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1

我和师傅无聊地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呆看着不远处那片苍郁的山林。那里有几只白色的飞鸟点缀着那深绿色的底子,阳光洒在它们白色的翅膀上,愈显得耀眼。当它们收敛翅膀隐没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如同雪花飘飘融浸大海。

环视这所房子,它有很大的落地窗,可以包容进大块儿的阳光,如果是在黄昏,则可以在窗前欣赏落日。

假如和一个姑娘并肩坐在窗前看落日的余辉,映红彼此浮着淡淡微笑的脸,那应该是一件很温情浪漫的事。想到这里我扭头对师傅说:如果你有这么大的房子,想在里面干什么?

师傅不加思索地说:用三合板隔成很多小间儿,租出去。

我突然觉得美好的事情是那么容易被摧残。按师傅的说法,住进来很多人,有人洗衣服,有人吃泡面,有人听收音机,还有人端着洗脚水在走道上来回穿梭,为上厕所在外面踌躇徘徊,这和学生时期的集体宿舍又有什么区别?

师傅说:你呢,你想在里面干什么?

我不想跟他说我想和一个姑娘并肩坐在窗前看日落,那样他一定会笑我。相对于师傅的现实,我更显得悲观,说:你觉得我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吗?

师傅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你能,你有前途。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师傅说:你有文化,肯定有前途。

我疲倦的笑了笑,对师傅说:好了,我们快去井道里干活吧,别让老板逮到我们偷懒。

2

一年前我刚从一所专科学校出来,那时候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总以为自己很厉害,就这样自以为是地混着,从高级人才市场,到专业人才市场,再到劳动力市场。

直到自己兜里还剩下十块钱的时候,才感到活生生的现实在向我逼近。于是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工地。

每个人都有个美好而干净的梦想,觉得今生今世一定能够实现它,特别是在小时候,这种想法犹为强烈。

可是,当我们慢慢长大,现实那些琐碎牵引着你朝一个方向走时,你会发现正和自己的梦想南辕北辄,梦想向左,现实向右,如两列擦肩而过的火车一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3

我从事的是安装电梯的工作,就是我们平常乘坐的垂直电梯。电梯为我们省去了不必要的体力和时间,算得上是一个功德无量的发明,但是安装电梯非常浪费体力和时间。

我发现,创造一种使人舒适的生活方式,其过程本身与舒适恰恰相反,就是你想使一个人舒适,首先你自己得痛苦。

师傅因为常年安装电梯,落下很多伤疤,常常掀起一块衣服为我展示他那些伤疤,讲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如久经沙场死里逃生的战士,在退役后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枪伤。

师傅是河南人,一提河南人,大多数人都会有偏见,觉得河南人都是骗子。跟师傅在一起快一年了,只见他撒过几次无伤大雅的小谎。

我所在的工地楼层很高,工人上下楼和运送工料都是通过楼外的升降机实现的。升降机其实就是个简易电梯,这东西就像顺着轨道上下的鸟笼子。

笼子里都有专人伺机,大多数是妇女,不管你是上楼或是下楼,只要朝那个笼子喊一声,里面的妇女就会把笼子开到你所在的楼层,再把你带到要去的楼层。

可以想像,这种工作相当无聊,所以里面的妇女有的听收音机,有的看小说,有的磕瓜子,有的玩手机。干这些不免会分散注意力,有时候隔的高,你喊破了嗓子,笼子还在那里稳如泰山无动于衷。

我怀疑她们是充耳不闻以静制动,这种心理是这样的:你略喊一声她马上就开到你面前,会有一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做下人的感觉,要是你“千呼万唤始出来”才能彰显她们的尊贵。两种相反的效果,有时候就在“度”的把握上。

我觉得这些妇女相当欠揍,有她们这种人在,走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起码要慢一个世纪,并且,这一个世纪还是不和谐的一百年。

每次登上“千呼万唤始上来”的鸟笼子,师傅都要先夸奖里面的妇女一番,说你比那边那个女的强多了,那边那个女的喊一百遍都喊不动。我在心里补充剩下的话:你丫五十遍就动了。

一开始这方法相当奏效,只要师傅特有的河南方言一喊,电梯笼子马上就来到跟前。久之,可能是这些妇女私下里也交流,发现她们互相比对方强,便对我和师傅相当冷淡了,电梯笼子基本上叫不动了,有好几回不得不爬楼梯。再后来师傅叫电梯前先准备块石头,喊一声后数到三还不动,石头就砸在笼子顶上了。

师傅愤愤地说:对付这种人,要么动脑子,要么动手。

4

师傅不动脑子做出来的事还真不少,工作上的就不说了。记得有一天晚上和师傅在山下烧烤摊上喝完啤酒去爬山,看到一个穿吊带背心肩上有纹身的漂亮女孩儿坐在石阶上,很孤单的样子,好像喝多了,有些不舒服。师傅酒后有些放纵,跟我说:你说我敢过去摸她吧?

