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会不愉快,但是没有人太过在意。柳条庄人都因刘二与冯巧珍的喜事而高兴。六十多户人家,五家姓吴,两家姓李,其余都姓刘。
有一个习惯,亦或是数代人留下来的规矩。内部不管如何有意见,但是对外必须一致,不准踩外跷。虽然经过时代变迁,新社会的洗礼,尤其是国家进入和平年代,不比乱世,但是有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比如对外要包气这一点家族风还是存在着的。
你瞧今晚这正桌上,刘汉儒满脸红光。他扫了一眼这满院子的人,兴致忽然上来。
他拿起筷子,摸过碗,离开席位,找来一条长櫈子,在院正中放下:“各位有老是少,今晚上大家难得地聚在一起,虽然说一年里庄子也会有这种那样的喜事,但是今晚上我最高兴,汉中弟今天对子女也都算交待了排场。作为门里头的老大哥,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院中人这时都酒过三巡,莱过五味了。见族中这个最有文化典故的老长班来了兴致,他们晓得他又要讲古助兴了。
没有人能知道他肚里有多少故事,反正大队里那位担任县曲艺协会主席的圣时期,在四乡八邻巡回演唱淮海琴书,一到要唱穷时,便会找到他,听他讲古。《大清传》、《十把穿心箭》、《刘浪七岁走南阳》等等,只要讲半天,圣时期外去就能唱个十天半月。没有人知道他肚里究竟有多少故事。
“今天晚上,你们不要指望我再去讲《杨家将》或者其它外乡的故事了。”
“大爷啊,”刘道一脸红脖子粗:“那您讲、讲什么故事呢?”因为吃得狠穷命,所以有些儿噎住了。
“就讲我们这三河一沟间的故事,可是真人真事呢!”
“我们大队有什么可讲的?”刘道生建议道:“还是讲那个什么薛仁贵征西不如鸡吧!”
“你混小子知道什么?”刘汉儒老手一挥:“孩子们呐,刘寨子过去也是出能人的啊!”
说话间,他用筷子有节奏地敲起碗底来:“嘀嘀啪啪!”
“缘来会诗友,先有四句为诗,亦是狗窦大开:
家谱上有十三世孙叫刘玄的人,本是刘寨富农家。有一年里冬天夜,从王恒来了一群盗贼人。
过去这些贼不像现在那些偷鸡摸狗的人,他们往往先踩路子,然后会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偷偷摸摸地来抬人。抬人干什么,叫你家拿钱去赎人呗。
这一晚上,王恒来贼团团围住刘玄家,你道哪刘玄是什么人,力大无比,曾经在高沟、周集打过擂。从来没有输过一场。这些贼人哪知道呢。只晓得这家屋高院大,一看就是有钱人家。
动静惊动了刘玄,他也不想与这班人结深仇,吓退他们就是了,于是纵身上了墙头,一手提着一个石磙子站在墙头上。”
“真的假的,”二坏子十七八岁了,但是他也和其他娃儿一样,围在刘汉儒身旁。他对提石磙站墙头上这件事有点不相信。在他心目中,生产队场上的石磙子抱都抱不动。就别说提了。
可是,刘汉儒说:“井底之娃,告诉你娃儿,过去有本事人太多了。老祖宗就不说了,就拿东庄刘秉章的父亲刘汉龙来说,安东县来马队抓他,离庄还有五里地,就有人告诉他了,可是他依然不慌不忙,把碗中锅沓饼吃完,等马队到门前莱地边时,他才懒洋洋走出过道门,冲来人招招手,然后一步跨下屋基坂,窜进庄后山芋地。”
“一步跨七个山芋行,辫子都飘成直线了,”二坏子嘻嘻哈哈打岔道:“还有一人打高沟,是不是?”
“你小子,”刘汉儒脸像红高梁:“我讲的全是真的。”
“我也没说你讲的是假的,”二坏子就是二坏子,他对身后的章世英说:“老哥讲的我全信,这些人现在都有后代在,不过,这些后代可都不比上人了,有时侯我就怀疑。一两代人就差成这样了。是不是老大讲得夸张了,嘿嘿,我没说您吹的哟!”
