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暑假还剩半个月。
八月的南方小城,暑热依旧,像烧红的热锅倒扣在屋顶上。
万清为了省电费,不舍得开空调,闷湿而狭小的出租屋仅有两台老式落地扇,几乎24小时不间断地“呼呼”地送出热腾腾的风,吹得人同样汗乎乎的。
整个暑假的大部分时间,李影和弟弟都在做一种“穿灯泡”的手工活儿——将只有筷子宽的小闪灯穿上灯帽,按件计钱,一斤4块钱。
他们一天能穿10斤左右。
万清答应他们,挣的钱,归他们支配。
一想到开学,每人能挣到上千元,他们就干得特起劲。
尤其是李影。她在家除了做作业及家务,每天就像粘在凳子上一样。
没任何异常。万清恍惚地觉得,这次暑假,如果不是中间出了点插曲,以及上学期的几次反常举动,她的女儿,还跟以前那样,乖巧得不像话。
一个星期前,李影突然跟万清说要出门看望一个同学,顺便在她那里玩几天。
找同学玩,万清处在同样的年纪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再说,整天闷在家里干活,没多少乐趣可言,到底不好。
她没多想就答应了。
但怎么也没想到,李影口中的找同学,最后会找到超市偷窃,被抓到派出所。
尽管心里一遍遍地提醒,不要管她,不要管她了,但万清仍然抵不住追问一次又一次:“你给我说清楚,找什么同学要到超市做小偷的?”
李影照样是惯常的沉默——沉默是她目前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用得炉火纯青,谁也奈何不了她。
直到有一次,李影无意抬头,发现万清正出神地瞪着她,嘴巴微微张开,处于一种想说话又没说的状态。
骇人的是她的一对眼睛,竟变成通红色,一道道血管丝在眼球周围密布延展。
泪水,无声地肆意淌流。
因为长久得不到回应,又要忍住使用暴力的冲动,万清唯有逼自己,将所有情绪逼回去,逼着逼着,逼出了泪。
这画面,给李影的冲击不是一般大,总感到那对眼睛像两颗充血血球,下一秒就要爆裂。
恐惧让李影打破沉默,“我……看完同学,再去找另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她不在,我顺便逛超市……”
“你逛个超市就要偷?那我去趟银行不是要打劫一番?”
“……”
万清牢牢盯住她,“你又不说了。啊?你是要逼死我吗?”
李影终于绷不住,痛哭出声,“妈,我不想的……我尽力了……”
“你尽什么力?”万清有点失控,蓦地抓住她双臂,声音不知不觉变严厉,“你说,是不是谁指使你或逼你做的?”
“没,没有的事……”李影的头摇得如筛子。
“如果你受到什么威胁,一定告诉妈,妈拼了这条命也替你出头。”
“妈,没有,真没有。”李影脸上表现出一股难以容忍的激烈,她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妈,你别问了,行吗?我答应你,改,我一定改……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不断地重复后面的话,表一个个决心,语气和表情逐渐狂躁起来。
万清问到这里,便知问不下去。
以前,也是这样,到最后,她总会露出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从派出所回来的第五天,李影将弟弟李乐打了。
其实李影与弟弟的感情很深。
农村的小孩,父不爱,母不在身边,最大的那个,往往承受得更多。严格来说,李乐就是姐姐带大的孩子。
但李影的感情内敛,从来没对谁表达过强烈的爱或恨。
相比之下,李乐就开朗,也任性得多,尤其是姐姐进入高中以后,未满12岁的他似乎提前进入青春期,叛逆兼精力旺盛,脾气变得像只患了躁动症的刺猬,整天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对着干。
这次打架,源于那天李影刚从厨房出来,发现李乐正在翻她的日记本。
那刻,她脑袋几近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像在燃烧,冒着熊熊大火。
她厉声吼道:“谁让你看的?给我放下来。”
李乐被吓了一跳。事实上,他才刚翻开那本黑色封面的本子,正处于一种“这是什么”的迷糊状态,被姐姐这么一吓,手缩了缩,本子就“啪啦”掉地上。
李影见状,立刻冲上前,要捡起本子。
而在这一瞬间,李乐已经反应过来。他本来就是那种“你要往东,我偏要朝西”的人,此刻岂容易让她得手?
