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人,全是硬碰硬。活着靠的是自己,手上必须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待着。这一套也不是谁定下的,它地地道道是学校里的一种活法。您别说不好,这一来也就练出不少能人来。各行各业,全有几个本领通天的活神仙。
黄婆是男生宿舍楼的一位直隶总督,俗话说是宿管阿姨。名字没人记得住,因其染了一头亮眼的黄发,江湖人称“黄婆”。叫黄婆叫的时间长了,名字愈没有人知道,但这个称号,却在男生宿舍楼里响当当和当当响。
黄婆管理着一层楼的男生。还处在青春期的男生气血旺盛,一天到晚四处蹦跶,赛猴子一般闲也闲不住,一刻也不得安宁,又是胆子比天大,不知天高地厚,任是天皇老子来了也管不住。但黄婆就比天皇老子厉害,她就能管住这一帮不安分的后生,该啥时候晾衣服就啥时候晾,该啥时候睡觉就啥时候睡,管得男生是服服帖帖,言听计从。您说,她凭啥?
就凭她那一身绝活!
三分活,七分说,死人说活了,破货变好货,做买卖的绝活大半在嘴上。黄婆不是生意人,但她跟生意人一样,靠的就是一张嘴。
在我还没入住宿舍时,就对黄婆略有耳闻。但传得再怎么玄乎、再怎么形象,那也是人说的,我信也不会全信。
不过在我入住后,经历了真人真事,我就信了。
黄婆的嘴不快,咬字也不清,但她声音大。而在这世道,谁声音大谁就有话语权,声音小的说了也没人听得见。
我那经历了人间沧桑的爷爷和父亲都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一个女人等于三百只鸭子。”
能管住一大帮精力多到想造反的男生,黄婆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一个顶十个,她是三千只鸭子。
黄婆管理十分严,赛过地狱厉卒。只要宿舍里有人犯了错,比如规定时间内没有上床睡觉,黄婆就会使出她的绝活了。先是一通责问,慢慢的,她越说越尽兴,越说越过瘾,音量变大了,音调变高了,语速变快了。热身运动完成,责问变成了臭骂,黄婆的嗓门彻底放开,只见她嘴一张,好比雷公发怒,震得是那地动山摇,又好似女妖报丧,叫得是那鬼哭狼嚎。
黄婆在七楼训人,便是在一楼抽烟的教导主任也觉得耳朵生疼。
然而黄婆嘴巴不利索,一说快,本就咬字不清,愈发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训什么。光听见声音,听到耳朵快聋了,愣是没听懂一句话。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凭这一吼方圆百里无人安眠的音量,黄婆已然无人可敌。
我没见过三千只鸭子一起乱叫,但我想,任是三千只发了疯的鸭子,也得在黄婆面前保持沉默。
当然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骂一会儿,我们能假装自己是个死人,不去理会。可骂久了,死人也能从棺材板里气活了,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抗争,人民反抗的第一枪总会打响。
战争一爆发,拼的就是谁的嗓门大,谁的嘴巴快。我们这帮小伙子嗓门再大,顶多十来个人,而我们的对手,却胜过三千只发疯的鸭子,反抗多次,次次无功而返。硬抗不行,就智取。在与黄婆抗争的悠久岁月中,不乏足智多谋之人,欲取黄婆话语之漏洞,反驳其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然而,三千只鸭子搁那儿呜哇乱叫,无一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又怎么去寻找她言语间的漏洞呢?
黄婆的嘴不只是用来骂人的,到了需要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看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时候,她那张嘴就更厉害了。每至上级领导巡察宿舍楼体恤民情之时,黄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好话,做好事,任劳任怨,就差端屎端尿了,言必谈及自身工作操劳辛苦,哄得领导心里是又舒服又欣慰又感动,握住黄婆之手,眼含热泪:“吾有黄婆相助,实乃三生有幸啊!”
俗话说,哪怕是三千只鸭子,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年的一个晚上,黄婆又和人斗上了。我那时躲在厕所行那五谷轮回之事,听着门外呜啦呜啦的叫喊对骂声,不禁感概“又是和平安宁的一天呢”。
然而,也就在那时,不知是日月倒转还是江河倒流,黄婆居然嘴堵了!在斗争中败下阵来!跟她吵架的那个小伙伴估计自己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经此一站,直接封神,直到多年过去,校园里依旧流传着勇者大战魔物娘的传说。
黄婆一见情势不妙,立马打电话给领导,大诉其苦。当时快午夜十二点了,领导也是要睡觉的,奈何黄婆名声太盛,不得已从被窝中爬出来,来到了男生宿舍楼当和事佬,要双方各退一步。黄婆统领宿舍楼多年,心中自有傲气,岂是妥协委屈之人!气急之下,咬牙闭眼,当场倒地,倒得让人猝不及防,把旁边的领导和围观的一众男生都给看傻了,当即手忙脚乱要将其送往医院!
事后发觉,她是装的。
这时我们才知道,黄婆的绝活一半在嘴上,还有一半在演技上。
可恨可惜,我那时五谷轮回之事缠身,未能亲眼目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但我打心眼里佩服黄婆这人这嘴这演技!
黄婆有时候还是很尽职的,在熄灯之后还拿着手机开着手电筒在宿舍里巡逻,监督我们睡觉,就好比洋人的“提灯女神”,就是这手电筒的灯太亮了,而且她喜欢将光直直地怼到人脸上,大晚上的,晃得人眼睛生疼。
黄婆还有一手绝活——写得一手好字。她的字,便是浸淫文学多年的领导看了也要夸上一句:“黄婆之笔,绝世无双!”
我起初是不信的,于是找了个机会,见到了黄婆所写之字。看完后,我只能感慨:
领导,真不愧是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