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首《破阵子》,想必是绝大多数人最早接触到的辛弃疾的词,也是他流传最广的词之一。
作为南宋豪放派的绝对代表,人们常把辛弃疾与苏轼作比较,并将其并称“苏辛”。在他的笔下,随处可见弓刀、长剑、画戟、沙场、金戈铁马、霜天晓角等苍郁悲壮场面,满纸心胸激荡、气韵沉雄的豪情。
这类粗砺苍莽的词汇的反复运用,跟辛弃疾武将的职业息息相关。他21岁便组织了2000多人,加入耿京的起义队伍,反抗金人。此后46年,辛弃疾都以驱除金人、恢复中原为毕生志向;直至临死那刻,他还满腔愤慨喊道:“杀贼!杀贼!”
由此,很多人都觉得,辛弃疾的偶像是霍去病,一来霍去病是抗金名将,符合辛弃疾的志愿;二来“去病”和“弃疾”是同一个意思。
是否是这样,历史上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已经无从考证。
但读完《辛弃疾词集》的600多首作品之后,可以确定的是,辛弃疾真有自己的偶像,而且有三个。
这三人,都不是武将,都是文人。
他们是:杜甫、苏轼和陶渊明。
头号偶像:杜甫,69处引用
读《辛弃疾词集》的时候,“杜甫”两字频繁出现在注释中。
在《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中,有这么一句:“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这两句词,表达了辛弃疾的抗金志向,套用的就是杜甫《洗兵马》中的:“安得壮士挽山河,净洗兵甲长不用。”
在《感皇恩·寿犯倅》的开头,辛弃疾写道:“七十古来稀。”很明显,这就是杜甫《曲江》中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再比如《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的第一句:“独立苍茫醉不归。”就是套用的杜甫《乐游园歌》里的:“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还有《满江红》中,辛弃疾写道:“吴楚地,东南坼。”即是化用杜甫《登岳阳楼》里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与之类似的还有很多。全部读完《辛弃疾词集》后,我又从头读一遍,标上了关于“杜甫”的记录,发现辛弃疾引用杜甫,多达69处。
由此可见,在文学领域,杜甫是辛弃疾的绝对头号偶像。
当然,这也很容易理解。杜甫的诗,无不包含了对祖国的热爱,对人民的怜悯,对天下的忧心。此外,杜甫一生仕途不利,坎坷漂泊,居无定所,这跟辛弃疾后半生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悲凉极为相似。
因此,与其说辛弃疾爱杜甫,不如说是爱他那份忧国忧民的苍生情怀,以及对自身命运的自怜与感怀。
二号偶像:苏轼,49处引用
辛弃疾的第二号偶像是苏东坡,这是情理之中的。
整本词集的第一首《汉宫春·立春日》中,辛弃疾就对苏东坡表示致敬:“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苏轼的原文《立春日小集呈李端叔》,亦是描写了立春的饮食:“辛盘得青韭,腊酒是黄柑。”
在婉约领域,辛弃疾照样不放过。《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中,有这么一句:“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苏东坡在《永遇乐·夜宿燕子楼》里则是这样写:“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可见,两人的审美不出左右,都爱赵飞燕。
当然,辛弃疾致敬东坡最多的内容,还是豪放词。《水调歌头·和王正之右司吴江观雪见寄》中,辛弃疾第一句就是神来之笔:“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东坡在《游太白山》里的原句也不输豪情:“伟哉造物真豪纵,攫土抟沙为此弄。”
其中,当然也有大家耳熟能详的。《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里有一句:“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嵩开。”正是化用了苏轼《定风波》里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
词集中,辛弃疾引用苏轼,总计49处。
作为前朝最负盛名的诗词大家,苏轼可谓全民偶像,长诗词,善书画,能豪放,亦能婉约。就词而论,苏轼词的最大特点就是,超脱旷达而意味平和,如同诗一般。