我当然说不敢。师傅就靠了过去,坐在石阶上,说:姑娘,这么晚你自己在这里不,不危险吗?

说话间,师傅就摸了她的肩一下。姑娘抬起头,皱着眉懒懒地说:你别在这里了,让我自己静静。

可能是见姑娘没有太大烦感,师傅就把手搭在姑娘的肩上,姑娘一摆肩,说:你还是快走吧,我喝酒胃难受吐你一身啊。

师傅还拿手向人家肩上搭,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姑娘皱眉道:你烦不烦啊,我喊人了,来人啊——

话没落音,就看到那边烧烤摊上三四个小伙向这边疾走,手里还拿着家伙。

我大喊一声:来人了,快跑。然后,撒腿先跑一步,跑了五百米感觉师傅没追上来,想,坏了,师傅穿的是拖鞋。自己不敢回去看,就躲在一边等,大约打两把麻将牌的时间,我看到那几个小伙子骑摩托带着那姑娘走了。

我想,完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打惨了,得赶紧回去给师傅收尸。回到刚才的地方,找了好一会,没找到他,就自己回工地了。进屋后发现师傅已经回来了,躺在床上惊魂未定的样子。师傅说他刚跑两步就发现自己穿着拖鞋,钻进树林里爬到树上,才躲过一劫。

5

我虽然喊他“师傅”,但是他只教过我一样东西——校导轨。这里需要普及一下电梯知识,电梯和火车一样,是顺着轨道运行的,电梯轨道垂直度要求误差在半毫米以内,一段时间里我和师傅学得就是怎样把误差缩小到半毫米以内。

想想自己都不敢想信,在工地的几个月里,我从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一个打工仔,能熟练地使用扳子、钳子、螺丝刀,能一眼认出螺丝的型号,还学会了用电钻、磨光机、电焊等各种电动工具。

我一直把自己从事的工作瞒着父母。师傅问我为什么不和家里说。我反问:一个大学生做小学生能做的事,那父母的钱不就白花了吗,我妈看拿钱打水漂了,还不跟我急了?

师傅说:别让你妈急,俗话说付出总有回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对他的语言嫁接我突然无言以对。

6

师傅也是八十年代生人,但是很难把他和“80后”这个时髦的词挂钩,因为师傅认识的字数用手指头就能数过来,通俗的说法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我刚来时不知道他这情况,有时候给他发信息,他就给我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事。还有,他上街时,总是对店面的广告牌很迷茫。坐公交不看站牌,多走好多冤枉路。买了高档的手机,但是很多功能不会用。不会用ATM机,总是麻烦银行的工作人员。其实这些师傅都能忍,唯有一样不能忍。

前些天师傅刚回家相了亲,回来后姑娘常给他发信息。师傅说,姑娘叫米乐,是他姑给他介绍的。我很感兴趣地问他:你相亲时都跟人家姑娘说些什么了?

师傅说:没说什么,就说,你看我这人行吗?那姑娘说,现在还看不出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咱们还得多沟通。

听师傅说“知马力”好似在说“芝麻粒儿”。

说实话,师傅长得人模人样的,多少有点像胡军。米乐的意思显然是外表通过了,还得看看他的内涵。

我觉得师傅可能想,总不能人家一发信息来就给她打过去吧,这样不但话费受不了,还容易暴露。所以,只要米乐一来信息,师傅就央我读给他听,然后他口述,我代为回复。

师傅是个粗人,所以对人家姑娘说话总是干邦邦的。比如米乐发信息说:嗨,你干什么呢,吃晚饭了没?

那时候我和师傅正躺在床上听广播。师傅随口说:吃了,听《金山夜话》呢。

《金山夜话》是一档形式上为人排忧解难的谈话节目,来咨询的都是些感情上的问题。主持人相当生猛,人家还没说两句,他就急着问人家,你俩有那事了吗?

