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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秋与长安的秋并无二致,只是天气似乎凉些。我随秦郎到长安来朝见圣上的这几日,心里总是觉得不安宁。
这几年渐渐得觉得秦郎待我不如往昔了,我已经好久没听他叫过我“长亭”了,如今听到的全是冷冰冰的“王妃”,冷漠疏离得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官场上的同僚。
是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秦郎,也算得上是同僚了。
初见秦郎的时候,我正值妙龄,还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可我和别的“明珠”不同,她们爱吟诗作赋,我偏爱鲜衣怒马。父亲每每以此责骂我,我总是告诉父亲:“男子可以弯弓跃马,我们女子为何不行?”父亲本来也不是诚心责骂我,听了我的话就更无可奈何了,该教我什么便还是教。
那时我就想,往后的夫君,定然要是这世上顶英武勇猛的男儿。
直到我遇见秦郎。
那一日我正在马场上跑马,兄长作陪。不多时便看见一个男子牵了匹枣红色马立在场边。那男子长身玉立,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我初时只当他是兄长的好友,并不作多的理会,只专心策马,连兄长何时离了场都不知道。
忽得便见一人骑着枣红色马儿越过了我,径直往前奔去。定睛一看,竟是那场边的男子。那男子的马术极好,在马背上翻转腾挪,像一只翻飞的雨燕。
我一时起了好胜心,拍马便追。没成想几番追逐下来,竟输给了他!这如何忍得!偏那男子还看着我笑而不语,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我便不由分说拉着他比试,射箭、拳脚、剑术,只要我会的,通通比了个遍,我们从午后比到夕阳西下到最后,除了射术堪堪胜过他,别的都输了个底儿掉。这样的委屈我何时受过!我正忿忿不平,却听得他说:
“听闻梁家小姐英姿飒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知我可担得起‘英武勇猛’四字?”
整个琅琊地界上的人都知道,我梁陆要寻的夫婿,得是这世上顶英武勇猛的男儿。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看着他的剑眉星眸,听着这话,一时间失了神,等回过神来,才惊觉不妥,转身落荒而逃。
这时听得他在身后朗声笑道:“小姐痴痴出神的样子,甚是好看!”
那一日,我的脸比那天边的霞光还要红,比那初夏的日头还要热。
第二日,秦郎便上门提了亲。那一年,我成了他的妻。
晋王秦良时为莒公,闻其名,奇之,求相见,与言谈,甚悦之,请取,遂成昏。每与晋王共练骑射,偶能在晋王之上。
——张仕一《后秦书·卷五十八·列女类传》
后来,赵氏篡逆,天下烽烟四起,秦郎身上流着秦家的血脉,心里存着忠义,这乱世,他是无论如何要搅进去的。
也罢,他是我的夫,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好在我这一身武艺不至于拖累了他,秦郎信得过我,我便成了这大秦第一个女将军。我的心里本可以没有这天下,但是为了他,我愿意把这天下装进心里。
魏郡一战,打得实在辛苦。为了这天下,我早早休书一封,让他尽管去打广平,魏郡有我守着。没过几日便收到了他的书信,竟也是让我守着魏郡,作了最坏的打算,还许下了“不负卿”的誓言。
他这信,写得比我早。这天下,于他而言,早已比我重要了。
我压下心中的一点儿可笑的酸楚,打了我这一生最艰难的仗。那一仗的惨烈,我至今不愿回想。我只有三万士兵,而赵献有足足十五万兵马。我终于还是靠着这三万兵士,等到了秦郎。
我记得敌军退去的时候,我站在城墙上,看着秦郎策马而来,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楚、委屈,还有释然。
后来想想,可能很多东西,从那时候起就变了。
晋王还,王妃待之于城门,遥望其身影,遂趣步而前,晋王急下马相迎,王妃遂抱晋王而泣涕曰:“妾以身不复见王。”晋王抚其背曰:“实苦卿矣,余之过也。”遂相拥而泣,见者莫不垂泪。
——张仕一《后秦书·卷五十八·列女类传》
往后的几年,我依然领兵四处作战,我和秦郎见面也越来越少了。为了更好的领兵,我早已没了最初的女儿家的小意温柔。
天下平定以后,我便卸了甲。我回归了妻子、母亲的身份,可我和秦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看他觉得陌生,想来他看我也是一般无二吧。
