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路

那年那路

         十年来,一直独居在深圳,换过三次工作,前两份碍于公司内部严苛的等级关系及其狭隘刻薄的上司,任职都不超过半年。最后终于在一家庞大的企业安稳了手脚,一待便是八年有余,八年里,看见一波一波的旧人抱憾离去,也看见一茬一茬的新人坚定地入职。工作也不过是在这一来一去中找寻属于自己的平衡。

         随着公司的搬迁,搬过好几次家,最开始在市区繁华地段,紧接着次之,上一次直接搬去了偏乡僻壤的郊区。这些年,房地产事业如日中天席卷大城市,写字楼的租金一路水涨船高,公司领导为了节省开支,不得不一次次搬迁,以换得公司的盈利。

         上一次搬家,大致是三年前的冬天,雇了卡车将大小物件运到楼下,从门卫处借了拖车,将一箱一箱的东西搬到房间,然后断断续续花了一周时间整理归类,终于看起来明窗净几心旷神怡。六十平的小居室,站在阳台上能看见一片碧绿的湖泊,围绕着湖泊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边上有狭长的绿道,站在楼上远远望去,茂盛而安宁,似一幅动人的油画。

为了不辜负这碧水青天,我开始每天下班后坚持跑步。

我曾经有较为严重的心律不齐以及由此导致的睡眠障碍,那时我的心脏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我时常在熟睡中被胸腔里紧迫的窒息感惊醒,然后独自坐在黑暗中大口地呼吸安抚那只惊恐的小鹿。坚持跑步后,这种状况持续得以改善,一年后竟每晚也是香梦沉酣。

         选择自己舒适的速度,不拘什么样的鞋子,只要你跑起来,就会发现身边有微风吹过,自己像是长了翅膀,飞向眼前庞大的城市。

我习惯了在跑步的时候漫无边际地遐想,迎面走来的男子看上去神情疲惫步履蹒跚,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完成这个月的任务而遭到上级的批评,他难道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吗?可是换了工作或许会离家很远,也不一定遇到更好的上司。我和他逐渐靠近,然后相遇,彼此看上一眼,然后擦肩而过。站在路边等车的女孩,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手里提着精巧的手提包,她一定是要去赶赴一场重要的聚会吧。可是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便当盒,检查了一遍重新塞进包里,所以我想她应该是要去上夜班的,或许是酒店的前台或者地铁站里的站务员。

         我当然也会想起外省的母亲,上次打电话时她不停地抱怨明明是三月间却又呼啦啦下了一场大雪,害得她的关节炎又发作了。我说要不你来南方吧?这边过完三月天就要艳阳高照了,她又说家里走不起,父亲得了抑郁症生活常年无法自理,外祖母也快要撑不住了,走了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六十多岁的人,依然要操好多的心。有一年春节,她来深圳看我,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卧铺,在车站接到她时,看见她蹒跚走出出站口,手里提着称重的家乡土特产,我快步迎上去,流着眼泪握紧她干瘦的手,我们已经分别太久,我竟然不知道她早已满头华发,我竟然对她的老去毫无察觉……

         在我经常跑步的树林边原来有一座狭长的平房,房子旁边用树枝搭着简易的篱笆,围圈着一群无所事事的母鸡和一只警觉的小狗,我每次从树林边跑过都会引的那只小狗探头探脑地从篱笆缝里钻出来,但它并不叫唤,想来看惯了这样的路人,并无新意,见我远去它便无趣地摇着尾巴钻进篱笆里。

         我也见过几次屋子的主人,一对矮小黑瘦的老年夫妇,白天的时候,他们在房门口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天然蜂蜜。晚上那块牌子会被收进屋里。他们的子女应该住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次看见很多人叽叽喳喳地在门口摆开一条长长的地桌,像是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即将上桌的样子。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去外地出差,回来后看见那座斑驳的水泥屋墙壁上用黑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房屋门窗紧闭,小狗母鸡不见了踪影。蓬勃发展的房地产事业蔓延到这块长久未曾发现的小树林,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高大的洋楼,气派繁华的步行街,没有人会记得一座老旧的平房和那对贩售自家蜂蜜的老夫妻以及他们聒噪的母鸡和警觉的小狗。

我想,如果小树林没了,我便不得不再次搬家,因为过些日子,轰轰烈烈的推土机挖掘机会如期而至,它们的轰鸣没完没了,我躲进房间关上窗户也不能隔绝。

后来我遇见过一个个头矮小黑瘦的男生,约么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有一段时间每晚在路边的栏杆上使劲压腿,那栏杆对他来说显然有点太高,他吃力地将脚搭在上面的时候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偶尔和他聊天得知他在附近的工厂里打工,他说他一直迷恋街舞,怎奈何身体的柔韧性太差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改善。他每次将手机放在脚边,里边嘈杂地播放着周杰伦的歌。

突然有半个月时间我没有见到他,便以为他只不过心血来潮,或许现在又开始迷恋别的东西了。等到我快要将他遗忘的时候,他又出现了,我从他旁边经过时,看见他不再竭尽全力尝试路边高大的栏杆了,只是在树林边一个矮小的台阶上练习,我停住脚步,问他前段时间去哪里了,他苦笑着说,上次压腿时不小心用力过猛,拉伤了韧带,只能躺在床上休息,这一躺,工厂里的工作也丢了。他不得不一拐一瘸地去重新找工作。临了他苦笑着说,再怎么有梦想也得吃饭不是。

…….

在我跑步时常经过的路边,有一堆废弃的建筑砖石和破门烂瓦,一个乞讨的中年女人用这些材料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她有一把破旧的自行车,每晚拖着捡到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在棚子前卸下并安顿好,然后侧着身子躺进窄小的棚子里。

去年深圳的冬天,竟然也冷得出奇,我的很多跑步的朋友都缩在家里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我一个人坚持,颇有点风雨无阻的意思。

我穿着厚实的运动裤和防风衣,照旧跑过那车马萧疏的街道,偶尔有空荡荡的公车蹒跚而至以及踩着单车逆风疾行的年轻人。

有几天,手机里不停地收到气象局的防寒预警短信,气温着实又下降了好几度,但那个路边的乞丐却仍然每晚宿在那里,我每次跑过她的棚子,看见她打结的长发拧作一团,从棚子上挂的破布帘子下垂了出来,被寒风吹得散乱不堪,如同草芥。

那寒潮持续了两天便开始下雨,阴雨夹着冷风袭来让人寸步难行。我通过网络查询到市救助站的号码,电话打过去告诉他们那乞讨女人的具体位置,再三叮嘱尽快安排救助,这寒风冰雨实在要人性命。

过了不多时候,我便打伞寻去,见几个穿制服的救助人员好说歹说劝那妇女上车去救助站,她死活躲在棚子里不肯出来,雨水从四面八方流进那棚子,她坐在泥水里就是不肯出来,那几个工作人员最后无法只好将她强拽出来,她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地反抗,但终究抵抗不过,被捉上车扬长而去。

我看了看那摇摇欲坠的棚子,终于安心地离去,冰雨滂沱,却也不至于冷到心里。

一段段路途,一次次风雨,一场场人生……

后来我再次搬家,搬去生活便利的街区,走下楼来便是人潮涌动的地铁站,辉煌靓丽的购物中心。然而我却再也不能找到一片肆意生长的树林和树林边安宁的街道。我亦不再去街上跑步,躲躲闪闪前来后去的行人,让我法和缓地呼吸,不跑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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