人家不想说,他就说,你不说金山没法给你分析啊!然后人家就说了,第一次在哪里哪里,什么什么感受。收听率基本上都是这样上去的。

我跟师傅说:跟姑娘说话要温柔、文雅,要想给人家一个好的印象,措辞上一定要经得起推敲,人家姑娘一听你在听这种节目,就能推出你这个人很低级趣味。所以我建议这样回复:刚吃过,在听音乐呢!

师傅很有感触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对女人一定要狠,以后结婚了只能一个说了算,她不下地狱,你就下地狱。

我批评他说:人家这不是还没看上你吗,想发狠,结婚后再发也不迟啊!

师傅就同意了。发过去后,米乐的回复是:你也喜欢听音乐啊,那你喜欢听什么歌?

师傅兴冲冲地说:《大花轿》,妹妹坐炕头,哥哥脱裤头,恩恩爱爱床上荡悠悠。

我断然道:不行!

又建议这样说:我以前喜欢听《纤夫的爱》,现在我喜欢听周杰伦的慢歌,像《东风破》《千里之外》这类,那你呢?

师傅抢着说:不行,你这人太虚伪了,这不是欺骗人家的感情吗?

我感到很懊恼,我费尽心机帮你追姑娘,你竟说我虚伪。我开导师傅说:米乐漂亮吗,你想跟她在一起吗?

师傅低头说:漂亮,想。

我正经道:想就听我的。

发过去后米乐说:是吗?我也很喜欢听周杰伦的慢歌,还有朴树的《白桦林》《那些花儿》,听朴树的歌感觉像听故事一样。

我给师傅读完,他信任地看着我问:怎么回?

其实信息很好回,不过开头那个“真的吗?”让我颇感为难,一个人撒谎已经心存歉疚,当对方再问一个“真的吗”,再讳莫如深就更过意不去了。

我开导自己这完全是为师傅好,就跳过那个问题回复道:其实音乐都是在表达感情,把产生这种感情的前因后果用歌词写出来,故事感就比较强,假如没有歌词的话就不会认为是在讲故事了,这种感觉在我们听外文歌曲时就体现的很好,听时只知道它很忧伤或欢快,而不知道它在讲什么。

米乐说:好长,但是词和曲通常不是一个人写的,曲作者的心情词作者怎么会知道呢?

师傅也很好奇,所以这个问题我不用征求他的意见。

我继续忽悠说:问的好,人都是有弱点的,作曲的能操纵乐器,但不一定能驾驭文字,驾驭了文字不一定能唱,所以一首歌通常是由三个人完成的,他们要多沟通才行。

米乐说:可是有的歌曲并不是讲故事啊?

我回复说:表达感情也行啊,像“我爱你就像爱吃水煮鱼”。

米乐说:哈哈,你真是太神了。对了,你爱吃什么?

我刚要回复喜欢吃炒黄豆芽,突然觉得这不是问我,就跟旁边的师傅说:你喜欢吃什么?

师傅没反应,我一看,他已经睡着了。记得每次和师傅下馆子,他都点名要点辣子鸡,就回复说辣子鸡。

米乐说:好,将来我做给你吃。晚安。

我激动的想把师傅摇起来报喜,但看他睡得香,就打算明天和他说。

7

以前的女朋友说我是个主观性很强的人。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我很偏执。可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两者的区别可能就在于当事者的成败,一败涂地的主见当然是偏执,攻无不克的偏执也未尝不是主见。

我的固执己见不敢说为师傅画上了“八”字的一撇,但最起码米乐同意将来给他做辣子鸡了。现在担心的是:是不是米乐在给师傅做辣子鸡时,师傅还要对人家发狠。

师傅说:她听我的就不会对她发狠。

我说:如果她不听呢,你怎么办?

师傅倒直白:焊个铁笼子,把她关起来。

突然觉得师傅心理是不是有阴影啊,怎么能忍心对一个愿意为你下厨的姑娘下黑手呢?我明确地跟师傅说这样做不对。

师傅又把问题推给我:要是你媳妇不听你的话,你怎么办?

我陷入深思,是啊,我该怎么办呢?我突然没有把握,说:她不听我的话说明她对,她听我的话说明我不错,我不用怎么办。

师傅仍咄咄逼人:要是她错还不听你的话呢?

