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我决定做候鸟。我迁徙的温暖地方是海南三亚,准确地说,是三亚底下一个小镇。住进来第三天,刚一出门,碰见对门女人,她蹲在地上伺弄她养在泡沫箱里的蔬菜。泡沫箱是一小格一小格,土质湿润,看不见种的是什么菜。
听见门响,女人抬起头。女人戴着海南女人常戴的大沿帽子,穿着花衣服,脸上戴着布帘,看不清长什么样。我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家人说的人很好的那个女人吧。你好!我主动跟她打招呼。她站起来,回应我,你好!听口音你是河北人?我问。衡水的。她答。你是?她问我。亲戚。我指了指屋门回答。她带着浓重的衡水口音说,那你就是陕西来的。对呀!我答。她不光是海南女人打扮,脚上还穿着长筒雨靴,二十多度气温,她穿着雨靴不热吗?海南冬天可是旱季,很少下雨的,用得上整天穿着雨靴吗。我在心里想。你种的是什么菜呀?我问。小葱,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出来,种下一个星期了,没反应。她说。
我们都是候鸟人,自然就亲近了许多。再说了,这栋楼入住率低,对门住着人心里踏实。互相问知来三亚的日期以及归去的日期,明白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三个月时间。你一个人吗?你家亲戚的父母今年不来了吗?她问。看来她去年就住在这里,对我家里的事情很清楚。来了,住在另一处,电梯房。这里步梯老人上下不方便。我说。
你呢?是你自己的房子吗?我问。不是,我哥的,他们工作忙,冬天来不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退休了,每年都来,连续四年了。
好几天没看见她。这天早上准备下楼散步,顺便在路上买点菜。打开门,门口一堆头发。这是谁的头发?楼上只有两家住户,不是我的肯定是对门女人的。我对她的好感度一下子下降了不少。这人,也太自私了,怎么能把头发梳在我家门口呢。我一边发泄着不满,一边回屋拿来扫帚把头发扫到一起,装到袋子里扔到楼下垃圾箱。第二天早上,打开门又是一堆头发,为了表示不满,我把头发扫到她家门口,提示她公共场合,要爱护环境。第三天打开门,还是一堆头发,看来这女人掉发严重,而且冥顽不化。我无奈地拿扫帚把头发扫到楼梯平台角落,改天打扫楼道时一起清理。第四天早晨,我打开门,依然是一堆头发。嘿!这人素质也太差了,这是跟我杠上了吗?我摇摇头,忍住没收拾,心里很不舒服。下午我下楼散步,看见一堆头发还在,实在心里恶心,这人也太不自觉了,非得当面跟她说清楚才能解决问题。于是我敲她家门,敲了几声,门开了,她一副海南女人打扮出来了。她假装正好碰见我,说,咦!这么巧,你也出去吗?这人真能装,她难道没听见我敲门吗?我忍着不满,说我下楼散步。我又问她,你这副行头是要干活吗?她说不是,出去走走。我说,正好一起走走,我对这里不熟。她犹豫了一下,勉强答应了。
我狠狠心,指着门口的头发说,是你的头发吗?她倒实诚,说,是我的。我在家梳头,头发掉在地上,不好收拾,想着梳在外头,等积攒多了,给它一起一捞,捞走。我笑着不客气地说,你家里倒是干净了,我门口却是脏了。她没说话,我继续说,你可以就着面盆梳头,梳完用手把头发拢在一起,用手一捏,扔在垃圾桶里,面盆是白色,头发掉在上面看得清楚,收拾起来也方便。她惊讶地说,面盆上面能梳头呀,我都不知道。我说,你把头发弄在我家门口,我看了心里很膈应,你知道吧?她没说话,讪讪地笑了几声。
为了化解尴尬,我问她准备去哪里,她说也没个目标,随便走走。我说,那我跟着你也随便走走吧。她说好吧。
下了楼,站在马路边上。我问,梅西村你去过吗?那可是全国最美乡村。她说她去过。那梅联村你去过吗?梅联村我还没去过,听说村里都是出租房,而且离海近,渔民每天早上在海边卖现捕上来的鱼。她说去过。问她怎么走?她说她也搞不清,反正顺着这条道直走就能到。后来我去梅联村,顶着大太阳,按照她说的顺着路直走,走了好久,才走到。结果进到村里一看,梅西村和梅联村根本就是一个村,首尾相连,压根就不必绕这么一大圈,我完全可以从梅西村进村,走到梅联村。这是后话。
唉!跟这人聊天有点费劲。感觉没在一个频道上。看她没有去梅联村的意思,我就客随主便,说,你去哪里,我跟着就成。她说她想去长山村。我说,成,我跟着你。走在去长山村的路上,她心不在焉,眼睛不停地瞄着地里干活的人,甚至跑到地里跟人家寒暄。我问她,你是想找活干吗?她笑笑,含糊地说,有活干了就干,没活干就歇着。我心里明白了,她到长山村根本就不是随便走走,她是为了找活干。
