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惟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恋爱的犀牛》
喜欢孟京辉的戏剧,因为它们总是能引人入胜,并惊醒在生活中昏昏欲睡的人。由廖一梅创作编剧的经典话剧《恋爱的犀牛》被搬上舞台已十多年,我最近才有机会看到,但它并不显得旧,它还是那么鲜活地让人难过,让人哭泣,让人不甘,让人想要使劲儿,使劲儿记住已经逐渐模糊的理想的模样。
《恋爱的犀牛》故事结构很简单,一个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犀牛饲养员马路爱上了美女邻居明明,明明爱上了艺术家陈飞,陈飞爱着谁故事没讲,我想大概是他自己,马路饲养的非洲黑犀牛图拉在动物园没有同类,马路狂热地追求着明明,明明疯狂地追求着陈飞,最终,他们谁都没有妥协,黑犀牛图拉死了,没有见过漂亮的母犀牛。
犀牛的视力很差,剧中的每个人都像犀牛,他们在追求所爱的路上盲目前行,但都执拗如癫狂。马路在劝说图拉离开旧的动物园时说:“可怜的图拉,我知道你跟所有人都合不来……你应该像其他的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你就不会整天这么郁郁寡欢。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人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只要人家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就行。所以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应该使用麻醉枪的。”
顺从命运有那么难吗?顺从命运不应该是最简单的事吗?选一条大家都走的路,和大家一起欢声笑语、结伴而行,不快乐吗?按照无数人走过的路线走下去,不用徘徊,不用担心前路,不安心吗?自然而然地、舒心地、随意地把日子过下去,不简单吗?为什么要因为得不到的东西而亢奋、难过、揪心、痛苦、郁郁寡欢呢?
放弃意味着什么?放弃意味着丢掉梦想,丢掉诗意,丢掉别扭的执着,然后带着空了、旧了的心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眼里没有彩虹,嘴里没有旋律,夜里没有梦,身体不再渴望爱情,啊,该死的顺从命运!
马路说:“也有很多次我想放弃了,但是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爱她,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是啊,它永远会在那儿隐隐作痛,它像一束不知何时进入身体的光,这束光在我们眼里烙印下天堂的模样,从此以后,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无论睁眼还是闭眼,你再也忘不了它,你看着世界的眼睛里有这束光烙下的印记,挖掉印记,目光里将永远留下疤痕。
戏里马路问图拉,你是否已经忘记了草原的样子?我因为这个问题而难过万分。来自非洲大草原的黑犀牛怎么能忘记大草原的辽阔,怎么能忘记在那里四蹄奔腾的欢愉,怎么能忘记大草原上浪漫又狂放的爱情,所以图拉死了,死在四周封闭的动物园里,吃着苹果和香蕉,远离青草和泥土,它不是死在为了母犀牛而战的决斗中,不是死在奔跑的激情里,它死了,因为不曾忘记草原的模样。
我为图拉感到难过,我为马路、为明明感到难过,我为他们难过,我为我自己难过,我在他们的执拗里看见了我眼里的那束光,我在他们的孤独里看见了我的孤独,他们让那束光有一刹那的明亮,我意识到,我正在疲软地、不痛不痒地、危险地走进顺其自然的生活,我正在变空、变旧、变得了无生气。
如果图拉还活着,它最终会不会在香蕉、苹果和围栏中,不知不觉地、毫无痛楚地忘记草原的模样?我为这个设想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