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帧
苏镇水坝的路口竖了根挂着废弃车胎的铁柱,边上是栋小屋,墙上是已经斑驳难辨的四个大字:修自行车。小屋不大,就两个房间,一间是吃饭和小憩的起居室,另一间,是老江修车的地方。
老江是个天生的瘸子,带一副啤酒瓶底厚的老花镜,脾气很好,大家把坏了的车推过去,跟他说一声就行,从不收费。
他在这里,修了一辈子的车,却一次也没骑过。
几十年前,老江还很年轻,因为天生腿瘸,行动不便,只能终日在家里发呆。
老江家还算富裕,父母怕他孤单,收养了邻镇一个因为闹饥荒而成了孤儿的女孩给他作伴。女孩叫淑芳,眉清目秀,虽然已经十五岁了,身体却似乎没长开,十分瘦小,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唯唯诺诺。
老江因为残疾,脾气本就十分暴躁。见淑芬虽然身世疾苦,但却好歹四体无恙,心中很是愤慨,常常动不动就摔东西闹脾气,把心中的愤懑往淑芬身上肆意发泄。
“快去给我倒水!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晃晃晃,整日在我眼前乱晃!是在刺激我腿瘸么!”
“没···没有···”不能淑芬辩说,老江便把身边的被子砸了过去。
淑芬从不啃声,只是逆来顺受地缩在角落,等老江闹得差不多了,再哆嗦着给他收拾残局。
老江20岁那年,父母给他俩正式办了婚礼。淑芬没有娘家,江家父母便偷偷给她塞了点钱,让她在婚礼前几天自己去城里买喜欢的东西。
可是淑芬回来时,两手却是空的。
“怎么,没有喜欢的吗?”江父江母问道。
淑芬摇了摇头。
“那钱呢?”
淑芬还是摇了摇头。
“掉了吗?”江父江母急了。
淑芬抿着嘴,没说话。
“哼,我看是自己藏了起来,打算以后离开我家用吧!”老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拄着拐杖进了房间。
谁都没想到,淑芬去城里到底买了什么。
直到几天后,有伙计给他们送来一辆自行车。
那个年代,自行车可供选择的款式不多,只有适合男士可载人的二八自行车,和适合女生独自骑的没有后座的小车。
淑芬托人买的,是辆巨大的二八男士车。车子很大,都快赶上她人高。淑芬磕磕绊绊,终于学会了如何驾驭这辆巨大的铁骑。
一个星期后,淑芬推着自行车,战战兢兢地来老江面前:“我···攒钱买了辆车···我想说···以后可以骑车带你四处走走······”
一向暴躁的老江瞪着眼前的车子,没有吭声。
很久,就在淑芬以为老江又要发脾气拿东西砸人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哦。”声音不大,像是从生锈的链条间扯出来似的,带着些许布帛撕裂的感觉。
老江面无表情地拄着拐杖坐上了车的后座:“好了,骑吧!”
“好!你坐小心!”淑芬得了肯定,蜡黄的脸兴奋得终于有了血色。她奋力地把自行车往前推动,左脚踩着踏脚,右腿不住向后推着地面,等到车速够了,车子慢慢稳了,赶紧把右腿抽上去,跨过车身的铁杠,稳稳地落在另一侧的踏板上,可惜身高不够,屁股够不着车座,只好卡在半空,身体随着两只脚的发力左右摇摆着,像一只蹒跚学步的小鸡。
老江坐在后面,双手抓着车座下的铁杠,嘴里念叨着:“哎呀,别晃,我都坐不稳了。”
“好。”
“快点!”
“好。”
“左拐!”
“好。”
······
老江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被风吹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眼前吃力地上下起伏的淑芬,心底突然柔软下来。
“淑芬。”
“恩?”
“没事,你继续往前骑吧!”老江抬起头,看着远处朦胧的天空。
那天以后,老江对淑芬依然暴躁,只是很少再朝她砸东西,淑芬和那辆自行车,成了他新的腿。
“淑芬!我要去田里!”
“好。”
“淑芬!我要去菜场!”
“好!”
“淑芬,我要去······”
“好!”
······
一个月后,老江突然想去水坝上看看。坝边是个水库,每个月十六号,是水库开闸的日子。溪水从远处汇聚过来,在这里养精蓄锐,等到开闸的那天,平日里温婉宁静的水瞬时爆发出巨大的冲力,从水坝的渠口奔腾而出,白浪滔天,汹涌澎湃,。
老江多想化身成这激浪,一泻千里,奔逸绝尘。
“可是···水坝的坡有点高,我可能上不去。”淑芬嗫嚅着。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上不去!”老江催促着。“快点!”
他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水坝,以及坝上那道被机杼和铁链拎起来的千斤重的石闸,远远地便能听见沸腾的水流撞击在狭窄石壁上的激荡声,象是隋唐演义中千军万马的嘶鸣,穿云裂石,发聋振聩,老江此刻仿佛已经坐上了战马,前方是号角,是烽火,他要前进,要冲锋,要策马扬鞭。
可他却忘了,自己身下不是骏马,是自行车;骑车的,是没比车高多少的孱弱妻子。
淑芬涨红了脸,费力地骑着,双手抓着前面的不锈钢把手,把自己的绷得笔直,再用力地蹬下去,车子就在这一起一伏之中,摇摇晃晃地上了斜坡。
可是突然,一辆载满了砖块的拖拉机在坝上马路的另一端出现了!
轰鸣的水声把往日聒噪的拖拉机发动机音都盖了过去,等它已经翻过高坡突然出现时,已经来不及避让了。
“快靠边,快靠边啊!”老江坐在车后面,焦急地喊着。
淑芬比他还急,她卯足了劲转动把手,极力想往边上转去。
脚踏却突然被踩断了,淑芬的一脚踩空,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
尽管拖拉机司机已经努力在转动方向盘,可是坝上的路太过狭窄,避无可避。眼看拖拉机就要撞上来了,老江却因为腿瘸,趴在地上只能靠手匍匐着挪动。
淑芬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冲向拖拉机,伸出手奋力地把车头往压不倒老江的方向推去,可她的身体却被随后跟上来的车身狠狠撞倒,轰鸣的拖拉机无情地从她瘦削的身体上压了过去。
“不!!!”老江连滚带爬赶过去。
淑芬已经没了知觉,双手却依然保持着推动的姿势。
“淑芬!”
“快起来,我们不上坝了!我们回家!”
“淑芬!快起来!”
“起来!起来啊!不然我发火了!”
······
没人回答,只剩喧嚣轰鸣着从渠口奔腾而出的水流,像一条巨大的铁鞭,无情地倾砸在坝低的石板上,急不可耐地奔向远方······
半个月后,水坝下路口多了个修自行车的瘸子。
人们都说,他修车不要钱,特别和善,耐心仔细。
十年。
二十年。
没人知道他修车多久了,也没人知道他修好了多少辆。
他只是埋头修车。修完一辆,便摇动脚踏,看车轮是否转动。
转一寸,赎罪一寸;
转一寸,思念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