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地点位于地铁站附近的一家火锅店,深秋时节,天黑的快,也冷的很,火锅店里热气腾腾,滚沸的高汤里,杰作夹起一块涮羊肉,就着二锅头往肚子里灌,怎么样?田一江期待的看着他,这样吃够劲吧。
够劲,杰作说,辣的他眼泪往下淌。
多吃几次就好了。田一江没抬头,大口吃着碗里的肉。
杰作又猛灌了一口,果然多喝几次就会好吗,他想,那酒只烧的他胃里火辣辣的疼,他又想起了妈妈对父亲做的事,整颗心配合着胃里的火辣,只觉得胆战心惊。
警察应该不会深究的,毕竟不是命案,如果你父亲不追究,就什么事都没有。田一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宽慰的说。
不只是这样,一江,杰作觉得翻涌的倾诉欲望席卷而来,虽然还怀着戒备,但依然忍不住说出来,我是害怕,我害怕这样的事。
看来他没有参与那件事,田一江想,这年轻人太温厚纯良,那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但田一江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对于一个没经历过什么生活苛责的年轻人,告诉他这都不算什么,是否太潦草敷衍,田一江无法确定,因而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他见杰作依然没有从消极情绪里走出来,因而决定传授一点自己的生存哲学。杰作,他说,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好的坏的,残忍的幸福的,每日每夜在各个角落发生着,我们人类生来就是为了面对这些事情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逃避只会让各种事情在你身后追着你,腐蚀你,吞噬你的能量,男人,就该面对眼前的各种事情,利利索索的干掉一个又一个问题,从每一个问题中汲取生存的能量,而至于别人做着怎样的事情,以怎样的姿态来生存,这是我们无法干预的,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杰作没有说话,他几口酒喝下去,脑袋也热乎乎的。于是两个人都沉默着,喝酒吃肉。
过了良久,杰作放下筷子,一江,他郑重的说,你帮我找一个人吧。
终于来了,田一江想,是纪佳敏吗?
杰作点点头。她已经消失八年了,但我有直觉,她一定在这世上活着。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直觉,田一江不动声色的问,她失踪时也才15岁,一个15岁的女孩在这世上可不好活。
我就是有这样的直觉,一江,杰作肯定的说,纪佳敏是那种女孩,那种你知道怎样的困境她都能克服的女孩。我们做朋友时,我就觉得,我好像缺乏生存下去的能量,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有。她不在,生存就变成可有可无的事情。
这可不好,田一江嘴上虽然说着,你要有自己生存下去的意愿和能量,可心里却对纪佳敏产生了更多浓厚的兴趣。
杰作,上次听到你提起她,是你和小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后来也查了一下当年的那个案子,时隔太久可不好找,不过如果对她的性格和习惯多些了解的话,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你也说,她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女孩。
她的性格和习惯?杰作重复着,她是一个很古怪的女孩,我们做了很多年的朋友,我好像并没有真正的去了解过她。
她失踪那天,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或者是失踪前后,有什么征兆吗?田一江试图引导。
杰作的脑袋嗡嗡的响着,他想起那天上学的路上,那条新闻和纪佳敏一天的沉默,那个时候她就知道父亲逃狱成功了吧,她的父亲是怎样的人,杰作一次也没听她提过。对于那个男人,杰作印象也只余留那只凸起的青白色眼睛,那只眼睛每每在噩梦里直视着杰作,用诡异恐怖的注视紧紧掐住杰作的脖子。
杰作回忆着,将那天路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田一江。他一边说,一边想象着当年行走在路上的两个孩子,脑袋晕乎乎的,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在纪佳敏身边蹦跳着。
所以说,田一江问杰作,放学后就是你最后一次见纪佳敏,对吗?
果然,到了杰作最不想说的地方,他一次也没有向别人提起这件事,他最后一次见纪佳敏是在她家门口,他见过那个罪魁祸首,并且落荒而逃。这件事情,杰作低着头,觉得难以启齿,难以启齿,他明明有解救纪佳敏的机会,但是他落荒而逃了,整整一夜,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站在阳台注视着命运的黑雾,怎样将纪佳敏束缚捆绑。
终于,他痛苦的说,不是,不是的,一江,杰作盯着桌角,对着桌角把藏在心里八年的秘密说了出来。我最后一次见到纪佳敏,是在她的家门口,我敲门想问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打开门的纪佳敏脸上带着伤,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破旧的床上,那男人看到我就往外扑,纪佳敏关上了门,而我,跑了.......
那时,是几点?
大约,杰作迟疑了一下,六点多吧。
田一江想了一下,纪佳敏的妈妈九点钟下班,在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无法得知,但纪佳敏无疑吃了不少苦,脸上带着伤,田一江真想质问杰作,这种情况怎么不报警呢,但他看到杰作捂着脸,泪从手指缝里接二连三的溢出,便说不出指责的话来。那种情况下,惊慌中的少年估计一时也没有将那男人作为逃犯来对待,毕竟报纸上登着的照片是男人眼睛完好时的模样,虽然注明右眼已瞎,可谁会注意到这些呢。
你说,他看到你就扑过来对吗?
