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进六月门,气温一下子飙升到三十六、七度。
热!
小娟的卧室只开了一道窗户缝,热浪从缝隙中钻进来。伴着热浪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叫骂声。骂得,不堪入耳。
男人是小娟楼下的住户,趴活拉客的黑车司机,四十岁上下,单身,据说是老婆跟人跑了。
小娟刚搬来的时候,男人见她,挺客气的。小娟开小饭桌,买的桌子凳子什么的,往楼上运,男人都帮过忙。小娟觉得过意不去,请男人吃了顿饭,也没上饭店,就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备了瓶酒。一顿饭,男人把自己的历史交代完毕,有点想勾搭小娟的意思。小娟不愿意。拒绝了男人。男人没占到便宜,觉得亏。天天找茬。
小娟开的小饭桌,孩子不多,十几个,但是十几个孩子到了一块,嘁嘁喳喳有话说。说得高兴,就嚷开了。早些时候,没装空调,都把窗户大敞大开,孩子说话吵嚷声是挺扰民的。男人上来找过两次,凶神恶煞似的,吓得孩子们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声。
小娟一狠心,买了台空调。孩子们来了,就把房间窗户关死锁好,把孩子们的声音关在房间里。小娟还在卧室、客厅地上铺上了泡沫地垫,孩子走路轻轻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男人终于无茬可找。
今天中午,一个孩子吃饭慢,他最后吃完,把碗送到厨房的时候,手一滑,碗摔在地上,“啪”一声,又响又脆。
完了,又得找事。
小娟心里的念头刚起,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在小区里响起来。
另一个大卧室里,十几个女孩挤在两张床上,吓得不敢出声。
小娟也不敢吭声,她办小饭桌,没啥手续,人家只要一举报,自己就得关门。虽然十几个孩子,每个月的钱不多,除去房租和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剩不下啥。可是毕竟能照顾女儿,还能利用空闲时间,做点手工活。日子能过,当然,前提是不能奢求太多。
小娟不奢求,能把小饭桌开下去,就行。
可是,看这架势,小娟能撑多久呢。
小娟把所有认识的人扒拉一遍,没有谁能帮她档一刀。
除了……廖叔。
2,
小娟跟这个廖叔,也不算认识,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小娟刚搬过来不久,带着女儿在楼下玩。
小娟跟一层的婆婆唠闲话,忽然,婆婆盯着小娟身后一个人,问:“你认识廖叔?”
小娟被问懵了,摇头。转脸顺着婆婆望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男人,拉着一条体型庞大的纯白狗狗。目光越过一丛花开正旺的月季,望向小娟。就那一回头,一眼,小娟看见廖叔目光的复杂:喜,怒,哀,乐。
小娟嘀咕。男人并不老,四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就称叔呢?
婆婆絮絮叨叨,小娟听明白了。
廖叔年轻时是个狠角儿,干过不少坏事。因为狠劲,在社会上有了名。跟着人混了些年,自己领了一帮弟兄另起炉灶。比别的,比不过,比狠,谁都怕遇见他。渐渐名气大起来,手下人对他的称呼,也由“哥”变成了“叔”。
小娟知道,这一点变化里,含着别人的尊重。
“整个小区,居委会调节不了的事,拿到廖叔那,三两句话就给摆平。”
小娟当时也就是一听,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会跟这样的人有啥交集。
这回遇见事,小娟突然就想起了廖叔。
这事,求廖叔给说和说和,实在不行,自己给男人赔上点精神损失。
小娟心里头装下的委屈,慢慢化成眼泪流出来。
见到廖叔,并不怎么难。一个傍晚,小娟“偶遇”了廖叔。
小娟没废话,直接说了,自己有求于他。
廖叔倒不觉得奇怪,想必求他摆平事的人不少。廖叔手里牵着狗狗的链子,说:“放心开你的小饭桌。剩下的事你不用想了。”
小娟不知道廖叔使用了什么手段,楼下男人规矩起来,碰面了,竟然变得很拘谨。
事情顺利解决,小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谢。
廖叔倒是挺爽朗,“你要实在怕欠人情,那就请我吃顿饭。”
小娟忙应了。
吃顿饭小娟还是请得起的。
廖叔却又说:“你既然开小饭桌,做饭肯定不错的,就在家里吃吧。”
小娟心里扑腾了一下。
廖叔进门,小娟的菜都摆好到餐桌上。
小娟的手艺真是不错。小桌子上红红绿绿,热气腾腾,汤色浓白,味道鲜美。
廖叔往屋里张望一下,问:“孩子呢?一块吃饭吧!”
