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7日 星期四 晴
文/临溪为砚
1.
今天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太阳将储存了一个冬的热量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万物都有一种将熟的错觉,好像不时还会发出呲啦呲啦煎炸声。
巨大的热浪将人们纷纷往屋子里赶,大家只得躲起来避暑。
然而,有一个地方比外面更热,是热闹的热。不大的客厅里挤七八个人,大家忘我的讨论着各自的话题,对于周围的粘腻和燥热完全不在意,此刻他们已经超出了生理的范畴,到了精神的领域。
人群里最安静的就是一个扎着低马尾,穿着衬衫牛仔裤的小女孩儿。
其实她才是这次聚会的主角,所有人都是为了她而来,而现在她却尴尬的杵在角落里,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事件的起因是小女孩小月在一个月之前考上了大学,这在村子里怎么也算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不幸的是,她的父亲在一个月之前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全身瘫痪,一个富足的四口之家,在经历了几次重大的手术之后,已经债台高筑,不堪一击。
她的母亲早就意识到了这次高考的毫无意义,没有钱,考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高考的前一夜,她万般无奈地对女儿说:“别去了,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呢?”
小月理解母亲的难处,但是那一句:“好,我不去了。”死活犟在唇齿之间,说不出来。
第二天,天刚刚亮,她连早饭都没有吃,就背着书包去了考场。
临行前她在书桌上写下了:“哪怕是徒劳,也要让这徒劳发生!”
2.
小月的成绩一直都很优异,但她终究还是受了家中变故的影响,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们绝对不会打女儿的退堂鼓。
既然现在她考上了,做母亲的终归狠不下心让她放弃。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拉下一张老脸,叫上丈夫的几个兄弟姐妹一起来家里商量商量,争取给女儿把学费凑出来。
因为丈夫的几个兄弟姐妹们都住得很近,他的两个哥哥就住在家门口,平日里兄弟姐妹之间相互帮衬,相互照顾,关系一直也还不错。
小月的两个伯伯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因为深谙四季变幻之道,一年到头收成也都不错。大伯前几年去外省学了养鱼的技术,这几年开始承包村里的鱼塘,是远近闻名的“鱼老板”。二伯接管了爷爷村宴厨师的活计,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他在掌勺,也少有空闲。
两个姑姑相继在城里安了家,穿衣打扮也是入时入流,精致得体。小姑那条新买的项链,阳光一照,金灿灿,明晃晃地刺眼到不行。
所以说在他们来之前,小月和母亲是抱有很大的希望的。
几个亲戚都来了,母亲开诚布公的说出了她的意图,而且再三强调是借,不是要。原本热络的寒暄一下子遭遇了寒流,几个亲戚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冷漠粉墨登场。
大姑抓了一把瓜子,翘着二郎腿,白了小月一眼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别人家的人,我劝你啊,趁着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先把之前你爸爸做手术欠的钱还上。”
又转过身声东击西对大伯说:“我跟你说啊,欠了人家的钱,我是夜夜都睡不安稳的!”
因为没有人配合,她面子上挂不住,只得拉着小月母亲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说真的,嫂子嫁得好,不比读书差,你别认死理!”
大姑的口蜜腹剑小月是见识过的,她心想如果现在有一个合适的男孩儿出现,她很有可能现货现款地把她“卖”了。
大伯一面抽着旱烟,一边吞云吐雾的开了口:“实话跟你们说吧,这几年行情不好,地里的收成不行了,鱼塘里的收成也勉强糊口,你伯母接连住了几次院,家里也不太好。”
烟雾缭绕中小月看不清大伯的脸,她只记得前几天大伯的鱼塘还捞上来几百斤鱼,两人四目相对,大伯心虚的没敢看她,转过身猛吸了几口烟,呛得小月睁不开眼。
大伯的哭穷成功激发了二伯和二姑的灵感,他们瞬间在这出苦肉计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二伯摸了摸嘴角的胡茬子说:“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一个做事不争气的儿子,一个身体不争气的婆子,里里外外都要靠我一个人,上次你爸动手术我是连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你不能再打它的主意了吧!”
二姑无缝跟上了二伯的节奏说:“你别看我穿得人魔鬼样的,其实我几年没舍得买衣服了,你姑爹不争气赚不到什么钱,你弟弟又在读大学,我的日子也是紧巴巴的呀!”