对的,杰作点点头,好像我注视他的时候惹他生气了,他就往我这里扑。
田一江想告诉他,不是你注视惹毛了他,是他把你当成了那个少年,那个告密的少年。
金士金呢,田一江问,金士金那时在哪,你没有找他商量这件事吗?
小金那时在浦东的一所重点中学,他爸爸很重视他的学习,费了很大力气把他送进那所中学。田一江想,那就是自己拜访那个数学老师时,去过的学校吧,在那个地方,金士金改写了自己穷小子的命运。
不过,田一江想了想,你确定当纪佳敏知道父亲已经出狱后,她一整天呆坐在教室里,哪也没去吗?
我确定。杰作肯定的说,自己怎么会不确定呢,干尸一般僵硬的纪佳敏,还有那缓慢的分分钟钟,那漫长的一天,杰作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呀。
这么说,女孩根本没有时间通知金士金,那金士金对她的出逃计划究竟知不知道呢。这一点要弄清楚,还有女孩是怎么认识一个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商人呢,这也让田一江想不通。
杰作,纪佳敏的关系网复杂吗?除了你和金士金,她还和其他人有来往吗?
其他人?杰作想不出来,她不受其他同学欢迎,除了我和小金,没有任何朋友。
有没有什么大人找过她呢?比如说,中年男人之类的?
你想问什么,杰作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怀疑她被什么人诱拐吗?
对呀,对呀,田一江顺着杰作的误猜接着说,她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要是被人贩子卖了,我总觉得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纪佳敏,杰作想了想,真的想不出来。
那你和小金是怎么和她认识的呢?田一江又问。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就认识了纪佳敏和金士金,那时我和纪佳敏是同班同学,她在班上总是被人嘲笑,有一次调座位,老师让自己选位子,她主动坐在了我边上,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那是她主动认识你的?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她后来告诉我,是因为我善良。
在这之前,她和你说过话吗?
一次也没有,纪佳敏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
那这女孩的心思真的很细敏,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自己要什么。田一江默想,那个年龄段,她就可以一眼甄别出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同桌,她的眼睛,田一江想,果真是洞藏了比别人多得多隐秘。
那个时候,纪佳敏和小金还不认识,因为纪佳敏不喜欢交朋友,所以我几乎没有介绍小金和她认识。他们成为朋友,是因为小金第二次搬家的时候,好巧不巧,刚好就住在了纪佳敏的隔壁,他们后来成为了邻居,不过也就几年的时间吧,小金就又搬走了。
你说他们那时是邻居?
对的,从四年级开始吧,小金就住在了纪佳敏隔壁,那个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可以住在一起。
那这就说的通了,田一江可以想象出那种简易的棚户屋是什么样,既无隔音,也毫无隐私,所以金士金才会知道关于纪佳敏的一切吧,被父亲家暴也好,充满痛苦的生活也好,总之,他看到的纪佳敏,一定更孤单脆弱,至少和杰作看到的这个,让人充满依靠和信赖的纪佳敏不一样,这个纪佳敏是伪装出来的,而那个纪佳敏才是被生活剥皮抽筋之后的真实模样。
只是无论是真实的纪佳敏,还是伪装出来的纪佳敏,关于她现在在哪,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田一江都无法估测。这世界上知道她在哪的难道就当真只有金士金嘛。
可是金士金是怎么和她保持联络的呢,那束向日葵,金士金精心制作的插花,又是以怎样一种形式送给女孩的呢,田一江想不出来。
而杰作,一边说,一边喝,早已酩酊大醉,田一江付了帐,架着他,想给他拖回自己家里将就一晚,可坐上了出租车,田一江刚报完地址,杰作却一个劲的摇手,不对,不对,我要去佳和园,师傅是佳和园。杰作说。
田一江想他今晚可能回忆了太多往事,想故地重游也不一定,但这幅样子怎样也不能放任他大半夜在外面游荡吧。还是先拖回家再说。因而又重新报了一下自己家的地址。
不对,不对,杰作这会嚎啕着说,不对师傅,我要去佳和园,我去佳和园,我要去见augur,我要去见augur呀,一江,送我去见augur,他喃喃的说。
田一江虽然觉得奇怪,但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醉酒胡说,因而就随着他,先去佳和园吧。
