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不许吟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整个江南的的风雨围绕着“笈笙”掀起。之前不过泛泛之辈,突然飓风般席卷每人的茶语闲谈。
傍花坊花魁吟落一夜之间下落不明,随之登上第一把交椅的竟是从未耳闻的笈笙。
“听说这笈笙眉眼若凤,略施粉黛便绝世倾城,一身红衣英姿飒爽,却又妩媚动人,只是很少有人可一睹芳容啊。”
“果真如此?可我听说这笈笙之前只是无名之辈啊,只是在吟落失踪之后才坐上花魁的位子,说不定……”
“哎,此言差矣,我看这笈笙并不是那城府极深之人,眉间都满是善良呢!”
“哟,刘兄,你这是见过呀!”
……
笈笙素颜携纱,一身红衣飘摇,露出的眉眼确实极勾人魂魄。窗边一株彼岸,鲜艳撩人,满目的红盈盈落落,辟出一方清净莲华之地。
坐在二楼向阳的房间,俯首看这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笈笙掩面轻笑。“是啊,是我……”
他们知道的很多,却也无人知晓,这被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花魁,竟是个男子。
不知从何时起,窗外与傍花坊遥遥相望的楼宇中,总有那么一双眼睛,会在午时准时出现。
也许是在观察他,也许只是在观望。若隐若现的轮廓,勉强可以看出是个十几岁的白衣少年。
初次搬到这房间的时候,笈笙也兴奋地眺望过那个窗子,但似乎,他期待的东西并没有出现,那时的他,有点失望。
来这房间的初衷,不过是因为那窗外的葱郁中若隐若现的眉眼,人影绰约,婆娑斑驳,丝丝浸入心尖儿。
展纸,研磨。
“哎哎哎,安公子,我们笈笙不接客的,公子你可以下次来观赏笈笙的初次登台,这这这……”
“碰!――”房门被踹开。
笈笙微微皱眉,随手拿起桌上轻纱,掩面,转身。橘灯之下,红衣翻飞,竟差点迷了安辰的眼。眼前男子眉宇间透露出的熟悉,让笈笙微微紧了紧拳头。
一身黑色官服爽朗带风,黑发高冠,金黑色长簪很是耀眼。明眸皓齿,英眉若剑,不过十七八光景,笈笙的心跳,漏了半拍。
象征正直刚毅的挺拔鼻梁下,却是一抹薄唇,难道他,注定是薄情之人吗?笈笙低头苦笑。冲荟姨点点头,伸手把他请进了屋子。
丝毫不让人意外的,一夜相安无事,他抚琴,他听;他起舞,他看……
笈笙还是注意到了,安辰时不时往窗外看的眼,以及腰间熠熠闪着的玄铁腰牌。
他是朝廷的人,然而饶是聪明如笈笙,他竟也一时想不起铁牌子上的双鹰齐飞是哪一派的标志。
笈笙初次登台,依然轻纱遮面,一身红衣,盛气凌人,高挑的身材却尽显柔美姿态。红得炫目,美得娇艳,闪烁迷离的烛影也为之色淡,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妖艳动人。
这一夜,笈笙的名字开始真正在江南传开,这一次不是因为吟落,只是因为他是笈笙。
接下来的几日,安辰几乎日日来,却不言不语地坐一整晚,听笈笙弹琴,看笈笙跳舞。但每次都把身旁的佩剑握得紧紧的。
那日笈笙出门办事,没来得及收起桌子上的画纸。于是,他注意到了,画纸上的男子,安静地坐在窗边,在繁华街区中,亮若星辰。
安辰皱眉,似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他?!”
仅仅两字,转身离开,也带走了那画纸,毫不犹豫,没留下任何消息。
笈笙还是每天望着窗外,窗外的少年依然每天都在,但他的位子好像从未移动过,总是在窗脚,怯生生地,望着他。他冲他笑,恍若隔世。
细细数着日子,安辰有一个月没有再来过,笈笙等待着,不想却等来了别的人。
范全成是左丞相手下最得力的孝廉公,却不想在朝廷左右权衡之时,被迫娶了右丞相的侄女闫姣,美其名曰,“联姻”。
这天闫姣风风火火地带着范全成来闹事,揪着孝廉公的耳朵,毫不留情前来砸店。这傍花坊是右丞相名下的产业,荟姨气急,却也无奈。
“都给我出来!啊?范全成,你把你要娶的小妾给我叫出来,别跟我说什么下落不明,做花魁的时候不是很风光吗?敢做小妾都不敢露脸的吗?!”
