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是非常高兴的,毕竟是住上楼房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当年美好生活的简述,除了电话没有,其它都有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公平,领导住的也不比我们宽多少,我们家住三楼,分了里外两间房,我住外间,父母住里间
等兴高采烈地搬进去了,我才发觉,我和我家的隐私都没有了。
其实小孩子也没什么隐私的概念 ,这都是后来长大了一点才有的想法,当时只是新的生活场所产生了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生活方式让邻里关系和人际沟通都出现了一些新变化,新变化有一个适应期,新变化不一定每个方面都是好的,最明显的就是很多以前关上门做的事情,现在必须展现在公众面前了。
比如,厨房没有了!
我们家的私人厨房没有了!
有吃不瞒天,吃什么大家都能看见了!
厨房搭在公共走廊上了!
现在想来,这栋红砖房子还好,只在走廊的一边修了房子,另一边除了栏杆,空空敞敞,直接能看到对面的一大片瓦房顶,和好多学校的教室结构一样,不像帝都的筒子楼,一条走廊连通各家,两边都是住户,要做饭只有在走廊过道上做,炒菜的油烟弥漫在整个楼道里,一家炒菜,全楼闻烟,北方的冬天又不敢开窗通风,家家户户一起炒菜时,估计人都看不见,幸好当年菜油是个金贵的东西,都不舍得多放,烟量应该不是很大。
既然是条通走廊,各家就都在自己门前架设了灶台案板蜂窝煤炉子,搞了一个公开场合的小厨房,起火做饭过日子。抽油烟机肯定是没有的,没见过,没有那个需求,一是没有足量的菜油来产生油烟,二是空敞的走廊让油烟自然排在楼外面了,根本没有设计烟道的必要。
新房子最大的好处是走廊上装了自来水管,也有下水,每家都能在自家门口放水,做饭洗衣终于不用提水了,洗脸漱口也有个吐的地方。坏处是每家吃什么全楼都看得到,买点好吃的回来,特别是买点肉回来,放锅里一烧,那股肉香很让没肉吃的其它人家愤恨,以至于肉要是稍微买多了点,自己是不会全部吃完的,偶尔必须要给邻居端上一小碗,不然,在隔壁邻居深深的怨念中吃饭,自已家的那碗肉也吃不安心。
还比如,厕所没有了!
也不是没有,就是没有自己家私有的了。四层楼就一个公共厕所,在楼下,男女各一间,女的那边没进去过,男的这边就只有两个蹲坑,人一多就只有等,旱厕,点一盏几瓦的灯,少有人打扫,经常屎尿四溢,进去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最好是卷起裤腿,不然蹲完了,裤腿也湿了。冬天的时候还好点,天气一热,蚊蝇乱舞,臭不可闻,如果蹲的时候不点上一根烟,是呆不了多久的。最可怕的是夏天,白白胖胖的蛆从粪坑底下爬上来,四处蠕动,夏天又多穿凉鞋,你不得不边拉屎边挪动你的脚,不然到处蠕动、数量繁多的蛆会有几条粘腻地爬到你的脚背上,让脱了裤子蹲着的你抖也不是,不抖也不是,很让人恼火。
所以如果不是便秘,没人愿意在这旱厕里久留,一栋楼只有两个蹲位,居然基本也够了。毕竟很多人同时拉肚子,必须一起上茅房的事情是极小概率,基本没有发生过。
厨房和厕所不能像原来的瓦片房里那么私密,我也没太觉得有什么,毕竟是楼房,没那么潮湿了,打开门就有自来水。
但是,没地方洗澡,澡堂没有了!
修这四层楼的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考虑到给大家修个洗澡的地方。以前的瓦片房再不好,也是在自己家里洗,洗完在自己家里把水倒掉,这新房子居然毫不考虑,变成了一个大问题。
厨房是公共区域了,下水道也是公共区域了,只有关上门在自己家里有点隐私了,对了,忘记交代,两间屋都不大,一间房最多也就十个平方多点,两间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个平方,功能性上复合兼顾,外间比里间小点,靠墙壁放了一张小床,我睡,中间放了一张小四方桌,加几根凳子,兼顾了餐桌、茶几、写字台、做作业各种功能。再放点别的杂物,就非常局促了。我的床边上就是餐厅,人多就挪挪桌子,我的床上还能坐两个;父母的那间有窗,我那间没有,他们就在窗下放两张单人布沙发,中间一个小茶几,算是客厅了,来了客都让到里间坐,对面就是床,所以那个时候的人,稍为讲究一点的,早上起来都要叠好被子,把床单撸好捋平,免得来个客人邻居什么的,看见床上乱糟糟的,一是不雅,二是会到外面去乱说,说那个谁谁谁好不讲究,好邋遢喔,一张床像个狗窝。
我们是冬天搬进去的,四川的冬天湿冷透骨,又没有澡堂,看这样子只能在家里洗,可要想在家里洗,通常的办法就是在家里弄个大澡盆,也只有在我这间屋里放个大澡盆,要放下大澡盆,就必须挪开方桌和凳子,我还好办,虽然长大了不少,都是幼儿园大班了,但还是孩子,我妈也能将就,她个子小,我爸就不好办了,虽然不是大个子,但一般家用的澡盆也装不下一个成年男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去那里洗得澡。
但这样洗,非常麻烦,水在外面公共走廊上烧,烧热了提进来倒进澡盆里兑好,要是天太冷,水凉得快,至少还要再从外面炉子上再提一次,我站在澡盆中间,他们两个撩水给我洗,洗得很小心,很不痛快,因为一不小心,地上就全是水。