“孩子怕生,不肯出屋。不用管她。”
“那怎么行?”廖叔说着,走到一个紧闭的卧室门前,轻轻敲门:“丫头,出来吃饭。”
里面并没有人响应。
小娟挺尴尬地站在廖叔身后:“真不用管她。”
廖叔还在敲门。
门开了一道缝,小娟的闺女透过门缝往外看,看到廖叔,脸色一变,就想把门关上,廖叔手快,一把撑住,轻轻喊:“吃饭了丫头,你妈妈做的菜可香了。”
却见孩子瘪瘪嘴,眼睛里噙满眼泪。
廖叔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
小娟急忙挤过去,抱起女儿。
“没事没事,她就是怕生。我先送她去楼下婆婆家玩会。”
回来,小娟给廖叔的杯子里倒满了酒,自己也倒了半杯红酒。
感谢的话,一时倒说不出口,小娟只有一直给廖叔布菜。
“孩子,到底咋啦?”
小娟把杯子里的酒一下倒进喉咙里:“她爸,吓的。”
3,
小娟的丈夫王福,是个普通工人,长得其貌不扬。小娟经人介绍,跟他认识。交往一段时间,觉得这个人不错,对谁说话都是柔声细气,不急不躁的。过了几个月,俩人就结婚了。
令小娟没有想到的是,王福在外面表现出来的一切,谦逊平和,温文尔雅,都只是针对那些外人。
小娟做什么,王福都要挑剔,不顺心就骂。直到小娟怀孕,才有所收敛。可是,小娟生个女儿出来,王福嫌弃,月子都没伺候,整日里自己喝酒,不痛快就骂人。小娟为了女儿忍了,可是,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实在不甘心,小娟就跟王福提出了离婚,自己带着女儿净身出户。小娟一提离婚,王福气得要死,抡起拳头就打,打得小娟昏死在墙角。直到女儿爬到小娟身边,钻到她怀里找奶吃,小娟才醒过来。
小娟憋不住,把王福的所作所为讲给外人听,别人都不信。尤其是王福的那些工友,都说:“王福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如果生气打架,准是你惹到他了。”
小娟心里寒到底。
家里头听不到笑声,都是王福的咆哮和女儿的哭声。有一天夜里,王福想跟小娟行那事,可是闺女不好好睡觉,在一旁吭叽吭叽不停。王福气得拿起枕头捂在女儿的脸上,小娟吓得赶紧抢枕头,等她把枕头抢走,女儿的小脸憋得通红,咳嗽不停。小娟心疼,无边的绝望漫上来,包围住她。那一刻,小娟就决心,不论怎样,必须离开!
虽然王福不同意离婚,小娟还是抱着女儿走了,什么都没带。
搬了几次家,女儿该上一年级了,小娟在这里,开起了小饭桌。
先这样过吧,走一步,说一步。
小娟发现,廖叔的脸上布上了阴云。忙边给廖叔倒酒,边给夹菜,“净顾说话了,吃菜,都凉了。”说着,换双筷子夹了块鱼往廖叔的碗里送,桌子一歪,小娟身体倾过去,廖叔一把扶住。一股暧昧的气息弥漫开来,随着桌上饭菜的烟火气息,往人的鼻腔里钻,往人的心肺里钻。
小娟想顺势倒下去,倒进廖叔的怀里。如此靠近的姿势,蓬勃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已经让小娟的心乱了。
只是犹豫了那么三两秒,廖叔已经把小娟扶坐在椅子上。廖叔的头上细密的汗水冒出来。
再靠过去,显得,那么……不矜持,那么……怪异。小娟红着脸,坐着不敢动。
“真不是东西!”廖叔骂到,又对小娟说:“你放心做你自己的事,我放话出去,没人敢找你麻烦!”
