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奎长篇小说《我爱我的兵哥哥》:
第十四章 山丹马
接到前往军区山丹军马总场做事迹报告通知的当天晚上，黄学林度过了一个难熬而又漫长的失眠之夜。也只是在天快破晓前，他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个来钟头。
本来，按照原计划，宁夏贺兰山的守备师是这次先进事迹报告活动的最后一站。结束之后，报告团应该从银川返回兰州，进入休整和总结讲评，最后请军区政治部、后勤部有关首长对报告团成员进行简单的接见慰问，就应该各自打道回府了。因为这一趟出来的时间比较长，黄学林对牧场的工作有点放心不下，眼看就要归队，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听说计划有变，还得去一趟山丹军马场，因为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就有点不自在，可以说喜忧参半吧。喜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实现长久以来的愿望，去看看久负盛名历史悠久驰名世界的山丹军马场，看看一望无际绿草如茵万马奔腾的马营滩大草原，看看最令他梦牵魂萦的几代牧马人经过三十几年奋斗才培育成功的享誉中外的天马——“山丹马”；忧的是回马峰山的时间不得不推迟。
对于计划的临时调整，黄学林虽说有点不太理解，却没敢多嘴。他心想，军人嘛，服从命令是天职，何况计划不如变化，县官不如现管，这已经是社会常态家常便饭，他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并不大在意这次的变故，所以也没有过多打听。他觉得这都是领导们应该操心的事儿，就来了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自己一切行动听指挥就万事大吉。可是，当他从报告团带队干部哪里知道了计划变动的内情之后，却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甚至还面露讥诮之情“嘿嘿”笑了两声。就两声。
事情是由山丹军马总场的老八路张练成场长的一通电话引起的。张场长和军马场的其他领导以及广大干部职工对黄学林的先进事迹非常感兴趣。他们听说军区组织了事迹报告团要到各单位做巡回报告，又从《人民军队》报上看到了报告团的行踪和在各部队活动的盛况，想着总场也是军区后勤部数得上的大单位，这样的重大活动理应有份，便热切地盼望着黄学林和报告团能早一点到山丹，早一点到草原，早一点到他们这个有三千年历史的军马场传经送宝。可是，全场上下左等右等不见来，等来的却是报告团即将散伙的消息。总场场部和四个分场一下子就炸了锅，纷纷质问总场政治部和场领导是干啥吃的，质问军区特别是军区后勤部眼里还有没有山丹马场这几万牧马人。心急如焚的老场长张练成也觉得很窝火，他把政治部秦主任喊到自己的办公室美美的批评了一顿之后，直接叫总机把电话要到了军区后勤部孙洪珍部长那里。他的语气平缓，但埋怨的意思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部长啊，山丹马场的干部群众眼巴巴的盼着黄学林事迹报告团来我们这儿呢，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怎么听说这几天报告团就要解散了？说机关压根儿就没安排他们来我们这里。为什么呀？”
孙部长是从总部机关下来的，原来曾当过好几年总后勤部的副部长。他水平高，能力强，情况熟，而且还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对基层官兵和普通群众非常热情和尊重。听了张场长的话，他客客气气地说：“张场长啊，这件事情我知道一些。当时研究报告团活动方案的时候，机关的同志考虑到马峰山军牧场是个小单位，你们那儿体量大，先进典型也不老少，工作性质和业务范围也有些类同，就没有安排报告团去你们那里。怎么，还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张场长说得十分恳切：“首长啊，机关这样安排恐怕有些不妥当。我们这儿是以养马为主兼养牛羊，黄学林那里是专养牛羊，反正不是马就是牛啊羊的，有点大同小异。即使按照业务对口的原则，黄学林事迹报告团也应该到我们这儿来一趟。大家从上级的文件和报纸上看了小黄的先进事迹以后，都觉得这个普通战士十分了不起。他的牧场虽然没法和军马场比，但他不择环境、不讲条件、不怕艰苦、不计名利，甘为军队建设贡献青春的事迹很感动人。他那种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就干好一样的高度自觉的敬业精神，还有那种‘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的崇高品德，都是我们马场人应该学习的标杆和榜样啊。他的先进事迹和精神对我们山丹马场来说，针对性更强，指导意义更大，对我们近两万名新时代的牧马人来说可是一场及时雨啊。如果错过这次机会，那可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哩。首长，我这可是代表马场一万多职工群众给您打这个电话。请您一定再考虑考虑。”