所以,他飞也似的将本子捡起,躲过姐姐的手,还不过瘾,随意翻开一页,添油加醋地念出来:“见到他,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
余下的,他没机会念了,李影已经随手抓起身旁一把木椅子,朝他砸过去,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我都说让你放下,放下,听到了没?”
李影似乎使出了平生的力气,这一砸,狠狠地砸在李乐的嘴到肩膀的位置上。
他很痛,想哭,嘴一张,满口的血,随之掉下三颗牙齿。
Chapter3
万清傍晚回到家时,一切已恢复如常,两姐弟也是,除了李乐的脸肿得老高,一说话,口中缺的三颗牙,漏风严重。
“怎么了?”万清惊问,要过来拉李乐,被他闪避过去。
“没……什么,我和姐姐追着玩,摔……摔的。”李乐边说边缩到角落里去,偷偷瞟了李影一眼。
在三个小时前,他见到了姐姐的另一面,仍心有余悸。
李影自顾自地端出一碟葱拌豆腐,一碟蛋炒苦瓜,一碟肉丝炒豆角,解下围裙,挂好,招呼他们,“开饭了。”
她没露出一丝慌和怯。
“就这么点地方,你们也要闹,是要疯了吗?”万清坐下,语气夹着责备,“你这个做姐姐的,多大了啊?怎么还跟弟弟这样疯?你知道单单补这几颗牙需要多少钱吗?”
李影说:“我刚刚下去牙诊所问过,普通的,500~800块镶一只。”
李乐抢着说:“我要800块的。”
“好,这两个月穿灯泡,差不多有两千五百,刚好够。”
万清没做声,仍是李乐在嚷:“钱我也有份。不要拿我的钱给我补牙,我要拿回属于我的那一份。”
李影安静片刻,朝李乐点了点头,“好。”
“那钱不够了。”李乐咧着嘴,幸灾乐祸。
李影说:“我来想办法。”
万清一听,条件反射一般,重重放下碗,皱紧眉头,冲她厉声道:“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李影,我告诉你,你再敢去偷,我就把你……把你……”
她手在抖动,后面的话却终究没法说出,但李影听得出,尾音带了哭腔。
“还有,我不要你想办法,更不要你拿钱给弟弟镶牙。你们挣的就是你们的,我答应过你们。弟弟的事,只要妈妈在,就应该是妈妈的事,不是你的。”
李影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埋下头,一口一口刨饭。
像她这样的人,语言最没用,因为太乱太复杂,没一样能解释得清。
Chapter4
为了怕他们再惹事端,万清不再让两人都待在家里,而是轮流到菜市场帮她卖菜。
这下,都清静了。
万清也轻松许多。
菜档口的生意赚钱不多,但实属辛苦。做这行的,大多是夫妻档,即使不是,也得找个帮手,才能轻松一点。
但万清基本只有一人。
有时李贵也帮忙进菜,她就能睡多两三个小时。但李贵这种名副其实的赌徒,不归家是常有的事,缺席是他的本色,万清连骂都懒得骂了。
李贵不帮,她就得凌晨两点多爬起来,到七八公里外的果蔬批发市场,进好菜,再往回赶,五点左右能回到,再收拾收拾,陆续就有人来逛菜市场了。
如此一天下来,万清几乎是逮着机会就打盹。
距开学还有两天时,轮到李影在档口帮忙。
上午忙完后,万清便回去休息。
谁知下午出来,却不见李影。
万清以为她去洗手间,但隔壁刘伯却称,刚刚有个中年男人来找李影,神神秘秘地跟李影说了些话,李影慌慌的就跟着他出了菜市场。
中年男人?万清狐疑,除了班主任孙老师,她不记得李影认识这类人。
终是不放心,万清跑出来看。
沿着菜市拐了大半圈,万清在一条小巷找到他们。
但她赶到时,那男人正打开一辆白色小车的门。
车从她面前开过,车窗闭着,她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李影背对着万清,垂头丧气,不知在想什么。
万清走近,连叫几声,李影才恍然像刚醒过来,看着万清的眼神却一片死寂的,再看她脸色,亦是失神,没半点血色。
万清惊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李影不答,仍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万清以为她又要以沉默对抗,正要发火,却听到李影低声开了口:“妈,没……没什么,你别多心。”
“你这样子,让我不多心?还有,刚刚那男人是谁?”