辛弃疾自小有大才大志,虽然歆慕东坡,但肯定不愿成为另一个苏轼。既然苏东坡以诗为词,那么自己就以文为词;东坡的词作超脱旷达而意味平和,那么自己的词作就要豪气冲天而意味悲壮。
这大概就是偶像的力量:崇拜一个人,不是要成为那个人,而是要让自己无可替代,与之其名,乃至超越偶像。
同为豪放,又有自己的风格与标签,因为这样,辛弃疾才成为名副其实的“词中之龙”。
三号偶像:陶渊明,31处引用
没想到吧,江湖儿女辛弃疾,也会喜欢田园风格的陶渊明。
陶渊明不识五音六律,但却收藏了一把古琴,每当请客吃饭,陶渊明就把古琴拿出来一顿乱弹,嘴里说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对此,辛弃疾在《新荷叶·春色如愁》中写道:“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馀徽。”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辛弃疾亦是喜爱有加。读到:“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辛弃疾感慨万分,在《满江红·照影溪梅》中写下:“怕他年重到路应迷,桃源客。”
又读到《归去来辞》中:“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念往事金戈铁马,叹现下孤卧僵村,辛弃疾悲从中来,在《念奴娇·赋雨岩,效朱希真体》中挥毫写下:“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
当然,除了郁闷,陶渊明带给了辛弃疾对生活的热爱。辛弃疾读到《五柳先生传》中:“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他就在茅草房周围看地,准备种柳,并在《洞仙歌·飞流万壑》中记录道:“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
整部词集,辛弃疾引用陶渊明,多达31处。
辛弃疾崇拜陶渊明,也能理解。陶渊明曾四次踏入官场,但都没做几天,就毅然选择丢掉一切,回归田园。
这种看似“没心没肺”的行为,是辛弃疾所向往的。他也想什么都不管了,丢开一切,去过“醉里吴音相媚好”的悠然生活。但俯瞰黎民,北望王师,更远处,还有那虎视眈眈的外敌强虏,“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红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这一切,又怎能放得下?谁又能让他放下?
谁让自己是辛弃疾呢?
既然无法过陶渊明的生活,就让陶渊明成为自己最美的梦吧。
神级偶像:“老子”,20处自我标榜
辛弃疾的所有词作中,还有一个特别亮眼的地方,就是他多番自称“老子”。
《沁园春》中开篇雷击:“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
《水调歌头》里:“老子兴不浅,歌舞莫教闲。”
《瑞鹤仙》中:“问谁怜旧日,南楼老子,最爱月明吹笛?”
《兰陵王》中:“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
一路下来,辛弃疾自称老子,多达20处。
这是否说明了他自狂自恋?抑或自怜自哀?
是的,他很自狂自恋。那时的他,正值青春,豪情万丈,浑身拥有使不完的力量。他只想征战疆场,把敌寇驱除到华夏以外的地方。他自信凭着自己的丹心一片,就能成就功勋,标榜辉煌。
是的,他也自怜自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白发渐渐生出,他的心却和从前一样。然而朝廷已不需要他,支离破碎的国家如同他本身,晚景凄凉。那些“沙场秋点兵”的时光,终于化作“灯火阑珊处”的忧伤,在午夜梦回中,在“栏杆拍遍“处,“离歌苦断肠”。
这一生,如同“浑欲不胜簪”的杜甫,留下好多遗憾啊!陶渊明那“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梦想,也终于随着自己的老去,而永久掩埋于无法醒来的梦中。
然而回首此生,虽有遗憾,却并无后悔。虽然无法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但我也曾“东风夜放花千树”,也曾“气吞万里如虎”,也曾“赢得生前身后名”。虽然无法再见中原复兴那一天了,但我这辈子活得堂堂正正,活得轰轰烈烈,哪怕年华“毕竟东流去”,哪怕“可怜白发生”,那又有何妨?“老子平生,笑尽人间!”
杜甫、苏轼、陶渊明,他们是偶像,是精神支柱,但他们不是神,因为——
“老子”才是我自己的神!
“老子”才把我活成了辛弃疾!
“老子”这一生,没有白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