听了张场长的一席肺腑之言，孙部长立即明确表态：“张场长，你说的很对，说的很有道理，我非常赞同。这样吧，”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这样吧，我马上和王政委碰个头，让政治部立即安排，叫报告团三天之内到你们那里去。你看怎么样？”
“好的好的。谢谢首长！我们一定做好报告团的接待工作。请首长放心！”听得出，张场长有点喜出望外。
在两位领导通完话的第三天，黄学林就随报告团来到了山丹军马场。紧张紧凑的工作虽然使他还没来得及观赏草原的秀丽景色和山丹马的雄姿，鼻腔里却先钻进了山丹大草原特有的气息——不是马峰山高原牧场那种凌冽的、夹杂着雪块和枯草的冷硬，而是带着野花、河水和广袤草原上无穷无尽的青草汁液的温润和馨香。它们裹着祁连山的风掠过马群时扬起的细碎的鬃毛味儿，一吸进胃里，就令他胸腔发颤，兴奋异常。
事迹报告一共做了五场：总场和四个分场各一场。五場报告场场爆满，每次报告都赢得马场干部职工和群众的阵阵掌声。报告团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高原军牧战士黄学林的经历在他们心中引起的强烈的共鸣。看得出来，山丹草原上的牧马人心灵是纯洁的，感情是质朴的，也非常的真诚和热情。每次报告结束之后，黄学林都会被人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问长问短，久久不愿离去。山丹草原上的著名摄影家秦文亮可是忙了个不亦乐乎。因为大家都拉着他叫他给他们和黄学林照合影。许多妇女拉着黄学林的手仔细的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有些老大妈老奶奶用她们粗糙的手把黄学林被高原上的紫外线和风霜雨雪侵蚀得成了酱红色的脸摸呀摸的，默默的流下了热泪。
男人们对黄学林的崇敬集中体现在他们送给黄学林的一个新名号上。他们觉得军区那些秀才们给黄学林确定的名号不怎么响亮，他们自作主张把黄学林的荣誉称号“高原模范军牧战士”给改成了“高原放牧孤胆英雄”。
“依我看，这个黄学林就是个孤胆英雄！”三分场的青年积极分子杨晓睿不无崇拜的说。
在三分场的报告结束之后，一伙年轻妇女围住黄学林，执意要给他介绍对象，因为他们听说他都快二十八岁了还没有结婚。
“小黄，我们军马场的好姑娘多的是。而且你不知道，草原上的姑娘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心灵手巧长得美，世世代代都是牧马人，骑马挎枪走天下个个在行，放牧牛羊更是手到擒来。有我们山丹姑娘做媳妇，你就舒舒服服的静享清福吧。”
学林只好以实相告：“谢谢各位大嫂大姐的好意。谢谢你们！我已经有未婚妻了，这次回去就办事。她是咱们临洮人，名叫秋儿，在兰州开着出租车呢。”
听了他的话，妇女们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她们带着失望和遗憾，依依不舍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老场长张练成找到黄学林，说：“小伙子，别跟她们磨叽了，走，我带你去看我们的大草原，看我们的‘天马’去！”黄学林爽快的答应一声，一老一少两个人便离开场部大院，向外走去。
不多久，黄学林竟被眼前的一幅画卷给惊呆了：
祁连山犹如穿戴着银盔银甲的沉默的巨人屹立在远方，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闪耀着迷人般的光芒。山脚下，一汪湖水清如明镜，天光云影倒映其中，微风拂过，碧波荡漾，如瑶池仙境般令人陶醉；一望无际的草原像翡翠似的铺展至天际，绿草翻起的浪花像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三五成群的牛羊点缀其上，如星星撒落凡间；忽然，雷鸣般的马蹄声和骏马的嘶鸣声如闪电，似战鼓，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震耳欲聋…… 近了，近了……黄学林身体前倾，呼吸急促，两眼放光，死死盯着前方，盯着奔腾的骏马驰来的方向，脚步不由得加快，不一会竟然猛跑起来。
“慢点跑，别惊着马！不要离得太近。太近了有危险！”老场长在身后大喊。
黄学林可顾不了那么多。他的眼里只有马，只有梦中的那匹枣红马。这一刻，所有的思念、期盼、渴望，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喜悦，这喜悦像泉水般从心底泊泊涌出，涌遍全身。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手脚有些发麻，热泪夺眶而出。
在离马群不远的地方，他很理智的停了下来，不敢再靠近。因为他看见有一匹栗色的山丹马在牧人给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同伴朝这边不紧不慢缓缓走来，还“咴儿咴儿”的一连声的叫着。
他贪恋的看着那匹马。多么帅气啊。它身高体长，肩背结实，四肢干净，毛色闪着金子般的光，尾巴轻轻摆动，像一条被风摇起的绸缎。它仿佛也看见了他，似乎觉察出他的目光里的意思，抬起头，朝着学林这边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清澈又明亮，带着一丝好奇，又带着一丝温顺和亲切，像是认出了挚友那样。
