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别离

江南小城,木屋石桥,流水人家,游鱼戏水,孩童嬉笑。

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落满整个学校,低矮平房下,一群孩童正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上,看着老师手中永远停不下的粉笔,写着他们看不懂的公式与符号。稚嫩的脸上充满着对未知的渴望,他们不知道这阳光为什么打着旋儿射到他们的作业本上,他们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会遇到什么人,会遇到什么事。

下课铃一响,便簇拥着跑到教室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重获自由,一头扎进阳光里,一头扎进游戏里,笑声不断地从整个校园里蔓延开来,到天上,到风中……

时光回到6年前,故事也从那个时候开始。

那一年,我13岁。名为豆蔻年华,窈窕少女,实则大大咧咧,既不漂亮也不苗条,完全一个假小子。六年级,因为父母工作原因,我随父母南下,到了那个名为嘉会的小城,开始了小学的最后一段旅程。

还记得开学的那一天,天气很好,旭日,和风,伴随着小鸟的鸣叫,我屁颠屁颠地跑入了学校。一个完全陌生的学校,老师,同学,都是新的。看似活蹦乱跳,自信乐观的样子,其实我都是装的。

内心敏感而脆弱,有对新学校的美好憧憬,也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抗拒每一个陌生的人和每一次陌生的环境,我拒绝它们。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甜美可爱,和蔼可亲,看起来非常好相处,这下好了,破解了心里的第一份恐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年的学习生涯应该会蛮快乐的吧,毕竟有一个好班主任啊,嗯,应该会。

第一节课,班主任开始了每个人到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套路,不过只能说三句话,多一句也不行。言简意赅,说出自己的特点和特长,能让别人瞬间记住你。这是她的要求。这多难呀,三句话,怎么让别人记住,哼,看来这老师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不过我倒无所谓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班上的风云人物,安安静静做自己就好,所以,记不记得住我不重要。

我的介绍是这样的,说实话,我有点紧张,但表面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我时常以这种方式伪装自己。我大步走上讲台,简短而有力地说:“大家好,我叫陈月月,你们不需要记住我,因为我没啥特点也没啥特长。”然后漠然地回到座位。

显然,比起一般同学的客套话和什么会唱歌画画之类的自我介绍,我的就显得有点奇怪了,下面是一阵疑惑,老师却打起了圆场说了句:“这位叫月月的同学虽然没什么特点和特长,但她的介绍方式很》特别啊,这下你们该记住她了吧!”我翻了个白眼,好能说会道的老师啊。接着,她说:“好,下一个。”

“同学们好,我叫马虎,虽然名字叫马虎但人却一点都不‘马虎’,我的思维能力比较强,所以数学成绩很好。”

我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当时的我没过想到以后会和他有任何交集。吸引我的不是他那滑稽而又特别的名字,也不是他那憨厚的笑容,而是——数学成绩!很好?!数学一直是我的死穴,每当看到数学学霸时,我都想知道,他们的脑袋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我开始对他有点兴趣。对,单纯只是有点数学上的兴趣,毕竟我当时只有13岁,心思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

当时我们班的座位实行小组移换制,一周一次。所谓的小组移换制就是每一列为一小组,每周平行移动一次,以保证每个人都能坐到不同的位置。正是这种制度,让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年里有了7个同桌。

而让我现在还不能忘却的一个,便是马虎。

我们的第一次对话竟是这样:“喂,你就叫马虎啊,听说你数学不错,以后记得给我抄作业。”我笑着对他说。

原以为他会一口回绝,没想到他竟说出了一句让我无语凝噎的话:“我记得你,你叫陈月月,为什么要抄我的作业呢?以后你不会可以来问我,我教你。”还是一脸憨笑。

我轻轻答了一句:“好”。

要是换作我以前的性子,绝不可能对一个人低头轻轻地说“好”字的。哼。看来我是对他有点好感了。

的确,他和班上其他那些顽皮打闹的男生很不一样,每次下课他不会跑到外面去玩,而是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很认真。他长得并不是很帅,眼睛小小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常年穿着校服和一双看起来很旧的运动鞋。

他好像没有新衣服。也从来不去商店买零食吃,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没有朋友。

不过,他对我很好。很自然地,我成为了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成为了我的第一个朋友。

每次我问他数学题的时候,他都会很耐心地教我,身子微侧,一笔一划地教我演算,满脸笑容。还记得有一次,遇到了一个有点难的题,他教了很久,我还是一知半解,结果生气的不是我,而是我。我撅起嘴生气地把本子扔到一边,还说了句:“这什么破烂题目,不算了,你以后也不用教我了!”