吟落几月之前就已下落不明,此时又怎会出现任由她处置?当然,那只是对外来说。
虽已时隔多月,笈笙依然记得他让吟落离开的时候,吟落说的话。
“你总是说女人傻,笈笙你才傻。不过几眼,你就被人家勾了魂去。说什么倾心那屋子,不过是借口罢了,你在店里打杂的时候,总是来我屋子借口打扫,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心里念的什么姐姐怎会不知?”
右党开始衰落了,这是笈笙用自己仅仅拿得上台面的轻功和稍微合格一点的观察力总结出来的。
他必须给傍花坊的姐姐们一个退路,让吟落先离开,去乡村僻壤上下打点,把风口转移到自己身上,这再好不过。
闫姣吵闹无果,哭着喊着要把笈笙带回去,然后呢,他终于出现了。
安辰几乎是瞬间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冲出来,跪在闫姣的面前。
“夫人息怒,笈笙不过一介青楼女子,犯不上让夫人动怒,留着这女子,兴许还可以钓到那吟落。”
是啊,你看,我不过一介青楼女子,不对,其实,我连你口中那女子,都算不上呢。
只留下一个眼神,安辰低眉顺眼地伴在孝廉夫妇左右,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次吵闹似乎让右党的处境更为被动,为何这闹事出现的如此刚好?已经下落不明几月有余的吟落,为何会被突然提起?
笈笙知道,没那么简单。
当晚,笈笙褪去衣衫,在房中沐浴,一瞬之间,雾气缭绕,满屋旖旎。笈笙轻轻转身,望向窗子的方向,未掩面的他,在雾气环绕下,皮肤很是白皙,唇红齿白,似是与修长凤眼相得益彰。
起身,笈笙正准备打开窗子透气,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冲击掀翻在地。
丝绸里衣轻轻覆在身上,湿发垂肩,打湿了一片衣物,白色里衣更是让肌肤若隐若现,好一副美人出浴图,只不过,眼前人不想欣赏罢了。
“你竟是男子!!!”眼前是安辰怒不可揭的脸,突然染上眉间的怒意竟让笈笙觉得有点可笑。
“是啊,男子,一介风尘男子。”
一改往日细腻的嗓音,笈笙清咳一声,磁性淡漠的声音挑逗着安辰的耳朵。
几乎是瞬间,安辰点脚轻跳,玄色官服纷飞挑起屋中浅不可闻的肃杀,转身到笈笙面前,剑指喉结。
“哥,你看,她真美啊……”
恍然间,雾气缭绕,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安洸。年纪轻轻就因变故失去双腿,只能每日坐在窗前眺望,而偏偏,他每日看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安辰自幼便成了孤儿,与弟弟相依为命,努力考取武状元,让弟弟衣食无忧,是他一直以来的念想。
他不能让眼前的人毁了他弟弟,毁了自己的未来,当初,他是这样想的,但每次来,却只是握紧佩剑。
眼前人的眼中有着对美好所有的向往,笑容虽从未及眼底,但,依然繁耀。
“她”是无辜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可如今,他说服不了自己,羞耻感几乎将他压的喘不过气,“她”竟是男人!
安辰突然敛去愤怒,挑眉看着眼前苦笑的笈笙。“你竟如此开心?甚好,那便让我来尝尝,你这风尘男子的滋味。”
威压瞬间袭来,笈笙反抗不得被甩到床上。
纷纷扬扬的纸屑悉悉索索落到地上,他笑,笑自己的无奈,身下人的隐忍尽收眼底。他气,他怒,却也不及纸上男子一分一毫,即使他知道,那是他弟弟。
那又如何?他,要他。
“你爱他?你念他?你不过风尘男子,你不配……”唇齿被侵略性地占据,眼角留下些许泪痕,安辰,你果真如此荒唐?
一夜旖旎,满屋狼籍,荟姨清晨推门而入,却不想,看到眼前的场景。
笈笙只身一人,倚坐桌旁,脸色苍白,衣衫不整,却还是挤出微笑,只是这笑,依然未达眼底。
无意外的,安辰再也没有出现,江南几日风雨,又是一夜之间,右丞相一派突然沦陷。
当今朝廷局势不稳,圣上只得提拔当年武状元安辰,为护国大将军,与左丞相相辅相成。
不知何时,“吟落是被笈笙杀人灭口,顺势上位”这一说法,竟被传的满城风雨。安辰,是你吗?
