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文责自负)
第二部
骆驼草
绿皮车
天边燃起了火烧云,层层叠叠的云霞,五彩斑斓,铺满屯堡镇的大地。一列长长的绿皮列车,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轨上。
不大的屯堡镇火车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群跟随着新兵队伍,簇拥着向这边涌来。高音喇叭有力铿锵的语录歌,混杂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在隆冬的天空里回荡着。
站在新兵队伍里,安文回头望望远处灰蒙蒙的大院:离开了!这回可真的要告别大院了:1970年12月20号,安文由大院的“小哥”,成为了“解放军叔叔”,一夜之间长了一辈。
没和老爸说,也没去找任何人,安文是一个人挺胸抬头,走进平安县武装部的。和每一个屯堡镇的应征入伍青年一样:报名、填报、体检。
“接兵的”就住的武装部旁边的招待所,什么兵种?部队驻地在哪?安文去打听,人家接兵的一笑,没吭声。其实,从小在大院里长大的安文何尝又不明白,你这么问人家接兵的,人家能说嘛!那不就是胡司令问阿庆嫂,“你是不是新四军吗”!安文知道,问也白问!到最后,安文从那个接兵的小通讯员那里得到了“最有价值的情报”:兵种:二炮。地点:青藏高原!
一个个身穿绿军装,胸佩大红花屯堡镇的年轻后生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喜悦,和按捺不住的笑容,在带兵的指挥下,依次快步登上开往西北的列车。
安文看见熙熙攘攘人群里站立着的母亲。尽管母子相距很远,安文还是感觉到,母亲那张疲惫憔悴的脸。才几天功夫,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老话第一次“撞击着”安文的魂魄,搅动着他的思绪,脑海里,泛起阵阵涟漪!而随着日月的更迭,这种感受,就变得与日俱增愈加强烈了。
母亲被春桃妈和大院另两位阿姨们搀扶着,挤架在人头攒动的人流里,睁大两只红红的眼睛,她不断地在向新兵队伍这边寻找着,张望着。那一刻,安文的心弱弱的,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登上列车,他再没敢回头。
夜幕很快降临了,随着长长的一声汽笛嘶鸣,列车缓缓地启动。“咯噔咯噔”,车轮撞击钢轨发出了有节奏的铿锵,车站和人群渐渐被抛在了车后。
在那个满大街都是戴着红袖章,行走着斗志昂扬,成群结队的红卫兵的日子里,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大字报,高音喇叭不分昼夜地播放着语录歌的年代里。虽然学校已经开始了“复课闹革命”,但好些老师依然被关在牛棚里,“知识越多越反动”成为了那个年代的革命理论。热血青年们串联的串联,文攻武卫的文攻武卫。所以,上课也只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情了。
高中即将毕业,摆在这些即将走出校门的学生面前,无非只有两条路:上山下乡,广阔天地练红心;当兵入伍,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上高中那会儿,安文也曾热血沸腾地“下过乡”。记得那次去的是屯堡镇偏远的一个小山村,好像叫什么“晏家窑”。安文他们一群学生娃,背上背包,和那里的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去就是一个礼拜。
晏家窑很穷,村子里,人人为嘴里的那口吃食,忙烂着,熬煎着。一天三顿吃的几乎都是稀的。盛上碗高粱米糊糊,从咸菜瓮里捞块咸菜疙瘩,这就是早饭。中午玉米面饼子,还是咸菜疙瘩,泡点儿咸菜缸里的咸水也是一顿。就是这,也要仔细盘算着,否则,口粮会吃不到年底的!有些人家,为了节省粮食,干脆,每天只吃两顿饭。
大队革委会的人,把屯堡“大城镇”里来的这些学生娃,引进各家各户去吃“派饭”,安文把家里带来钱和粮票交给这家主人,然后盘腿上炕准备开始吃饭。
土炕的小桌上,一盆玉米面糊糊,或是红红的高粱面糊糊,吃的菜就是农民家自己腌的蔓菁、萝卜。安文他们四个人,刚拿起碗筷,炕下面那家大一点儿的娃娃,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那个糊糊盆,那个小一点的娃就围着小饭桌哭闹,不停地“饿呀!饿呀的”。这家主人会迅速地把孩子一把拦到怀里,低声细语:悄悄的!额孩儿悄悄的!一会会儿吃,阿孩儿一会吃……
安文那里见过这等阵势,他想立马“结束战斗”,怎奈碗大,糊糊烫嘴!往左右看看,还是同学有办法:只见身边这位男同学,不慌不忙,一只手“架起”大海碗,顺时针一拧,一转,随着那同学嘴里的“突突!突突突”一个长声,大半碗糊糊已经给他“整”进肚里了。结果,人家三碗下了肚,安文一碗还在那里“格熏,格熏”(屯堡土话:形容一丁点一丁点,吃的很慢)呢!
