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水井是村庄的标志。水井,是村庄的命根子。水井如同土地、房屋、人口、牲畜一般,没有水井,村庄也就失去了生存的保障。先人们太爱村庄的水井了,也许这村子的水井,来得太不容易,就把村头的这口全村人赖以活命的水井,作为村庄的名字。
这水井就是一部村庄艰难的成长历史。翻阅村史,遍访村庄长者,在一辈辈人口耳相传的村庄的故事里,都离不开这水井。村头古渠的石板桥,谁也说不上这桥的历史。一次偶然的机会,村子修路,需要重修这座古桥。翻开桥面的石板,乡人一下子惊呆了。原来,这祖祖辈辈一代代人日日走过的石板,竟然记载着村庄第一代居民的奋斗史。模糊的字迹,依然能辨识出:张家人丁五口,某年月日开荒几亩;丁家人丁几口,某年月日迁徙至此。更为振奋人们的是,“是年,乡人聚,谋凿井,始得村名焉。”
我也是偶然的机会,得遇故乡这宝贵的村碑。村碑简单几个字,可是乡人们几十载上百年的奋斗与艰辛。我实在难以理解的是,在那样的条件下,乡人们靠什么探得水源。很可能是一口井打下去,没水;再打再没水;一直打出这口井为止。这得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韧劲啊。因为,没有水源,乡人们就必须沿曲曲弯弯的山路、小径,到很远的地方挑水吃。我的乡人一定是吃尽了没水的苦头了。所以,才聚集全村的力量,来凿这口救命的水井。
在老人的口述中,我感觉乡人凿井真是震撼人心的故事。村子的最年长者,率领全村人丁,在选好凿井的地方,安营扎寨了。有设计指挥组,村子里的年长者和能工巧匠组成;有凿井队,由村子里最强壮的青年和壮年汉子;有保障组,村子里的妇孺组成,她们在工地附近埋锅早饭,孩子们运送柴火。全村的男女老少众志成城,为了全村人活命的水井开战了。当井凿得几十米以下的时候,把绳索栓牢筐送下,井上边的人们就喊起古老的劳动的号子。
“夯吁夯吁夯吁夯吁,长绳拉起来呀,好嗨!
大锤抡起来呀,好嗨!用力抓紧绳呀,好嗨!”
这号子,开始是众男丁的声音;再后来是女人的声音;再后来是孩子的声音;再到后来是整个庄子的声音。这来自井下和井上的号子,回向在村庄的上空,回响在天地之间。
在这撼动天地的号子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坚毅的神情,都是在与命运进行着艰难的抗争。每想起此,我总是泪流满面,我总是伴着泪水重温我的乡人们我的古老的村庄那份艰难和执着。上苍终于感动了,村庄的水井打成了。捧着这清凉的井水,全村男女老幼哭声一片,这不是哭声,这是包含艰辛的胜利的笑声。于是男女人丁一起跪倒,向天地叩首,向井神叩首,向为打井献身的村民叩首。为凿井献身的人被安葬在水井旁,乡人们植一棵柳树为其遮阳。多少年来,这柳树长得枝枝桠桠、根深叶茂。可村里人一个亘古的规矩,就是从没有孩子去爬这棵树。我小的时候,也不解,现在明白了。
上百年来,村庄的这口井就养育了我的故乡一茬茬男人和女人。也许是先人善良的灵魂所佑,即使跳井的,也没用死过人。据说,某年月日,有位妇女因家庭琐事与家人斗了口角,跑到井边跳下了,可就在要落到水里时,本能的求生愿望,她被井壁的绳索拌住。她看到井壁有个侧洞,求生的欲望让她瞬间靠近洞的边缘。原来,打井的时候,为了以后淘井的方便,专门大了一个洞,供淘井的人立足。没想到,这一设计,还救了村妇的性命。村里人呼喊着放下绳索,村妇得救了。乡人们都说这井真的有井神,在护着我们呢。到后来,八路军开到沂蒙山。看好了这口好水井,队伍就驻扎在村子里。战士们一早就帮乡亲们挑水,大家都傻了,还没见过帮咱老百姓干活的队伍呢。后来这井壁曾救过人命的淘井洞,还藏过八路的秘密文件和武器,都说老祖宗留下的这口水井,真是口宝井。
记得小时候,家里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井边挑水。井边挑水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乡下人一辈子都离不开土,住的黄土夯抚土墙盖成的房子,用的黄土烧制的瓦罐盆碗,挑水用的黄泥烧制的罐子,盛水盛粮的是黄泥烧制的泥缸或泥瓮。冬天的时候,一大捆的绳索,把你的罐子送下井去,几十米上百米的深井,摇动绳索,把水灌倒罐子里,再拽着绳索把装满水的罐子拽上来,需要力气,需要技术,不少人拽着拽着就把泥罐子碰到料石砌成的井壁上,罐子就报销了,于是就再换一个罐子再去井里打水。家乡有句俗话,“谁家担水不打罐子”。打的罐子多,井底下沉积的罐子的渣片也多了,所以,每年都要淘井,都要清理井底的垃圾。年岁久远了,砌在井边的青石,被磨得溜光圆滑,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沟沟壑壑,如同这古井深深的年轮。
把水打上来,挑在肩上,也需要技术。熟练的挑工,走一路水纹丝不动。不熟练的人,走几步水就溅出来。越害怕,溅得越多,走到家几乎就去一半了。在路上累了怎么办?停下来歇歇,那可不行,庄稼人活多着呢。熟练的挑工,边挑水边把挑水的担子换在另一个肩上,继续赶路,既不耽误工夫,还不觉得累。家里的盛水的泥缸、泥瓮,得三四趟的才能灌满。往往这一工作,就足以把你搞得大汗淋漓。所以,挑水的工作一般是壮劳力的工作,后来体力好的妇女也能干这活了。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必须给娘把家里的水缸灌满才能去上班。
到后来,泥罐子渐渐被铁皮桶取代了,泥缸泥瓮也被瓷缸磁瓮取代了,铁皮的水桶,即使掉到井里,也会有办法捞上来,也不至于摔碎。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上级为村子勘探用机器打了深水井,铺设水管,家家户户用上了干净的自来水,家里吃水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我感到特别畅快,再也不用为母亲喝水发愁了。
渐渐地,这口祖宗留下的宝井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村里为防孩子掉下去,把井口用水泥板子盖住了。直到过年的时候,那些老人们大家还是照例到井边烧烧纸,磕磕头头。很少有年轻人还想到有这宝井的存在。这口祖祖辈辈命根子一样的宝井,只留在村庄的名字了。
每次回老家,我都习惯性地到老井边看看,良久伫立。我思念在这井边曾经发生的撼动天地的故事,我思念列祖列宗艰难的生存图景,我思念这井边老老少少的欢笑。这一口全村人的命根子般的宝井连同这村庄艰难的奋斗史,快要被后人忘记了。每想及此,我就有种难以名状的伤感。
故乡这口老井,不仅是村庄的名字,也是村庄的历史,是村庄祖祖辈辈一代代人割舍不断的情结,也是村庄的生命的图腾。。
(草于2015年5月13日,修改于2017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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