她边说边朝小月走过去,强塞了两百钱到她口袋了,又说:“多的姑实在拿不出了,这两百算姑的心意,不要还了。”
大姑的话将小月心里希望的火苗浇熄了,大伯,二伯,二姑还要轮番在上面放肆蹂躏,连一点死灰复燃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最可笑的是,他们四个人越说越投机,居然围在一起开始大吐苦水,生活的艰难,人生的不易,终于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找到了倾吐的良机。
原本还想为女儿争取几句的小月母亲,一时间连话都插不进去,她想起丈夫平日里对他们的好,眼泪不知不觉地蓄满了眼眶。
人只有走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接近最真实的人性。
3.
那一刻,她宁愿认命地去做流水线上的女工,也好过拉着母亲一起受他们落井下石的侮辱。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我妹妹读书的钱,我们自己想办法,就不给大家雪上加霜了!”
是她的哥哥,小月觉得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同时出了问题,哥哥要供她读大学,他自己都是一个面临休学的大二学生?这怎么可能啊?
后来她在日记里写道:“那是时隔一个月之后,第一次有阳光照进我的心里,那一束光就是我的哥哥。那个小时候和我打得不可开交,去年还因为怕鬼要和我挤在一张床睡觉,前几天还为了学费哭红了眼的大男孩儿。在那个下午,长大了!”
长兄如父,他要为小月撑起一片天!
小月曾经无数次地问过哥哥:“我的学费从哪里来的啊!”
哥哥总是拍着胸脯得意地说:“都是哥哥靠智力赚来的奖学金啊!”小月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哥哥的确学业出众,也许他们学校的奖学金的确可观吧。
直到大二那年的春天,小月用兼职赚来的钱偷偷地给他买了一个蛋糕,又瞒着他去了他的学校准备给他庆生。
早春的校园里,一排排整齐的香樟树开始冒着樟木特有的香气,嫩绿的新芽从枝头蹦出来,像画家的新笔。枝头的枯叶,开始从云端飘落,它们的一生结束了。
清风一起,满地的枯叶,成了数不尽的苍凉。在那一片苍凉里,她看见一个穿着橙黄色制服的男人,正规律地挥动着手里的扫帚,扫帚与地面发出类似春蚕食桑一般沙沙的声响。
那人背面是醒目地两个大字:“环卫”,正面竟是她的哥哥。
小月忽然呆住了,眼泪鼻涕从身体各处冲了出来,周身一片麻木的痛楚,她哽咽地想确认一次,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哥。”
那个人一回头,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奔溃了。
那天她在日记里写道:“我从来不知道我哥是用扫马路的方式供我上学的,他那么死要面子的一个人,居然为了我做了最没有面子的一件事,那一刻我觉得环卫工人的制服是神圣的,因为那是最接近太阳的颜色!”
4.
多年后,小月成了魔都写字楼里的高级女白领,哥哥成了北京中关村有名的软件工程师。可是生性不安分的他,很快厌倦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对于未来,他有了新的打算。
前几年,过年回家的时候,他对小月说:“我打算辞职了,到时候可能需要你多支持一下了!”
小月拍了怕他的肩膀说:“只要你开句口,我的就是你的。”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下海经商是一条烧钱的路。租金,水电,人工像一个巨大的吸盘,短短半年时间,就将兄妹俩几年的积蓄,悉数化为乌有了。
那时候,小月每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焐热,就投到了哥哥的餐馆里。后来,她怀孕了,孕期反应特别的大,可是她还是朝九晚五的来回奔波。饶是这样直到生产前,她连一毛钱都没有存下,用她自己的话说:“生孩子的日子知道了,生孩子的票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哥哥又来找她了,他红着眼睛说:“我想再试一试,你能帮我筹点钱吗?”
小月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打给了老板,预支了半年薪水,交到了他手里。
小月的老公十分不理解,她们自己都过得一穷二白了,为什么还要花明天的钱,去帮助哥哥。
那天夜里,繁星满天,银月如雪,小月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对他说:“如果没有我哥,我就不会读大学,也不会遇见你,更不会有她(他),我的一切都是我哥给我的,现在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毫不保留的给他,是报恩也好,是亲情使然也罢。总之我不会袖手旁观。”
小月的老公心疼地搂着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今年,哥哥的餐馆终于有了起色,高筑的债墙开始一点一点的瓦解,照进他生活里的阳光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除夕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守岁,哥哥忽然动情地说:“我妈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了我妹妹,要不然三十岁这一关,我是过不去的。”
小月扬起头,笑得格外明朗说:“我觉得你说不对,我妈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了我的哥哥,要不然十八岁那一关,我也是过不去的。”
故事的小月,就是写下这篇文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