躺在边上，也没有了温度。
桌上放了一件新的大衣，下面压着一封信：
后院的酒窖里还有好多酒，都是最好的。想我了或者遇到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就过来喝吧，它们会一直等着你。我这辈子骗了好多的人，也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可你不一样，你只杀有罪的人，那些无罪之人都被你放走了，你应该好好活下去。我被武当追杀的时候，有一个长老看清过我的脸，把我的尸体带过去，以后你就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个杀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你可以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但是不允许请她喝我酿的酒。如果不是因为当了杀手，犯下了这么多罪孽，我真想和你离开这里，酿好多的酒，每天煮面给你吃。可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都是杀手，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喜欢上对方呢。你说我干了这么多坏事，还有来生吗，有来生的话，我还想再碰到你。
写信的时候好怕你突然醒过来啊，如果你醒过来，我肯定会舍不得死的。原谅我做了这么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说就先走了，现在的我真的不配去爱上一个人，给你的，必须是最好的。
记得把大衣披上，外面冷，赶路的时候舒服些。
烟花
天彻底亮了，我关上了酒馆的门。烟花被我葬在了后院，连同我的刀一起。那里有酒香，有我保护她，希望她可以过得无忧一些。
离开的时候我又路过了师父的家乡，那里的梅花一夜之间都盛开了。我把刀放在了那个女人的家门口，我想这是对于他来说最好的归宿。
后来的日子里，我去了很多地方，虽然早就不再做杀手，但我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答案。
我在京城盘下了一家店，学了医术，以烟花的名义开了医馆。每逢过节的时候，我都会站在医馆的门外望着天空，那里能看到盛放的烟花。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长命的杀手，在不知不觉中活了六十多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却常常在心里念着那两个人。或许因为他们都不是合格的杀手，所以我记住了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