路边有一片开着棕黄色小花的果园,我喜欢花,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只要是花,我都喜欢。我停下来不停地给花拍照,她说,这是芒果花。我见过已经结果子的芒果树,开花的芒果树第一次看见。这个季节,芒果树怎么有开花的?还有结果子的?我把疑问抛给她,她说她也不知道。算了,不跟她请教了。
我让她给我在芒果园里拍一张照片,她同意了。拍好照,我说,也给你拍一张,你来三亚几年,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以后想起来会遗憾。她同意了,我说,你去掉帽子,拿掉脸上的遮挡,留一张真实的自己多好。她采纳了我的建议。真实的她其实不难看,皮肤还算白皙,五官也行。她的手机很破旧,屏幕都裂了,拍照时反应很慢。对着镜头,她露出笑,两颊现出两个酒窝。
冬天天黑得早,六点天就黑了。五点半,她说,往回返吧,要不天黑了不安全。于是我们朝回返。路上,我们聊天,她说,有个东北人说她普通话说的不标准,她就怼那人,说那人说的普通话也不标准。那人说东北话是标准的普通话,她说她当时就笑了,说北京话才是标准的普通话呢。为了跟那人证明她说的普通话很标准,她又跟那人说,她是老师,老师的普通话难道不标准吗?要不然能当老师,她还给学生补课呢。我想反驳她,她的普通话确实不标准,可是我忍了忍没说。她话题一转,跟我说,你家亲戚不是在学校吗?马上学校要放寒假了,让她给我介绍学生吧。我对她不了解,可不敢揽这差事。我对她说,亲戚学校离这里有点远,不方便。她说那就算了。
说起她家乡跟我家乡的气候差别,我说我们省南北跨度大,分陕南陕北关中,所以气候差别大。说着,我给她比划地图形状,说像个跪着的兵马俑。她露出不解的神情。我说,中学地理课学过,你没学过吗?她摇头说没学过。她比我小七八岁,按理说课本学的知识都差不多。这让我对她老师的身份表示怀疑。再说了,老师应该是五十五岁退休,她连续四年来海南做候鸟,不到五十就退休了,不应该呀。我心里很庆幸刚才果断的拒绝了她。虽然聊的不多,我对她的知识储备持怀疑态度。
她也许是心虚,开始跟我套近乎。说我们住的楼上二单元有几个单身男人,是我的老乡,冬天来三亚种玉米育种,其中有个年轻点的,看人的眼神不对。那几个老乡我见过,朴实憨厚的农民形象。年轻点的那个,圆脸,一笑露出虎牙,看着都喜庆。也许怕我不相信,又小声跟我说,他进过监狱,离婚了,还打他父亲呢。怕我不相信,进一步说,我去年给他们老板干过活,他们自己人告诉我的。见我露出不解的表情,她又说,我打扮成海南女人的模样,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单身女人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我笑了,她自我保护意识还挺强的。
有一天晚上,我散步回来,天麻麻黑了,在院子里碰见她,她全副武装着,我没认出她来,她认出我来了,跟我打招呼,我俩结伴上楼。她走路迟缓,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问知她找到事情做了,帮农民给庄稼打药。我说打药劳动强度很大吗?她说,打药算是农活里强度小的。我想说,那你怎么看起来像要虚脱了的样子。我怕打击她积极性,忍住没说。尽管我放慢上楼的脚步,还是把她拉下一大截,我就站着等她。实在是无聊,我问她干一天活给多少钱,她倒干脆,说两百块,现场结算。
这天傍晚,我散步回来,去镇子里公共厕所解手,一进厕所,看见有个海南女人在水池旁忙碌,想着也许是保洁在工作,就没在意。没想到这保洁却跟我打招呼,我这才看见是她。她把一只脚翘着,就着保洁员涮拖把的水泥池子洗脚。我说今天收工早?她说是呀,在厕所把脚上的沙子洗干净,省得回家再洗。这个公厕很干净,还给配着洗手液,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用洗手液搓着把脚仔仔细细地洗着。我问她今天干的是啥活,她嘴里嘀咕一句,我也没听清楚,也许她不愿意说。我于是说,你洗吧,我先走了。
楼下公交站有一辆车是到机场的,我不知道时间。有一次碰见她,想着她连续来了四年,对车次应该很熟悉,就朝她咨询,她说,不清楚哎,你多观察,就掌握了。她这人真是难以捉摸,这样的常识问题,是不愿意回答还是真的不清楚。我不甘休,进一步问她,那你每次到机场坐这趟车吗?她支支吾吾,没说坐,也没说不坐。我真是服了她了,防备心也太强了吧。我转过身,也没跟她道别,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