“你这坏小老长班,说半天话,绕来绕去,还是你老大能吹。”章世英对二坏子一直没有好印象,她总能从他的话中咂出滋味来。
不过,刘汉儒对二坏子却不见怪,也从来没有成见。相反,他有时候还觉得他很可爱。一族之中,他虽为孤儿,却从来不像一个真正的孤儿那样愚拙、猥琐、畏畏缩缩、与没有自己的主意。他很会惹事,但是没有邪腔歪调。手脚勤快,不呆板。他作为老一辈中颇有文化的人,人情世事的经历使他品味出二坏子的话中话。可他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继续他的故事。
“县里来的马队在平路上还行,可是一到这山芋地,便寸步难行了。”
“老大,为什么呢?”二坏子这次没有笑。
“平地如大草原,马儿可撒腿狂奔,纵横弛聘。山芋地就不同了,它坑凹不平,马儿无法奋蹄,相反还会马失前蹄。”
“这样一来,我们本家又跑了?”
“这还用问!”
“还是请老大讲讲刘玄吧,以前听庄里发数大的说过,他老人家这一壮举,可把那王恒抬贼吓坏了。”
“就是的,提着石磙站在墙头上,我的个乖乖,李元霸又如何,哪些个蟊贼一见这情景,把刘玄视若天神,吓得屁滚尿流。”
“后来呢?”刘玉龙拖着长长的鼻涕问。
“当然是跑啊!”
“完事了?”刘晓天手托下腮,眨巴着他那双大眼晴。
“要真完事就好了!”
“难道还会有事?”
一向不擅多嘴多舌的刘晓安,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他不待刘汉儒把话讲完,在他巴嗒着烟袋,稀留稀留连续深吸时不解地问。如此神力的人肯定平安无事了,刘晓安这样想,可刘汉儒不这样讲。他在连续深吸几口后,又想起了筷敲碗底来。
“乱世贼人心狠毒,
明斗不过暗里来,
逃到北大沟一合计,
空手而回犯大忌,
折回头来一把火,
可怜啦烧了这家八口人。”
刘汉儒唱了这几句,把筷子往碗底上一摆,站起身来,大声讲道:“这做贼的也有大忌,那就是不能空手而回,偷只鸡也要偷只鸡回去才行,王恒这伙抬贼,也是来了精兵强将,他们摸准了底。”他停了一下,似乎有题外话,果不其然,他大手一挥:“按常理讲,我们刘寨在乱世中,方圆百里地还是有名的。河东有刘姓青壮年一百零八人。全是基字辈份。合着水浒那一百零八将,四围人嘴一张:刘寨有一百零八只鸡(基),不过,那个时候,住户全在河东多,只有刘玄家,一是依着地,一是仗着自己孔武存在力。偏出宅于河西。”
“大爹,”刘晓安满脸疑惑:“我们这儿也有河东河西?”
“你们小孩子,大概还不知河东与河西的具体所指,这可不行,作为刘寨后人,一定要知道的。”
“你这都不晓得,”刘玉龙乜斜着刘晓安:“河东界叫河东,河西界叫河西,笨蛋!”
“我笨蛋?”刘晓安笑着看看刘玉龙,又对刘晓天说:“老油条说我笨蛋呢!”
刘晓天一听哈哈大笑,其他孩子先是一楞神,后听得老油条三字有些诧异,被刘晓天这一笑,仿佛一道疑难数学题,恍然大悟后,会心地跟着大笑起来。
人虽小,但是刘玉龙也知不好意思,感觉丢人。他立刻站起来,用手一推刘晓安:“家去!”
“我就不呢,”刘晓安也回了一推。眼看着两个人要干起来了。二坏子慌忙过来,丫在两人中间:“干什么?”他对刘玉龙连唬带吓道:“在家欺负人啦!”
他又用手摸了摸刘晓安的头:“不能说人家老油条。”
“他先骂我笨蛋!”
“你……”刘玉龙想争辩还没有出声,二坏子命令道:“不许说话,否则明天社场上不许去。”
二坏子不仅与大人们说得上话,在小孩子当中也是有绝对权威的,他的话犹如命令,两个人都闭了嘴。
刘汉儒呵呵笑着,冲二坏点点头:“有些小老长班的威风。”
“讲你的故事吧,别东扯西拉了,老大!”二坏子催促道。
“对于刘寨子,我这里要讲清楚,它在四河一沟间,东边吴兴河,中间同花河,西边是吴良河,北边云水河,南边八尺沟,在我看来,这八尺沟其实还是一条河,不过,老古这样说,我们也就顺着来。
起初,祖先是在同花河东安家的,这河东与河西是以同花河为界来喊的。后来人越来越多,河两边庄子才由柳条一庄,发展到现在河东有柳条、堆边、小南庄、芦荡,河西有桃园、槐树圩、小西庄、出一角、缩一湾。但是不管怎么说,刘姓占百分之七十,其它姓不是在乱世中逃荒来的,便是投亲傍靠来的,大家一起组成了刘寨庄子。对于我们庄子来说,同花河最重要。同花河上游还有三个庄子,是外大队,不在书中交待。”
“你老大讲古怎么讲这些东西,这谁不知道?”二坏子岁数大一点,他觉得刘汉儒有点唠叨。
“你懂?”刘汉儒问刘晓天,刘晓天摇摇头。
“你呢、你呢……”
孩子们都摇头说:“不懂。”
“你小子,”他用手戳了戳二坏子刘汉生:“一知半解装大头。我问你,现在我们庄里有一人在外边当大官,你知道他是谁?”