小娟心里翻腾不息:这才是男人啊!自己那个男人,在外面怂得跟个软蛋一样,只会在家里欺负老婆孩子。
幸亏,自己搬了出来。
4,
小饭桌安安稳稳开着。
转眼,到了寒假,小娟暂时能休息了。
小娟带着闺女去商场里逛,给闺女买了新衣服,俩人高高兴兴往回走。快到单元门口,闺女忽然抱住小娟,头扎在她怀里,不走了。
“妈妈,怕,我怕!”
小娟往单元门口一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王福!不由一惊。
王福啪嗒啪嗒几步走过来,指着小娟的鼻子,“好啊,我说你要跟我离婚呢,原来是勾搭上男人了。你这臭不要脸的!”
小娟挺直了身子,往那里一站,“王福,你听好了,我就是勾搭上男人了!你要是离婚,我愿意陪你走一趟,你要是不肯离,最好乖乖滚。你再惹我试试,有你好受的没有!”
被小娟这一顿骂,王福居然傻眼了。往日里面团一样,任他揉搓捶打的小娟,大半年不见,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她还真的攀上了啥厉害人物?
王福蔫了。
小娟搂着在她怀里缩成一团的女儿,对着王福说道:“后天,民政局门口,痛痛快快把手续办了,不然,你愿意戴绿帽子,你就戴!你可以随便打听去!”
王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个整天就知道哭的小娟?她凭啥,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劲儿?
5,
几天后,民政局。小娟如愿领到了离婚证,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那个红本本上。
她,也将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开始了。
她宁可,用诋毁自己的方式,换取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她再一次,利用了廖叔的影响力。
从廖叔进入她的门口吃饭的那一天,她把孩子送到一层邻居婆婆家,跟婆婆说:“今天廖叔在,让萌萌跟您这睡一晚。”
婆婆惊讶的眼神,令小娟很满意,她知道,过不了几天,她跟廖叔的事就会传遍小区,传播得更远。
离开的这大半年,小娟想明白了,其实,王福就是男人堆里最怂的那一个。面对外面的人,他连一个屁都不敢放。他把所有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得不到的尊重和尊严,都从老婆孩子这里,用一种显示自己权威的方式,指责打骂,来获取。实际上,他这种人,最是不堪一击的。最简单的以暴制暴,就能让他吓破胆。可惜,自己家里没有哥哥兄弟能帮自己,自己,早也没能明白。
更为重要的是,小娟笃定廖叔肯帮自己。
那次,小娟带着女儿跟一层的婆婆聊天,婆婆忽然问小娟:“你认识廖叔?”小娟转脸,望见正在遛狗的廖叔,望见他眼里的复杂。
听婆婆絮絮叨叨讲了廖叔的故事,最后,婆婆叹气:“你跟他姐姐挺像的。”
小娟当时并没在意,直到,被楼下的男人逼得要走投无路,她忽然响起了婆婆说过的话,她要赌上一把。
她赌赢了。
对于一个早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少年,廖叔当年的狠,辣,让父母都对他失去的耐心,放任不管。只有姐姐,心疼这个弟弟,怕他在歧路上走远,回不了头。姐姐常常偷偷跟着他,只想从那群不要命的人群中,把他拉回来。那次混战,姐姐替他挡了刀,用自己的命,换他活下来。
从失去姐姐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变得冷硬。成了小城的狠角色,凭着狠劲,迅速混出了头。
可是,姐姐,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
见到小娟的那一刻,他恍惚看见姐姐回来了。
他知道那不是,小娟才不到三十岁,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姐姐。
但是,当小娟一脸愁云地站到自己面前,请自己帮忙时,自己还是情不自禁代入了,仿佛当年的姐姐,在恳求自己。
又怎么能拒绝?
只是自己一句话,就能护她安好。伸伸手,帮她。又如何?
后来,他听到了人们传闻的,关于他和她,这样的传闻,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保护吧。
从餐桌边被廖叔扶着坐下的那一刻,小娟就知道,他不可能和她发生什么。
就在和他的绯闻里,和女儿一起,安好地活下去。
和这样的男人,有一段绯闻,是自己平淡人生的一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