洗都还好点,提水进来,最多多提一次,洗完就麻烦了,大澡盆里的水只有爸妈两个人小心地抬着出去倒,幸好门口就有下水道,不用抬太远。
以前自己家关起门来做的事情,现在不得不开几次家门才能完成,提水进房间要开几次门,洗完倒水还要开一次门。每开一次,我白白胖胖的肉身就让邻居瞥见,有时还会让他们挺开心,觉得一个光溜溜的白胖小子挺好玩,这种调笑被我理解成一种好意和鼓励,我估计我以后的低烈度暴露癖都和这个高度相关,我从来不羞于暴露身体。
因为这些原因,你应该知道并想像在一间又是床又是餐桌又是柜子的小房子里洗澡是如何的局促,如何的不爽。
幸好,那个时候的人洗澡频率很低,冬天一周一次算勤的,洗澡是个家里的大事,要大家配合才能洗好。一周一次,十天一次,也不是太折腾。可夏天不可能一周才洗一次,春秋天肯定也要频繁些,按在家里洗这个流程来操作,要折腾死人。
我们冬天搬进去,还不觉得,春天来了,就觉得有点烦了,当然,我不烦,反正又不是我收拾,是爸妈收拾,他们烦。
又扯远了,收回来。春天还好点,大不了多忍一两天,夏天就麻烦了。有人向单位提出来是不是找个地方建个澡堂,但好像设计的时候就没考虑这个,厕所侧面到是有块小空地,但在局里面的规划中,那个地方是用来养猪,对,养猪,虽然这个局不是个重要的局,当时不重要,不像工商税务供电邮电那么重要,叫计量局,但毕竟还是个局机关啊,也是政府序列里的一个单位,但也必须养猪,算是单位的一个福利,国家分配的肉票太少了,市场上买肉也买不到,城里必须要肉票,乡下偶尔能买到,但也很少,偷偷摸摸的,单位要给职工搞点福利,还是自力更生最好,自己发扬南泥湾精神,找了个没工作的职工子女,负责打扫卫生,兼带养猪。
最多的时候养了四头,养上一年,年底单位喜气洋洋地杀猪,然后好坏搭配地分成一堆堆的,拿报纸包了放在会议室的地上,每小堆肉前拿粉笔在地上写个编号,然后办公室的负责人拿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写好编号的很多小纸团,让大家抓阄,抓到那堆是那堆,如果抓到那堆肉正好是符合自己的需求,自然是比较高兴,但要是正好不急需,就有点郁闷了,比如想要点瘦肉吃,却抓到一堆肥肉和板油,熬油倒是好东西,可以吃很久,但肉却吃不上了,最多有点油渣吃。本来互相之间可以换,但好像这样做得人很少,总有一方会认为自己换了会亏了,或者“患得患失”,最后还是认命,从这个心理活动来看,市场经济观念确实是没有的,没有交换意识,没有各取所需的想法,拿肉去换了油,事后总会想念曾经属于自己的油,吃面的时候总会想,要是那堆板油不换出去,熬上一小罐猪油,现在挑一坨放在面里,该是多么地香啊!
这个单位,前身叫“度量衡”,很古雅吧,中学学历史肯定会学到,秦始皇当年的伟大功绩之一,就是统一了全国的“度量衡”,后来改叫计量局,后来叫标准计量局,是管国家标准的,牛!再后来改成质量监督局,现在更牛逼,叫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但当年却属于弱势局,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国家给分的地就那么点点,养猪那块小地方,拿出来建澡堂,不仅局长不答应,我爸他们也不答应,毕竟猪肉比洗澡重要得多,洗澡总能找到办法,猪自己可养不了,也养不起,年底能分猪肉,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讲清了这个道理,大家都觉得那块地方还是用来养猪好,洗澡这个事,就各家克服一下。局长副局长也和我们住一栋楼,也一起克服,猪很重要,代表了单位领导的领导水平,有猪,领导水平就高,大家看到领导都恭恭敬敬的,没猪,特别是别的单位有猪肉分,自己单位没有,大家肯定都有怨气,当面不说,背后乱说,胆子大点的就当面指桑骂槐,碰上领导也爱理不理的,领导听见看到了也没办法。
要是有办法,他们肯定会想洗得更舒服点的,可他们只是比我们的房子稍微宽点,也没有专门的地方可以洗,各家的孩子也不少,特别是那些部队转业的,最喜欢生娃,为祖国多生几个未来的兵,人一多,家里更没地方洗了。而且那个时候的干部不腐败,基本没什么太特殊化的地方。
既然想要建新的专门的澡堂是没有指望了,单位上有聪明人发明了第三种洗法:去楼下厕所洗!
不知道是谁起得头,反正慢慢很多人都开始到厕所洗了,至少在厕所洗要比在家里洗痛快许多,只需要提桶水下去,不够就两桶,但那太奢侈了,一般人不会,通常都是一桶,再拿根凳子放衣服,就可以不再顾忌动作大了把家里搞湿,可以把毛巾挥舞起来,把水狠狠地撩起来,有剩余的水还能冲上一冲,比憋屈的家里感觉好很多。
但,在这里洗的前提是,厕所里要没人,地面不能太脏,前几个人的屎尿要规范地排便,免得水一下去,还没洗就溅上一身的排泄物。
幸好,这个厕所虽然蹲坑少了一点,也不是太逼仄,边上的几平方空地还是可以操作,那个部份还不算太脏。如果操作得当,厕所里也还干净的话,洗起来还是可以的。可是你在那里挥舞着毛巾洗澡,人家进来方便就不方便了,要是小便还好点,要是大便的话,蹲那里半天,离你很近,位置又比你矮得多,你的水一溅就可能吱到人家脸上,所以除非憋急了,看见有人在洗澡,就再等几分钟再来,反正你那一桶水也洗不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