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寻宝 无心探墓/
在我们最初的计划中，去彭山江口是一次志不在宝的寻宝之旅。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是寻宝之旅，为什么志不在宝？
张献忠在出川途中“千船沉银”距今已经三百余年，从清朝到现代，江口镇三江汇合的老虎滩已经经历过无数拨官方或非官方的打捞和发掘。在这些打捞和发掘之后，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真的指望还有什么值钱的宝贝留在河滩上。但是，就好比玩解谜游戏，即使你已经研究过前人攻略，还是得自己亲历一次线索拼接全过程才算数。
若把这次寻宝之旅比作解谜游戏，理想中的游戏开局第一关应该是寻找石龙，民谣有云“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想必，等石龙和石虎找到，所有关于江口沉银的线索就能像拼图的碎片一样，严丝合缝呈现出轮廓。
江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刻意没有称它“古镇”，是因为这几年蓬勃发展的旅游行业已经把古镇开发成了一个固定的刻板形象：仿古建筑的店面、雷同的民族风饰品和小玩意、熙来攘往的游客、又贵又难吃的小吃、宽敞规范的停车场——如果这些是“古镇”的标准配置，那江口没有一项能够达标。虽然并不具备上述“古镇标配”，但江口有着货真价实的悠久历史。秦汉时期，江口一代名为“彭亡聚”，曾是犍为郡和武阳县治所在地，迄今已历2300余年。明代开始以“江口”为名，沿用至今。顾名思义，小镇坐落在三江之口，流淌过成都平原的府河和南河在此合流汇入岷江，两河汇流处，座镇观三江，江口得以成为千里岷江第一镇，被誉为岷江第二发源地。
而今的江口镇只有一条主街，一边傍山，一边临江。街道不宽，却是主干道，没有选择高速路的往来车辆马不停蹄地扬起尘土飞扬，绝少在此停留。街道两边都是灰头土脸的水泥房子，看得出来大概曾是铺面，现在只有锈蚀斑斑的铁锁把门，人去楼空。由于路面太窄，往来车辆以大货车居多，两车交错的时候需要非常小心，一不留神便会“轮陷”街沿。
终于抵达三江汇合处，只见街边花坛里光秃秃立着一石碑，上书“江口沉银遗址”，2010年10月立的，红字崭新，阳光下格外耀眼——谜面在此，如此潦草，直接，简单粗暴得好像在嘲笑此前所有对于解谜的憧憬：谁想要开半天的车来看这样一个毫无美感的石碑呢！
兴致索然地在附近转悠了一下，没找到路通到下面的河滩，回头却看到街对面的汉崖墓博物馆。寻宝不成，只好探墓。心心念念的寻宝之旅至此画风突变，成了探墓之旅，真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汉代崖墓，是汉代流行于岷江流域的一种仿生人住宅、凿山为室的墓葬形式。本着汉人“视死如生”的观念，要尽可能把死者生前的一切享受反应在墓葬之中，方为厚葬。其中精美者在仿生人住宅方面仿得那真叫惟妙惟肖，不仅前堂后室齐备，飞檐斗拱，而且几凳齐全，《后汉书·冯衍传》记载：“凿崖石以室兮，托高阳以养仙。”这是崖墓最早见于文献的记载。崖墓盛行于公元2世纪，蜀汉时已趋衰落，至南北朝时则成为尾声。到唐宋时期，时人不识，崖墓又被附会成了修仙炼丹的“神仙洞府”。