没想到他却捡回本子,摸了摸我的头,要有耐心嘛,我换一种方法教你。

第一次,我被这种强大的温柔所震撼到,以前从来没有过,即使是在父母身上。所以我决定不让这个男孩子失望,我要好好学习数学。

经过一个学期的共同努力,我的数学成绩终于有了提升。这种提升一直保持到了初中甚至高中,数学再也不是我的死穴,反而成了优势。

我觉得和他有很大关系。

每次到了移动位置的时候,要和他分开,我这一周都会郁郁寡欢,而到了重新和他做同桌时,感觉比考试得了一百分还要开心。每天很早便会来到学校。坐到他身边,看他认真做题的样子。

小孩子的感情是很单纯的,因为他好。所以我喜欢他。但这种单纯的感情又参杂着一些复杂的说不清楚的奇妙感觉。

渐渐地,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限于学习上的交流,扩展到了兴趣爱好,家庭,甚至未来。即使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为何物。

他教我打纸牌,我给他买我最喜欢的玉米味冰淇淋。夏天的味道,田野里《风的味道,孩童时期无忧无虑的味道。

有一次我问他:“马虎,你的梦想是什么呀?”“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科学家,做很多伟大的事情,并且能像现在一样每天都这么开心。”

他反问我的梦想,我回:“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如果有可能,就像现在吧,有你,有我,还有蓝天凉风和冰淇淋。”

“嗯。希望我们的梦想都能成真。”他看了我一眼说道。

<贰>别离

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教室里的电风扇嘎嘎作响,汗水把衣服粘在皮肤上,纸张的翻动声,笔尖在试卷上的摩擦声,课桌上放着冒着气的冰汽水,夏天真的来了。

“毕业后你会继续留在嘉会读初中吗?”他问我。我心里有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不会。父母准备这个暑假送我回家乡读中学,送我回到属于我的北方。

但我没有回答他,我不想告诉他我要主动离开他。我反问:“你呢?”他说:“我还不知道,我爸妈没有和我说这个问题。”我第一次看到他皱眉。

一个普通的午休,我正扑在课桌上,由于天气的炎热,翻来覆去都无法睡着。突然一声喊叫声打破了教室的宁静:“马虎,你出来一下,校长有事找你。”

马虎家里过于贫穷,他又是寄宿生,已经有两个月的餐食费没有交,班主任多次询问未果,最终校长都出马了。不是学校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只是他已经多次拖欠学费和寄宿费,学校也很无奈。

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学校竟然让马虎退学,等交了钱再回来。他一言不发地回到教室,收拾书包,整理课桌。我很惊愕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真的要回家吧?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呢?”

“你没办法帮我。”他说完这句话,起身准备离开教室。我感觉我当时都快哭了,我一再劝阻他,都没能成功。可能是因为强烈的自尊心,可能是因为家里实在有特殊情况,他的父母已经没办法拿出钱来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退学。

临走前,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月月,再见哦。”并且递给了我一张纸条,他说,等毕业了再看。最后一句话,真的是最后一句。

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马虎。

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一直以为应该是我离开他,而不是他先离开我。仅仅一句再见和一张纸条就这样离开了我。

不过当时的我却很乐观,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分离,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夏天很快过去,我毕业之后跟随父母回到北方,准备开启全新的中学旅程。在回北方的火车上,我打开了那张纸条:“月月,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我家里很穷,穷到已经无法支撑我上学了。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念书了,你还记得我的梦想吗?当一个科学家,现在看来是永远都无法实现了。我记得你说你要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最后,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你。”

读到最后四个字,我哭了,但必须得强忍住泪水,我不能让爸爸妈妈看到,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只知道很奇怪,很强烈,很痛。

我把纸条丢在风中,看着火车呼啸而过,从南方到北方。我不知道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婉约江南了。我天生属于粗旷寒冷的北方。

人的一生会经历过很多次离别,但有几次是永久的分离呢?除了死亡,大概很少。

自那年夏天和马虎分别,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我知道,我今生都无法见到他了,即使遇见,也不会再认出了。时光可以改变很多,如今的我已不再是13岁的假小子,他大概也不再是那个数学成绩好始终都憨笑的男生了。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我们总说会有再见的那一天的,别着急,一生这么长,一定会有机会的。殊不知,一生只有这么长,我们是真的永远无法再相见了。

我的童年从小学毕业就结束了。因为那年有个少年教会了我别离和伤痛,仿佛瞬间长大。所有关于童年的回忆留在了那个夏天,留在了一眼别离。

有些人,只需一眼,就注定了了他会是你今生最重要的人;有些人,一次别离,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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