“哦,他是林先生啊。”
“哪个林先生?”
“那天,在派出所……妈你不是赔了人家钱吗?”提到刚过去的黑历史,李影的头垂得更低,声音轻了一倍不止。
更低,声音轻了一倍不止。
万清同样听得不清不楚,又问了两遍,才想起女儿口中的“林先生”是哪位。
“他找你什么事?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那天……警察曾让我填个人资料……我写的是菜市场的地址……应该被他看到了。”李影吞吞吐吐,好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
“他找你到底什么事?”万清瞪着她,压抑怒气。
李影左右手交握,顾左右而言它,“也……没什么事,就是他事后发现店里还少了两百块,追过来问我有没有拿……”
“那你有没有拿?”
“没有。我做的我会承认。”
万清一听,气得冷笑,“你倒很勇敢啊!哼,那姓林的还真能折腾,以后是不是凡他店里有什么找不到了,都要来找你?晦气。”
听到“来找你”三个字,万清注意到李影似乎打了个哆嗦,接着双臂抱紧,蹲了下去,视线呆滞,落在某一个点上。
她不再搭话,苍白的脸色,跟脖子上的肌肤界限分明。
万清摸摸她的手,冰凉,手心却攒汗。
这样的她,弄得万清莫名其妙,也莫名心慌。
万清苦恼地跺跺脚,“唉,你又怎么了?我肚子疼了大半天,你不要一天到晚都给我整些有的没的。”
李影不动,像块沉重的石头,灰暗而枯涩。
不说话的李影,万清简直拿她毫无办法。她亦不再多言,干脆架起她双臂,拖着往市场门口走去。
Chapter5
万清原计划等晚上再敲打敲打李影,但没想到,傍晚,李影就闹着要回学校。
“回去有什么用?还没开学,宿舍是不让进的吧?”万清皱眉阻止,眼睛却一直盯着手机。
她一个叫陈新阳的朋友,给她来信息,说他一个朋友的女儿,正是心理咨询师,前两天从省城回来云城,会在老家陪父母几天。他已帮忙打了招呼,万清可以在未来三天内带女儿前往咨询。
万清回了个“好”及感谢。
李影在回了万清一句“宿舍已经可以进去,我上学期试过”之后,兀自提着行李即要离开。
“你急个什么劲?”万清上前试图拉住她,却发现她两边脸颊绯红,手背温度烫人。
再一模她额头,像刚刚在火炭上烤过一样。
这下万清说什么也不让她走了,几乎是拽着她到医院,挂号、看医生、输液、抓药。
离开医院回家时,天空和整座城市一样,已完全沉寂下来,漆黑如锅底。
李影吃过药即睡下,但睡得极不安稳,噩梦缠绕,连说胡话。
“小影,醒醒,小影……”万清拍她的脸,低声呼唤。
“呜呜……”李影的嘴巴呜呜地抽泣,眉头紧蹙,眼角有泪。
万清继续推她。谁知她倏地睁开双眼,整个人坐起来,倒把万清吓了一跳。
“做噩梦了?来,擦擦脸。”万清拿温毛巾在她脸上、颈脖处腋下都擦了一遍,再准备将她汗湿的衣衫和内衣褪下换过,被她躲开了。
万清知她不好意思。
别说她,万清自己也不自然。
在万清的记忆中,对女儿最清晰的印象,总是停留在她8岁时的模样,身子瘦弱,乖巧,总是露出一副怯怯的样子。
因为长得过分漂亮,遭人喜欢,也不遭人喜欢,总归来说,不喜欢的比喜欢的要多。
越是贫穷的地方,对美的容忍度越小,破坏性也就越大。
万清懂。
她总是莫名担心,甚至焦虑过度,去到哪里,都尽可能带着女儿。
她怕女儿被伤害,怕自己不足以保护她,怕很多很多。
这种情况下,李影显得很胆小,也很黏万清。
在万清离家之时,最担忧的反而不是仅四岁的儿子李乐 。
因为,尽管穷困潦倒,尽管李贵做父亲不像样,万清爸嫌弃万清,但他们偏偏对李乐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喜爱及关心。此外,还有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以及舅舅们或多或少的爱护,也就给他筑起一道屏障。
但这些喜爱,李影要不没有,要不被大打折扣。
离家那天,李影一路追着她跑到车站,谁也抓不住,哭得声嘶力竭,最后还是被她凶巴巴的外公拽回去。
万清一直没回头,背影坚强而决绝,她怕一回头,就走不成了。
她不得不离开。
那时,家里已经被李贵赌得山穷水尽,催债的人一拔又一拔,一个比一个凶。
日子过不下去,万清要离婚,带一双儿女离开。
但赌徒李贵在对待离婚永远只有一个态度:不同意。
为了表达他的心意,除了不断玩消失,他还把结婚证剪掉,扬言要找她娘家父母兄弟多叙旧,当然,得随身带着刀,要命的那种!