可越是这样,我越不想让人觉得我和秦郎生了嫌隙。我们常常争吵,我想困着他,而他却想纳妾。
已经没人记得那“不负卿”的誓言了。
六年十月,将所部会晋王攻光洛阳。七年,天下光复,王妃遂解任还家。初,王妃既有勇力,性颇剽悍,每与晋王冲撞,至于殴击,晋王破怨苦之。晋王居洛阳时,一日,晋王与王妃争,王妃持帚驱晋王,王遂逃至宋王宅,至夜犹不敢还,与宋王叹曰:“我天下名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至若此田地。”宋王与宋王妃情好颇深,每互喂饭果,相调为乐,以是宋王嘲晋王曰:“观王妃之勇,岂非远过于赵献乎?”晋王仰天曰:“我扫荡四海,威震宇宙,不意委屈至是矣!”后晋王娄欲纳妾,王妃每闻此则怒,吼责不止,以是晋王日益怨恼。
——张仕一《后秦书·卷五十八·列女类传》
我在厅上坐着,等秦郎回来。天已将黑,我隐隐望见门外有火光,心里越发不安。不多时,便有小厮通传,说是秦郎带着禁军围了府邸。
我的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
我出了门,看见秦郎被禁军拥着,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见我出来,他毫不犹豫的把手上的诏书丢给我。
与其说是诏书,还不如说是休书。我不知道他和圣上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也不知道我和他是怎样走到了这步田地。总之,他搬出了圣旨,带来了禁军,只是为了休了我。
我心里是说不出得悲凉。原来年少情深,也能走到相看两厌。
我忍不住出声责问,得到的却是些“你是为天下而战,不是为我而战”、“史书记得你就行了”的凉薄话。
后面他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是一直想着刚成婚那几年,他时时带着我习武,他说,我是他最爱的女人。
可以最爱,却不是唯一最爱,更不是一直最爱。
我梁陆的命,或许早就该留在魏郡,是念着他,才活下来的。如今他既要休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生为王妃,死为王妃,断不受休出之辱。以头撞柱,死状应当不至于太难看。失去意识之前,我看他向我奔来,一脸惊慌失措。或许他心里还有我,但是也已经不重要了。
愿只愿,来世不作秦家妇。
王既围邸,呼王妃出,以诏示之。王妃大怒,投诏于地,呵之曰:“昔中兴之时,我以女子之身,为汝鞍马关山,颠沛劳顿,今功成绩立,嫌我年老色衰,欲休我邪?汝忘魏郡之事乎?”晋王对曰:“卿为天下斗战,非为我也。”王妃仰天笑曰:“不意汝负心若此,我身为王妃,死为王妃,不受休出之辱也!”遂撞柱自尽。晋王大惊,往救,已绝气不得,晋王遂悔而痛哭,求赠谥,诏谥武哀。
——张仕一《后秦书·卷五十八·列女类传》
【小记】
年少时读过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一首《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初读觉得惊艳,后来细细琢磨又是另外一种悲凉,于是记到如今,久久不能忘怀。读完梁氏和晋王的故事,除了这首词,我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史书上多的是薄情的男儿,并不缺晋王一个。但是于女子的描写,似乎都差了点儿什么。无论是卓文君写下的《诀别书》、《白头吟》,还是纳兰性德以女子视角写下的这篇绝妙好词,当中的女子形象,要么是对薄情男儿的挂怀不舍,要么是对自身处境的幽怨哀叹,未免太单薄了些!
女子在情爱当中的面貌,绝不止于如此。不过也无从怪罪,毕竟时代给人的局限摆在那里,就连我,也惯常称她作“梁氏”,而不是“梁陆”或“长亭”。说到底我心里的梁氏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那样的女子应该有另外一个广阔的天地。
最初的梁氏,应当没有后来的剽悍,《前秦书》当中没有细说,我想,应该是数年的戎马催逼得她变成了后来的模样。而晋王,在名利场上的周旋,或许早已改变了他。
木兰花,花木兰,梁氏是担得起“巾帼英雄”的美名的。“木兰花令”同“八声甘州”一样,都是词牌名,也算是这一系列同人文取篇章名的一点强迫症吧。
至于梁氏的另一个结局,就留待以后来书写吧,唯一确定的是,在那个故事里,她应当是以“梁长亭”的身份存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