我突然无言以对,鬼使神差地说:我觉得米乐挺好,呃——你要珍惜才对。

8

我曾经问师傅,不认识字是否觉得难过。

师傅玩世不恭地说: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有些怒其不争,说:如果让米乐知道你不认识字,她肯定会很难过的。

师傅傻傻地问:我不认识字她难什么过?

我说:你觉得自己和她没关系的话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到时候可别怪我没和你打招呼。

师傅一愣,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以后我不帮你回信息了,看你怎么办?

师傅不在乎地说:大不了不回,直接打电话,还显得亲切。

我激将说:但是我会给米乐发信息,你知道的,我没有女朋友。

师傅笑了,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慷慨地说:好,米乐给你了,我知道你困难。

我就坡下驴说:既然你愿意扶贫那就多谢了,只是到时候别哭得找不到北。

师傅急得原形毕露,说:不行,我才是纯正的困难户,你知道我找个媳妇不容易,你可一定要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不能半途而废啊。

我笑了,说:这就对了,从明天起跟我学写字儿。

师傅说:不行。

我诧异地问:又怎么了?

师傅脸红着说:明天,还是先学拼音吧。

9

教师傅学拼音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分不清b和d,q和p,甚至t和f,上午教他的东西晚上又还给我。还有,每次我教到酣处,他都睡到酣处,还说学这些东西不如听“金山夜话”有意思。

光拼音我就整整教了他十天,工友都笑话他,比不上自己的儿子。有时我很挫败地想:师傅如果是我儿子可能就送人了。

教完拼音就是汉字,师傅每学会一个字都会欣然而止,听半小时的“金山夜话”给自己放松一下。我曾经给他算过,按师傅“学五忘俩”的进度,能用文字和人沟通,大概需要三年之久。师傅听了很是气馁。我跟师傅说:如果你每天学会九个,时间就能缩小到一年,如果每天学六十个,我保证你下个月就能和米乐用手机聊天。

师傅错愕地说:六十个?你杀死我吧。

我对师傅说:如果米乐有耐心等九年,你一天学一个字也可以啊。

师傅低眉道:那我就尽量多认些吧。

为了能让师傅学得快一些,随时随地我都有意识地教他,吃饭教他白菜,土豆,黄瓜,茄子。

工作时我教他导轨,轿箱,对重,主机,钳子,螺丝,电焊。

在街上逛悠时我教他超市,烧烤,五金,网吧,洗头,夫妻用品,中国移动。

有时候他拣了张洗浴中心的广告彩页,我就教他桑拿,按摩,足疗,全套,激情。真可以说是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

10

学的字多了,师傅开始对汉字有了兴趣。有次我教他“校导轨”这个词,他就问我:“校jiao”这个不是“学校”的“校”吗?

我言简意赅地说:一字两音。

师傅不解地问:那古人造字时为什么不一个字一个音呢,那样学起来也方便?

我给解释:你以为古人造字很容易吗?关键不是没有那么多音嘛,你看现在的动物能叫几声已经很不错了,有的虫子连叫都不会。

师傅说:那古人为子孙后代着想也得多发几个音啊?

我对师傅说:那好,你为了子孙后代多发几个音试试,你能发几个我就能给你写几个字。

师傅不相信:试着发了几个音都有字与其对应,后来他倾其所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发各种各样的怪音,他学在病床上的呻吟声、憋屎声、吃面条声、抽鼻涕声,咧嘴,瞪眼,抽羊角风,直弄得自己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

到后来还真有几个写不出来的,我很是心慰师傅没有白费力气。师傅也很有成就感地说:你看,只要功夫深铁柱磨成针,那古人啊,就是太懒了。

我忍住笑,反对他说:不对呀,你看你刚才发的几个音不但难听,而且还不好发,更重要的是发声的样子也不好看,可能是古人觉得不能接受才没用。假如两个人见了面像你刚才那样说话,还不把对方恶心死了。

师傅苟同说:那倒是,那倒是。

11

当师傅能磕磕绊绊地发短信时,小区的一期工程已接近尾声。在这期间我尽量和师傅用短信息交流。他发的信息不是简单到一两个字,就是让我感到莫明其妙的错别字。

我们住的是活动板房,有一次我发信息问师傅在哪里,他回信息说:在班房。弄得我以为他犯什么事,进监狱了。所以他给米乐发信息时,我都要在他旁边监督,先让他在纸上打草稿,免得让那个好的开始在瞬间毁于一旦。