此外,公婆给她下跪,求她保全这个家。这下,万清没辙了,老公不成器,但公婆倒是好的,结婚以来,一直向着她,尤其是婆婆,宽厚善良,知冷知热,但凡手上有一块钱、一点能吃能用的东西,都要偷偷塞给给万清。
万清不是个不知恩的人,和婆婆亦很亲近。婆媳俩的感情好得连万清妈都颇为吃味。
眼看婚离不成,就得考虑生存的问题。
家乡是呆不成了,没多少赚钱的路子不说,就算有,也经不住眼红的赌徒和催债人的搜刮。
万清唯有离家。
她仍然去了珠三角城市,进了一间服装工厂。
这一离开,就是7年半。
期间,她为了省钱省车费,一年回一次,有时两年回一次。
每回一次,万清都能感觉到,她与一双儿女的距离,跟他们的身高和容颜一样,一寸寸长,一点点变样。
尤其是李影。
她不再是见到妈妈就一味地黏上去的小女孩。她起先会怯,会哭;后来,更是躲着,躲到没地方可躲,不得已被抱住,小身躯倏然变僵,直到适应,身子渐软,才肯低低地喊一声“妈”。
他们一年比一年淡漠、疏离。
万清很痛,但毫无办法。她总在想,等我赚多一点,再赚多一点,回去就好了。
她原本准备等李影升高三,就回来陪读的,到时,李乐也快读初三,时间正好。
但李影升上高一后,一个学期没读完,就频繁出事。她意识到,再不回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去年年底,她把工辞掉。年初过完年后,她特意在云城一中附近的菜市场租铺位做生意,房子也租在附近,方便监督陪读。
她以为,回来了,事情就会变好。但事实并非如此。李影像着了魔,上学期中才考完试,又到一间小超市偷了一次,之后,出来的成绩直线跌入谷底。
万清感到一切充满无力感,及挫败感,她不知道当一个好学生突然变成“坏学生”时,做母亲的应该怎么办,就连要她去做心理咨询,也是李影的班主任孙老师提出的。
她更无从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李影整夜睡得都很不踏实,不是哭叫,就是双手乱抓人。
万清为了让她安静,只能去抱住她,甚至情急之下,哼起《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美好祝愿
一切幸福,全都属于你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
万清没想到,在她的哼唱下,燥动不安的李影还真渐渐地安静下来,渐渐地,安睡。
万清蓦然起,小时候,她也是每晚这样抱着她,哼着这首歌谣,伴她入睡。
那时,她小小的身子,温温柔柔,乖顺地躺在妈妈怀里,好生欢喜。
一晃,少女初长成!
万清几乎抱了她大半夜,很累,但她仍然不放手,因为机会难得。
一想到她醒过来,她们将重新回到僵硬、客气的相处状态,万清立马心头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
但万清不怪谁,或许,怪来怪去,最该怪自己。
如果当初不离开,或者带着女儿离开,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但世事谁说得准。即使让她再重新选择一次选择,也绝不会是圆满或无憾。
人生就是这样,做的每一个选择,不是委屈了自己,就是亏待了别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