也许是杰作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朋友吧,田一江想,毕竟是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应该还有些小时候的同学和朋友吧,也好,反正第二天还有事,把杰作送到朋友那里去,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到了佳和园,田一江扶着杰作踉踉跄跄的走着,因为杰作喝完酒,倒也很安静,所以保安只以为是这里的住户,什么也没说,倒是田一江有些担心,一遍一遍的问,杰作,你还记得路嘛?你知道是哪一户吗?深更半夜可别敲错了门,田一江忧虑的想着。
闭着眼也能找到,一江,我闭着眼也能找到。
那应该是很交深的朋友,田一江想,因为杰作果然是闭着眼,晕头晃脑的走着,可是方向却很坚定,楼梯也一层一层的走着,很有把握的样子,让田一江稍微安心了些。
在702他停了下来,咚咚的敲门,虽然喝了酒,但杰作的敲门声似乎格外温柔,一点也不慌张,轻轻敲几下,再轻轻敲几下,田一江直觉开门的会是姑娘,并且他感觉那姑娘明明已经来到门前了,却迟迟没有打开,难道是在顾忌自己。
杰作喝醉了,我送他过来,田一江轻轻的说,他吵着要来,你这边要是不方便,我就带他回去吧。
那你带他回去。里面的果然是女孩,但回答却出乎田一江的意料。这让田一江格外想看看这是怎样的女孩,并且想知道她对杰作这样的傻小子到底是否真心,毕竟,她连露脸都不露脸一下,就让自己把喝醉的杰作带回家,是否有些无情了点。
那我带他回家吧,田一江说,不过他下午就着了凉,刚喝醉酒又吹了很多冷风,就这么拖回我家,真害怕他身体吃不消。
里面的女孩迟疑着,没有任何声响,田一江做出把杰作往回拉的姿势,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女孩什么话也没说,从田一江的手里接过杰作,她披着姜黄色的厚款针织衫,脸颊很小,看起来十分瘦弱,但是支撑着杰作,似乎一点也不吃力,让田一江着实惊了一下,毕竟一江的半边臂膀已经被杰作压得酸麻不堪。
那就麻烦你了,一江说。昏暗的楼梯声控灯里,只能看清女孩的大致轮廓,但在女孩抬头的时候,一江总觉得那双眼睛是格外熟悉的,或许不能说是眼睛,而是从眼眸里射出的光,让一江察觉到复杂的意味,那不是少不更事的年轻女孩会有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何其相似呀,一江忍不住想看的更清楚一点。
不好意思呀,一江说,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酒喝的有点多,路上的时间又有点远.......他尽力装出难为情的样子,女孩没有说话,但门没有关,给一江预留着。一江就尾随着进来了,女孩倒没有管他,拖着杰作往卧室里走。
我来帮你吧,田一江佯装要帮忙的样子,但女孩只说了句不用,就关上了卧室门,可即便如此,眼疾手快的田一江还是在扶了一把杰作的同时,扫到了床头柜上那一束夺目的向日葵。
那果然是一束向日葵吗,一江一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果然是那个隐形的女人吗,一江真想当着她的面问一句,但终究克制住了。他虽然心里早已激动的欢呼雀跃,但脸上的表情却极力的保持平静,他在卫生间里开大水龙头,冲洗因为兴奋而急速充血的脸庞。
过后,他出来了,对着卧室的方向客气的说,打扰了,那我就先走了,杰作就烦劳你照顾了。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等不到回答,一江悻悻的挠挠头,就兀自走了。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仔细回想女孩的样子时,又隐隐察觉有些不对,他想起照片上15岁的纪佳敏或许因为过于瘦的缘故,一双眼睛格外的大,鼻子嘴巴倒是很普通的样子,而今天见到的女孩,整张脸上眼睛其实并不突出,如果不是田一江对着那张照片看了不知道几十遍,不会一眼就读到眼神里的相似之处,只是眼睛,这两双眼睛的眼型是全然不同的,今天晚上见到的这个年轻女孩,她的眼睛似乎是微微上挑的,多了一些和缓,而鼻子和嘴巴的形状相当标准,电影明星一般,总之整个五官更为和谐了,因此不像纪佳敏那样由于眼睛的突兀,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过一江毕竟没有见过十五岁的纪佳敏真人是什么样,因而也不能确切的说出具体的差别,他所能确定的就是那束向日葵和那女孩眼神里,触动他的故事。
出了小区,田一江就给顺风耳侦探社打电话,那个负责人对田一江已经到了不耐烦的地步,但又无可奈何,总之一江虽然是警察,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人即便是发脾气,也自知是毫无用处的,更何况他确确乎乎掌握着你的命脉。因而那负责人也只能隐忍着。
最后一次,田一江说,帮我查一下佳和园6号楼702房的房主是什么人,总之要她最全最详细的信息。
什么时候要。那负责人问,问完好像就后悔了。
果然一江说,最好今晚能出来。那男人自知今晚是无法睡个好觉了,毫不留情的就挂断了一江的电话。
不过一江也无所谓了,这样的时刻,他自己都不记得经历过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