黄学林的心跳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在马峰山上放牧的这些年，由于没有马，他付出的力气要多出好几陪，他经历的艰难困苦和危险就是七天七夜也说不完。对于一匹枣红马的需求和思念更是如影随形。多少个夜里，他在梦中醒来，枕边和耳朵里还都响着马嘶的声音。他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有了一匹枣红马：他站在云端，站在高山之巅，枣红马裹着风，踏着雪向他奔来，鬃毛拂过他的手背，像一缕缕一道道温热的电流传遍他的全身，让他的身体不停的颤抖……
此刻，那匹栗色的山丹马在距学林很近的地上停住了脚步，它高大俊美，威风凛凛，耳朵轻轻抖动，目光清亮慈祥，像是认出了学林，蹄子在地上使劲儿刨着，尾巴左右摇摆。
“学林，这就是咱们的山丹马。帅气吧？”
老场长也已赶到学林的身旁，他用手抚摸着栗色马的鼻骨和脖颈，沉稳的声音中带着喜悦和自豪：“你好好看看，这就是牧场几代人经过三十多年辛苦努力和上万次实验培育出的世界名马——山丹马。它曾在全国科学技术大会上与两弹一星一同上台领奖；它是河西马、西域马与苏联顿河马血脉交融后的优良品种。你看它多像从九霄下凡而来的天马：神采奕奕，气度不凡。身型中等骨力强劲，似有千钧之力；长长的睫毛下，明眸闪烁如灿烂星空；肩胛平展如羽，腰背坚似磐石；四肢干燥挺拔；尻部饱满，耐饥耐渴耐寒，耐力如祁连那样硬朗绵长；它跑起来步幅匀称，不疾不徐，节奏沉稳，跨越沟壑坡梁如履平地；它把从焉支山到鸾鸟湖的长距缩成一程疾驰，它把生命中的热烈秀成碧空中的一道弧线。它反应灵敏，是草原上最懂人的马。走散百多公里还能自己找到并返回家园。你还记得霍去病大军的猎猎旌旗和他西征的故事吗？山丹马的祖先曾驮着大汉的将士踏破匈奴的防线，它的蹄印早已和华夏的强盛紧紧相连。不说别的，在一九七九年中越那场边境之战中，就有两千多匹山丹马参战，而且获得了总部的通令嘉奖！”
“山丹马真是了不起！”
学林紧紧拉住老场长的手说：“首长，您讲得实在太好了。”
老场长一笑：“我也是被逼出来的。”
“为啥？”
“那一年军委江主席来马场视察，他不让服务员讲解，要我给他讲。我一个大老粗能讲个啥呀，一下子把人丢大发了。多亏我资历老年龄大，总后勤部洪部长和军区司令政委又在一旁帮我说好话，江主席才没有责备我。不过他叮嘱我一定要补上这一课。他笑着对我说：‘张练成，你是山丹军马总场的一场之长，你讲不了山丹马怎么说得过去？’打那以后，我就下功夫补上了这一课。我肚子里有关山丹马的掌故还多着呢。怎么样小黄，我讲得还算说得过去吧？”
“岂止是说得过去，您讲得简直太棒了，我都听得入迷了。”
黄学林慢慢伸出手来，学着张场长的样子，也抚摸着栗色马的头，抚摸着它的脖子，抚摸着它的全身。在他抚摸马的鼻翼的时候，它的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手上，喷在他的掌心，它的头还在他的身上蹭了好几下。那一刻，他激动极了。他的心瞬间被快乐和兴奋填满，这些年在山上遭受的所有的疲惫、艰辛、苦累……所有一切的一切，倾刻间都烟消云散了。他觉得，从马峰山到山丹大草原，从梦境到现实，虽然时间和距离远了些，但他终于如愿以偿，终于见到了这匹马——虽然不是枣红是栗色，却是真正的名扬四海的山丹马。他深吸一口气，祁连山的风带着野花、绿草和马的气息涌入肺腑，他简直要醉了。
老场长看着他，深情地说：“学林啊，你这些年在马峰山上为部队放牧，风里来雨里去，更加上严寒霜雪，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真是不容易啊。我们场领导昨晚研究过了，决定把这匹山丹马无偿调拨给你们马峰山军牧场。过几天，我就让人把它送到山上去。”
黄学林闻言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场场场长，这可使不得。这怎么能行？我们怎么受得起？”
“你完全受得起。”
老场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在马峰山上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事迹深深地鼓舞和教育了我们大家。这几天你也看到了，马场的男女老幼都被你感动着，激励着。我们这样做，也是表达一下这里几万群众和家属子女对你这个英雄战士的一片心意啊。我知道你想有一匹马的愿望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了。小伙子，收下吧，千万不要客气！”
“是！首长。”
黄学林“啪”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向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八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2025.11.30)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