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的后门在阴面,很少有人从这里进出,这里很清静,冬天尤其冷。我到的时候,小稚正坐在台阶上,屁股底下也没垫个东西,我走进阴凉里,立刻冷得打了个哆嗦,“你选的好地方,坐着不凉吗?”小稚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诧异,忙蹲下跟她对视,“你怎么了?哭过了?”闻言,那双红眼睛立刻就涌出泪水来,我吓一跳,嘴上忙安慰,“别哭别哭……你说给我听……”然后又一手拉开包找纸巾,一手拉住她冰凉的双手叠在一起用手心覆上去暖着。拉链卡住了,但我又不忍心放开小稚,这个时候我也很难受,不是为小稚,是为我自己,我很无力。
小稚有抑郁症,没有特别严重,只是常常多愁善感,常常为一点小事就落泪或焦躁,常常无端想起很久远的一些细小的、琐碎的尴尬事、没做好的事,夜里常做恶梦,梦到自己在逃跑,被抓住,再逃跑,睡眠也无比疲累。白天工作,表面一切正常,但凡独处,便流于发呆、放空抑或无端地不高兴、焦躁,每当此时,都会有一个声音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怂恿她:去死吧,去死吧,死了就好了,死了就解脱了,为什么不去死,活着有什么意思!小稚不去看医生,她觉得自己可以克服,这都是心理问题,注意调节,总会好的。她找我来,不为别的,她只是想要一个依靠,精神的,实在的,让她靠一下就好。拉链被里料的毛边卡住了,我没办法,快速摩挲了几下她的手背,安抚性地,然后赶紧两手忙乱,取了纸巾出来,给她擦眼泪。小稚的眼睛和脸颊明晃晃的潮湿一片,阳光照不到,也并不影响悲伤显露。我什么安慰和话都不想说。小稚坐着,我垫了一本书给她,半蹲着抱住她,一下一下,从上到下,轻抚她后脑勺的头发和她微微颤抖的肩背,她只是无声地流泪,一开始汹涌,慢慢归于平静,偶尔吸吸鼻子,没说一句话。我蹲得腿发麻,觉得她差不多了,轻拍她后背,问,回去啦?嗯,回去吧。后来,我边收拾东西边说,下次找个暖和的地方吧,冷。但是没听到回答,一抬头,小稚已经走远了。
后来小稚又来找我,希望我陪她去看医生。我在忙,电话里告诉她,你找个地方喝点东西,我半个小时后到。我到的时候迟到了十分钟,打电话没人接,挨家店看了一下,也没找到。于是在最近的店里坐下,点了东西,去卫生间,洗完手,又打电话,手机正要放到耳边,身后突然有女人尖叫:“血!血!有人死了!”小稚的铃音突然响起,莫文蔚的《突然好想你》......
小稚把工作辞掉了,而她最后仍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看医生,当然,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尤其后者。我们现在正坐在学校南门口的“饼和粥”里边喝粥,上个月这个时间发生的那件“血!血!有人死了!”的插曲已经过去了,事实是,只是清洁工在刷马桶时把一大桶蓝色的洁厕剂碰倒了,当时隔间门关着。那位女士大概曾受过一些类似的刺激,一走进卫生间就看到一大片红色液体从门板底下的空隙汹涌出来,当场就崩溃了。而我被听到的小稚的铃声吓得手一抖,手机壳也摔坏了。小稚当然仍然好好的,现在正坐我对面,低头一勺一勺地舀着米糊喝,她没胃口。不过即使没胃口,她还是会强迫自己吃点东西,否则等到晚上,她会突然感觉到胃里空空,产生吃下一头牛的冲动。我们每次见面都很少交谈,一般都是她安安静静呆着,无意识地重复些小动作,比如现在,她又开始无声地掉眼泪。而我,熟练地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巾,神态自若地放到她右手边,抹嘴或抹眼泪,都足够。然后,继续低头刷手机。我不想同情她,她也不需要,她唯一需要的只是陪伴。所以,和她在一起,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以往这时,我也无非是在刷手机。
其实,小稚并不总是这样。只是有的时候意志力弱,压力大,抑或觉得前途渺茫、自己很没用时,会不由自主地沉溺悲伤,沉溺,会让她暂时好过。可大多数时候,她会拿出正常的反应跟不良心境以及无时无刻不来打扰的纷乱思绪斗争,那个时候,她是很累的,但表面上一般看不出来。现在她辞职了,可以想怎样便怎样,即使心情常常无端变坏,她也可以顺应情绪汹涌落泪,在纸上疯狂涂鸦,胃口突至时大吃大喝,再或者,她稍微想要转移一下情绪,那就开电脑,花半天时间看各种视频,累了,随时躺倒在床上入眠,做梦,做各种武打片,悬疑片的梦,她一定是那个狼狈不堪的逃跑者。她也做运动,可是她不愿意出门,即使非得出去,也是挑在晚上八九点,出去一次就买好多东西回来,她恨不得一次买够了,就再也不出门。她运动的方式是打扫卫生。她洗床单被罩和许多过季不穿的衣服,甚至神经质地费力拆了刚换上不久的新窗帘扔到洗衣盆。她一遍一遍拖地,从厨房经过客厅,到阳台,一拖到底,来来回回,不厌其烦,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脑子会在这时消停会儿。她爱上了清洗各种东西,包括以前极度讨厌的油腻腻的锅碗瓢盆,很多时候她都不想吃饭,可是她喜欢洗厨具餐具,于是饭做下了,没胃口,强逼着自己吃几口,然后端着碗筷屁颠屁颠跑去洗碗池。可她不去看医生。她盯住我的眼睛,郑重其事:“老王,我不甘心,我不能被这样子就打垮,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我想学画画,找专业的老师教我,我小时候就想学,我有个好朋友,他从小就学,还拿过全国性质的奖,教他画画的老师,初中时教我们美术课,那老师还夸我画得好。我从小学开始就出板报,先开始只是写字,后来就可以画画,我送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生日礼物,就是一幅照着画下来的仕女肖像。还想念中文专业,规规矩矩地从本科读起,选好多课,看好多书,写高质量的论文。我还想写小说,写路遥那样的,能给人力量和希望的小说。我还想学一样乐器,就看着入门比较简单的口琴或者陶埙,我对这方面是一窍不通的,学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这世上美好的东西太多了,我应该多学点,趁我还年轻,趁我还活着,既然我喜欢的话。可是我难受,我什么都做不好。但我就放纵自己这一个月,我得重新开始,这不难,这对我来说不难!上一次,你还记得两年前吗?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还差点去自杀,但是,我挺过来了,我活得好好的。这次也一样,没什么不同!老王。”她把握着纸巾的那只手紧紧攥住,重重地压在桌面,轻轻痉挛。另只手覆上我的,手心潮湿,眼睛的眼白里有少量红血丝,眼圈儿也是红的,眼下皮肤暗沉,可是小稚眼珠漆黑,亮晶晶,亮得惊人,有光!有火!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我相信她永远不会被打败,我相信她说到便做到,我相信她像此刻她自己相信自己一样!
PS:谢谢你看到最后,这是我第一次在简书写文,如果不好,请一定要见谅,希望你一切都好。另外,如果方便,可以简单评价一下吗?就写你的第一感受就好,谢谢啦。不过,不写也没关系,都可以的。嗯,还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