“嘿嘿,”二坏子摇一摇头:“这个还真不知道。”
“这个人就是西庄刘天成,”刘汉儒又把吃完的烟锅往自己的鞋跟敲了敲,接着说:“在我十六岁那年,”他对着二坏子:“就是你这个年龄,”刘汉儒陷入了追思之中:“我还记得是下午天。我与他一起在出一角挑野莱,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明天去当兵打鬼子。我当时并不相信,可第二天再去找他时,他真走了。住在他家的模范队也走了。我一问大婶才知道,他一天到晚缠着模范队长张侉子。乖乖,那个张侉子,山东人,很厉害的,据说他打过很多鬼子呢。一晃几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在舅奶家,是后来人告诉我的,有支部队经过刘寨子去打周集的鬼子。你们猜当官的是谁?”
“刘天成呗!”刘晓天随口应道。
“唉哟,你小子咋知道?”
“你讲刘天成,这时问我们,不是他又是谁呢?”刘晓天得意地说。
“聪明,”二坏子一拍刘晓天肩头:“我猜也是!”
刘汉儒高兴地点点头:“那一天,他骑着大白马,就在家里坐一会儿便开拔了。这些,全是听大婶讲的,后来就没有他消息了,直到他回来接大婶去广东。我爹个乖乖,你猜他现在是多大官?”
孩子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表示说:“不知道。”
“广州军区副司令员,八大军区之一的副司令员,厉害吧!”
“你那时为何不去当兵呢?”刘玉龙歪着头问刘汉儒。
“他怕死!”二坏子说。
“你个混蛋,”刘汉儒拿起烟袋杆子对着刘汉生作要揍他的模样:“话一经你嘴,就变得难听了,我不是怕死,我是胆小。”说完,他打了一个酒嗝,惹得侧耳听讲的人们轰堂大笑。
刘汉儒自己也被自己的狡辩给弄乐了:“孩子们,你们长大学谁?”
“那还用说,”刘晓天不容置疑。
刘玉龙大声喊道:“当然去学刘大官。”
“原来,我们庄里也有英雄!”
刘晓安自言自语。
“多呢,”刘汉儒拍了拍刘晓安的脑袋。
“你怎么知道?”刘晓安似有怀疑。
“家谱上全记着呢!”
“什么叫家谱?”
“就是记录家世来去的书。”
“那里有?”
“你想看?”
面对刘汉儒的发问,刘晓安点点头。
“你想看的话,去我家,”刘汉儒颌首微笑:“我家不仅有家谱书,还有许多古书呢,我就欢喜爱看书的小孩子。”
“什么时候去啊?”
刘晓安对刘晓天说,刘晓天点了点头。
“唉唉,老长班,”刘道一虽然喝得脸红脖子粗,但是他也没错过这一边的热闹:“你不能离题万里啊!”
“离题万里?”
“对啊,刘玄长辈家现在不就剩大奶还有叔姑们,其他人呢,听说火中烧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恒那伙贼,在方圆百年是臭名昭著的,他们那一晚没得逞,便又来了一回,这一回带了几杆枪。不过也怪刘玄老长胆大心不细。人家明的斗不过你,暗的不行么?他认为经那一回,贼人再不敢来,所以也没和族长通气。没想到贼人这次来,根本不准备抬人,就是专门报仇,用火围了他家,深更半夜,等到寨里人着惊赶来时,全被火烧死了。”
“唉,从那以后,河更宽,沟更深了,是吗?”刘道生问。
“这次教训很深,如果不是刘玄大奶奶带自己孩子去娘舅家有事躲过一劫,恐怕也与二房、三房一样了。”
“可惜、可惜,”章世英伤怀道。
就在院中人雅谈百嚼之际,大队民兵营长匆忙走进来,他扒在刘舜成耳边说看什么,刘舜成脸色大变,起身离席而去。
院中人一脸惊愕,不知发生何事,且看下章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