该来的终于来了,范全成在右党沦陷后,迅速休妻,将糟糠之妻送往东夷,说是保护,不过是变相流放。
眼看时机成熟,范全成带领着一群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傍花坊,江南所剩无几的右党名下产业。
而如今的傍花坊,该走的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唯剩下无论如何也不愿走的笈笙,和几个老弱病残。
笈笙一身红衣傲然站立在门前,为身后傍花坊的其他人拖延着时间,护不了,也得护。
“大胆笈笙!你谋财害命,杀害花魁吟落,取而代之,还不认罪?抗旨不遵株连九族!”
这借口找的挺好的,株连九族?我笈笙早已孤家寡人一个,哪有九族可言。笈笙纹丝不动,不言不语,修长凤眼一改往日温柔,被凌厉取代。
灰鸽扑棱着翅膀飞过天际,笈笙微微抬首,轻扬嘴角,还好,她们已经走了。
笈笙转身离开傍花坊,脚尖轻点,红衣翻飞,猎猎作响,耳边的风呼啸着,身后的脚步声密密麻麻冲击着他的耳膜。
不多时刻,笈笙已开始控制不住地喘息,身后似是突然有人追到了所有人之前,步步紧逼,越来越近,细细听来,怕是轻功极好的人。
呼吸之间,自己已被逼到了悬崖边。笈笙虽从未想过要活着从这里出去,但转过身之后,他却也犹豫了。
眼前熟悉的身影让笈笙眉眼不禁染上一丝无奈。原来对自己步步紧逼的竟一直是他吗?自己又怎会忘了,“双鹰飞虎,左右扶持”。如此朗朗上口的句子自己竟也忘了。
眼前的安辰,一身将军铠甲,从未见他如此这般俊朗的模样。腰间的双鹰玄铁果然被飞虎取代。
“你来了……”
又是一瞬,安辰拔剑,这次,剑指心口。
几日不见,他好像长大了,眉宇间多了几分刚毅。
“你总说我是风尘之人,但我却从未活得像风尘般潇洒。你来去在这傍花坊,在外散播风言风语,我不怪你,我们不过都是棋子。”
笈笙缓缓向着安辰走去,没有犹豫,他微笑,神情凄美,这是安辰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安心,如此决绝。
“你很少说话,似乎从年少开始就是这样了,但你的眼睛,却胜过所有言语,只消一眼,我便沦陷。你志在卫国,心怀天下,而从始至终,我爱的,却只有你。”
笈笙的笑迷了安辰的眼,待回过神,笈笙已经站在离剑柄不足一尺的地方,而剑,已深深插入他的心口。
红衣上绽放了一朵彼岸花,鲜红欲滴,妖艳夺人,却开在彼岸,诉说着阴阳两隔。
不要离开我,安辰有点慌乱,伸出手去却扑了空,笈笙后退,黑发在风中飞扬,自由得像风儿,转身投入悬崖,飘摇得像朵花,自由,却也无依无靠。
如果有来生,我愿生为女子,有足够的资格,伴你左右。“若有来生,许你无忧,可好?……”
安辰脑海中回荡着笈笙跳崖时许自己的承诺,眼前却走马灯一样,回放着笈笙的一颦一笑。
安辰仿佛被扼住喉咙般出不了声,迷糊之间天旋地转,竟一头栽倒在地。
“哥!他爱的一直是你啊!那屋子里之前一直住着的,是你啊……”
昏迷之前安辰好像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是这样吗,他爱的一直是我吗,原来竟是我吗?
好像是的,及冠之前,自己一直住着那间房,喜欢坐在窗边诵诗,研究武谱,经常整日沉迷于此。
但凡有一次,自己可以望向窗外,可以眺望一下街区那边的生活,可以……是否还会看到那双眼睛,对未来充满向往的眼睛……
几日之内,江南风起云涌,右党迅速沦陷之后,提拔上来的大将军不消几日,诡异地抑郁而终。
只留下年仅十五的弟弟,好在弟弟虽双腿残疾,却很是睿智,在左丞相帮持下倒也将就支撑起了将军府……
只是这弟弟莫不是有些痴傻?
整日闲来无事之时,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彼岸花……
鲜红夺目,娇艳欲滴,但却盛开在地狱,与这繁华,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