师傅也非常乖,每写好一条都让我过目,看那些字你会知道什么叫“触目惊心”,犹如检阅一些残兵败将,它们有的需要清洁,有的需要搀扶,有地需要修理,有的需要拆了重组,还有的根本就得扔到垃圾桶里,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东西的战斗力让我很担心,作为过来人我要越俎代庖,重新排兵布阵,“一番洗清秋”后,那些东西被送上战场,去攻克米乐坚守的城池。

兵法上说“兵贵神速”。因为上面的原因,师傅的“兵”很慢,慢到米乐以为他睡着了。其实在收到米乐的信息那一刻起,师傅已经在抓耳挠腮地写回复了。

有次米乐在等了很长时间后,竟轻轻地发来一句:晚安,做个好梦。害得师傅写到一半的信息不战而废,就承认自己睡着了。

我知道,姑娘一旦说些诸如“做个好梦”“一定要开心哦”这样的废话时,她已经对你有想法了。事实证明米乐真得打定主意,让师傅中秋节去她家玩。师傅顿时心潮澎湃,问我怎么办。

我说:去。

师傅心急火燎地说:不是,我到她家该怎么跟他妈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现成的说法是:伯母,米乐跟着我不一定能大富大贵,但我能保证她会一辈子平平安安,我会对她好的,您就放心吧。

师傅撇嘴说:这么酸的话,让我怎么开口?

我问他说:那你想怎么说?

师傅表演开来:娘,米乐跟着我可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但是俗话说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我不会让米乐吃亏的。——你看,这样说行吗?

我说:你说的很通俗,也很在理儿,就是听起来恶心。

我觉得这事应该和米乐讨论一下才对。其实我一直在想象和一个姑娘谈到一定程度后该怎么和她的父母坦白,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和姑娘讨论一下才好,知己知彼遇难呈祥,里应外合化险为夷。

师傅发信息问米乐该如何是好。米乐倒简单,只回复了两个字:“随便”。这说明师傅和米乐的统一战线还没有达成,我不禁感叹,现在的姑娘真难搞定。

我对师傅说,米乐还未搞定,师傅仍须努力。

12

那天,我们正系着安全带在电梯井道里高空作业,里面有供我们攀扶的脚手架。当时师傅在我下面的脚手架上,是米乐来了条信息,师傅拿着回复好的信息要爬上来给我看,重心偏移失足落下,安全带被挣断,他很短促地“唉”了一声。

我看到他惊恐而无助的眼睛和试图抓扶的手,接着,就在脚手架上仰跌下去,头磕在支架上又撞回来,如此反复几次,我听到黑暗里一声沉闷的坠地声。

我大喊师傅,无人回应,慌忙从脚手架上解下安全带,从层门里爬出来,顺着楼梯急转直下。

在底坑里借着门口昏暗的警示灯光,看到师傅的头朝向一侧,枕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别在背后,额头上破道口子,血流过半睁的眼睛。我喊一声“师傅”,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跳下去摸他的鼻息,没有半点感觉。

我开始出现幻觉,大脑里是师傅坠落前的情景,接着是师傅从上面跑下来看坠落的自己。可是,师傅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如此真实地躺在我面前。这时我才想起,跑出去打急救电话。

时间慢得像冻结在水里,周围开始有人聚集过来,老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面如土色地问着我什么,我只觉得思绪随时空一起冻结,外面的一切难以浸进。

急救的人急如闪电地下车,把师傅从底坑里抬出来,就地展开急救,我们被挡在外面,心急如焚。

不知医生都做了一些什么工作,把师傅放到担架,送到救护车。医生让一个人随车去。老板把我推上车,让我先过去,他去取钱。

一路上医生都在师傅身上忙活些什么,我被挡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在心里默默为师傅祈祷。

在推着担架进急救室时,我似乎听到师傅说了两个字,模糊不清。

老板随后也赶到医院,在我耳朵边问着些什么,说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脑海里是师傅被推进急救室那一刻,他说了什么呢?

手机,是了,一定是手机,我丢下老板,疯跑回工地的电梯底坑边。

这时候,我听到一声熟悉的短信提示声音,微弱蓝光闪了两下。我跳下底坑拿起师傅的手机。手机上师傅的鲜血,已经凝固成黑色。我打开手机,是米乐的信息:你又睡着了吗?

我看到师傅最后没有发出的信息是:我喜欢你,米乐。

我按一下发送键,把信息发出去,关掉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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