虽说才短短几天的经历,但对那种“吃红饭,(红高粱米)拉红屎,练红心”的生活,安文记忆犹新。
绿皮车静静地行驶着,看着身旁窗明几净,宽敞的绿皮列车车厢里,安文一时想起父亲曾说过:当年,他们抗美援朝,去朝鲜打美国鬼子可没有这条件,他们坐的是黑乎乎的闷罐车厢,大冬天的,有的战士还净穿着单衣呢!他们依然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踏上朝鲜那片土地,凭借着世界上最落后的武器,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兵,真枪实弹的干!
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刚才还活蹦乱跳,精精神神的全连百十来号人,战斗结束,就只活下来了父亲他们仨!
当父亲从他的那顶钢盔上,拔下已经嵌进去一半的子弹的时候,后背湿漉漉,脸颊汗津津的。
看着眼前,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战友们,一仗打下来,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一个个十七八岁年龄的他们,永远地留在了朝鲜那片土地上。在那一刻,安文想起大院那座大礼堂,想起了那一张张巨大的油画:罗盛教,邱少云,黄继光······
他想起在沙坡岭的春桃,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大海叔。
绿皮车有节奏地“咣当”着,安文睡不着,他想起了去年,也是十二月份的事情:508师文工团准备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要招些小演员,按当时的规定,508师可以从本师子弟中挑选“小兵”应征入伍。分管文工团的政治部张主任是安文爸的老战友,就住在离安文家不远的政治部家属院。一天傍晚,刚刚吃过晚饭,安文家推门进来了俩解放军叔叔,抬头看,安文认识!其中一个不正是文工团里《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吗!怎么找到这来了?
“叔叔你们找谁?”
“找你呀!”那个高个子“李玉和”对安文笑笑。
安文妈从后屋进来:“呦!这不是文工团的他李叔叔吗?快坐,快坐下。我给你俩沏茶去。”
“不用了,大妈。我们也没啥事情,就是想找安文,如果您没啥事,我俩请安文去我们文工团去玩?”
“没事,没事,瞧你这孩子,找安文去玩就玩呗,还‘请’个啥!”说完,安文妈就不住的站在那乐。
师部文工团成立不长时间,一开始叫文工团,后来就一律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了。这些个演员,岁数都不大,有的还比安文小呢!平日里,在大院里,这帮小演员就跟自己的孩子似的,一天到晚,见面就大妈长大妈短的,可懂事呢!
“怎么?今晚你们排练吗?”安文拽住“李玉和”问。
“没有,今天没有排练任务,就是找你来玩的。”虽说平日里和他们都很熟,但也没有这么“熟”吧!找安文玩,还来俩人!管他的呢!反正在哪不是个玩呀!去就去呗。安文心里没有多想,跟着他俩就去了文工团演员宿舍。
都睡大通铺,宿舍很大,屋子中间还有个大空场。
这帮小演员,休息也不闲着。宿舍里,有的在练嗓子,有的在拉胡琴,有的在打快板,有的靠在墙边练倒立。也有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看书的。
进门,有安文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刚开始,安文有点儿拘束。可没过一会儿,就被这里“热闹”的场面给吸引住了。彼此年龄都差不多,只不过,不同的是,面前是“穿着军装的孩子”罢了!
在“李玉和”的不断撺掇下,安文和他们一起,一会儿“提篮小卖拾煤渣”,一会儿又“大海航行靠舵手”。不过,对于安文来说,更加吸引他的还是那些乐器,哪样乐器都好听。
“时候不早了,叔叔我该回家了吧!”安文悄悄问“李玉和”。在和“李玉和”共同演唱了一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之后,安文回家了。
那晚,安文“疯”的很开心,但也觉得“疯”的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安文才知道,那晚是老爸的老战友,政治部主任张叔叔,听大院的春桃说,她听到安文在学校唱过京剧,这就特意安排“李玉和”来家属院找安文来了。面上说来找安文玩,实际上,就是对安文的一次“面试”!可安文光顾“疯”了,自己被蒙在鼓里。
第二天,张叔叔正式通知了安文爸妈,说,如果大人没意见,孩子乐意,就让安文走下程序,马上可以到文工团报到当兵了。老妈一听,非常高兴。儿子当兵就在家门口,当妈的几乎可以天天见到儿子。又体面又放心,能不高兴嘛!她放弃了原来打算让安文回老家“广阔天地炼红心”的打算,同意他当兵了。
一听说可以马上穿上军装当兵,安文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了文工团当演员,听张叔叔说,还要让自己去北京学习,北京!首都!多少人都想去的地方!
可高兴了没多久,安文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当兵,为啥?不就是为上前线打仗吗!天天唱歌,那叫啥兵呀!在安文心里,当兵怎么也得扛上真枪,跟美国兵,跟老毛子干一仗!那才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兵呀!
正在安文犹豫的档口,平安县的地方征兵开始了,武装部来了接兵的。安文就急忙去打探消息。
那天,来接兵的其中一个大高个子,不知怎么就打听到了安文家?那人说他姓陈,听话,不像是北方人,普通话说很拗口。他说,来家是为了了解一下应征入伍新兵的情况,边说,还在他那小本本上记着写啥。
那天,人家问啥,咱就说啥,安文的“表现”,自我感觉良好!
那些日子,安文爸还在内蒙。听说安文是在平安县应征入伍报的名,他很高兴。说,路途遥远,一来一去都要坐飞机,耽误时间。再说了,他们那里是防修反修的边防,又是少数民族地区,情况复杂,事情多,当时中苏关系十分紧张,全国都在“深挖洞广积粮”随时准备打仗。安文只收到了老爸写来的一封信。
信上写了啥?安文没有全记下,只记得:“当兵就不要去想着当个‘幸福兵’!”安文怀里揣着他老爸的这封信,走到哪揣到哪,一直揣着。
508 师大院子弟,从平安县入伍的, 那次一共有六个报名的,结果一体检,安文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儿体格最好,又都是出身贫农,三个人就被招到了二炮部队,大院的另外三个发小,可能是因为身体和家庭出身原因,去了山西的总后部队。
火车前行发出有节奏的车轮碰撞铁轨的声响,拉着安文他们这些新兵,一刻不停地,一直朝大西北方向驰去,究竟去什么地方?
夜幕把原野完全吞沒。车厢外,远处,黝黑的夜空中,偶尔会划过星星点点的灯光,那灯光,就如同儿时在大院时,和伙伴一起抓的萤火虫似一闪一闪的。
为了节省车厢空间,绿皮车上的两个人坐椅,要坐仨人,仨人座椅要坐四个。这样,车厢里显得很挤。带兵的还说不可以乱走动。看车厢里没有带兵的,安文趁势溜到列车链接处,低头,发现有一垛东西,掀开上面的苫布,原来下面码放的整整齐齐,全是面包。这些都是供新兵路上吃的干粮。瞅见四处没人,安文顺势躺在了面包垛上,松松软软,不知不觉,不知道啥时候,安文睡着了。
“骆驼!快看,真的是骆驼!”车厢里一阵骚动。睁开眼,车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朦胧中,远处,荒漠的沙海出现了一支骆驼队。长长的绿皮列车已经驶入了满是黄沙的宁夏境内。
远处,长长的驼队,高昂着头信步的骆驼,长这么大,见到真的活的骆驼,安文还是头一回!
铁路路基两旁,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群,他们在用稻草,在沙土上编制起一个个小方格子。纵横交错的草格子,沿铁路路基不断向远方延伸着,护路工人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固定流沙,保护着铁路路基的安全。听说,这里的风沙可厉害呢!不用这种方法防护,一夜风沙,铁路路基都会找不见的!
一天一夜的车厢生活,“咣当,咣当”有节奏的车轮声,让人很快变得疲倦。刚刚见到骆驼队的“激动”一刻,也无影无踪了。整个车厢没有列车员,没有音乐,从这头看到那头,一眼望去,全是穿着崭新军装的新兵,这时候的他们,早就没有了初登列车时的好奇和兴奋,车厢里也渐渐停止了喧闹,变得异常宁静。
寂寞无聊,安文的思绪又回到了儿时的大院:弟弟安武,这时候不知在干啥?还去南洋河去捞鱼吗?老妈一准儿又开始忙上了吧?这么长时间了,老爸也该从内蒙回家一趟了吧?春桃在大海叔那里,不知道已经习惯了吗?她的受伤的手是不是快要好了?老爸在内蒙,那大海叔的“小手枪”谁来给做?……
“你过来一下。”一睁眼,身边过来个人。安文的思绪被打断了。站在面前的人,大个儿,大鼻子大嘴大眼睛。这不是走之前来过我家的那个“文化干事”吗!安文一下子认出了他。
“是在叫我吗?”安文马上站了起来,以立正的站姿面对着他,他笑眯眯地冲安文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那人说着,继续往车厢那边走去。
不一会,安文他们几个新兵跟着“文化干事”,来到列车联接处,“文化干事”临时动员,组织起了这支小型宣传组,任务就是沿各车厢给大伙儿演出节目,活跃一下车厢里宁静的气氛。
是安文背包上插着的那只笛子引起了“文化干事”的注意。
那是安文和弟弟安武一起动手制作的。
“哥,你去部队了,把咱们做的这支笛子带去吧!没事了,想家了,吹吹它。”安文这一走,安武有些舍不得。结果,笛子安文带走了,那把俩人合作的二胡,留给了安武。
车厢里,安文他们几个,临时组合,为战友们演唱的一段段样板戏和语录歌,不时被大伙儿热情的掌声打断,列车里充满了笑声、歌声和掌声。
列车一声长鸣,曲曲弯弯过了黄河大桥,听带兵的说,前面就要进入青海境内了。
青海!安文脑子里,立刻划过那部国产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
青海到底啥样?那里的雪山真的是一年四季,白雪皑皑总也不化嘛?
真的有《冰山上的来客》那样的边防哨所?真的会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古兰丹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