细想想，这类“神仙洞府”，在武侠小说里俯首可拾。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里，卓一航与练霓裳邂逅不就是因为他躲雨误入神仙洞府？“忽见半山腰处，有个大洞……洞外修竹成丛，古松几树，还有石几石凳……于是迈步人内，入了洞后，外面雷声接连不断，大雨已是倾盆而下。洞颇深幽，卓一航行到腹地，忽然眼睛一亮，洞中的石板凳上，竟然躺着一个妙龄少女。”——汉崖墓就这样成为了后代江湖儿女躲雨、约会、修炼神功、私相授受的极佳场所。
江口的汉崖墓大多凿于府河与岷江岸边的石崖上，分布相当集中，资料显示，共发现了5003座，数量之多、规模之大，都属国内罕见。在汉崖墓博物馆里，向游人开放的崖墓遗址是第951号墓群的一至四号墓。
从外面看，爬满绿苔和藤蔓的石砌通道像巨大的迷宫，甬道狭窄，堪供鱼贯而入，一旦深入荫凉处，外面的高温和市声似乎都随阳光顿敛，被神奇地隔离在了外面。我的搭档敬畏地压低声音，问我车上有没有香，说下次探墓，最好还是先焚个香。
墓门低矮，需低头而入，墙角还结着蛛丝，可见访客寥寥。
一号墓的墓门简简单单四层门楣，门饰从简，仅在最下面一层雕一方胜。“方胜”大体是两个菱形部分重叠的形状，像《西厢记》里，小姐们的情书就必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据说最早是西王母头上玉胜图案的简化，寓意吉祥、辟邪，凿于墓门之上，不定还有防盗和保平安的意思。墓道长20余米，墓室虽略逼仄，但内高外低，凿有排水槽与管道相通，打开手机前端的手电照去，墓道壁下还有陶制承插式绳纹排水管道通向墓外，是以墓穴保存如此完整，通风良好，干干爽爽，没有水淹之虞。后壁凿有壁橱、方胜装饰的壁龛，以及微型双眼灶台！若是半夜饿了从棺里坐起还能煮个宵夜。左边有两间侧室，右边一间侧室，各侧室门有隔墙，放置陶棺。
二号墓较一号精致，首先墓门的四层门楣就更为考究。由上而下，第一层有三伎乐，一抚琴，一吹箫，一跳舞，造型古朴写意；第二层是半立体浮雕飞檐；第三层是一斗三升大斗拱（升是较小的单槽斗，一斗三升大斗拱即一斗为底，中为拱，拱上置三个升的斗拱组合），间隔有荷蕾、金瓜，象征豪华和富裕。第四层是方胜。门枋下还浅刻一道细边，是为双阙。二号墓室左下壁浮雕了一只狗，蹲坐，左前足镂空，小模样活灵活现地像极了朋友家的英国斗牛獒犬。（獒犬属于中亚品种，没想到在当时就已流传入川。）右下壁浮雕着一家三口：男人立于灶台旁，一手执瓢，一手举刷，洋溢着“家庭煮夫”的怡然自得；旁边背婴儿的女人小鸟依人地扶着男人臂膀，面部线条柔和至极。这幅浮雕后来被称为“和睦图”，从构图和神态上看都非常有“家和万事兴”的教化意义，也说明川内“耙耳朵”之风由来已久，男人并不以“君子远庖厨”为然。
三号墓的墓门也分四层，从上往下，第一层是一斗三升大斗拱；第二层凿的是两羊相对而跪，中间是个熊头人身，《诗经》里有一首《斯干》说“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又说“维熊维罴，男子之祥”，在古人看来，熊主生男，是祥瑞之兆；第三层是汉代器皿和汉服上常见的柿蒂纹；第四层是方胜。门枋左有佳禾（三叶灵芝），右有莲花，一个是道家传说里长生不死的仙药，一个是佛教圣花，真是佛道无禁忌，怎么吉利怎么来。墓室内部分为上下两层，功能各异。下层停放棺椁，上层主要为石兽雕刻和存放殉葬器。墓室里左下壁凿有双眼灶台和壁橱，后面守着狗和武士俑，狗狗依然是獒犬，看来在那个年代的有钱人就已经歧视中华田园犬了。武士佩刀执盾，千百年来一直忠诚地站在岗位上，不问时光流转。墓室右壁浮雕宫殿，线条精细，气势恢宏，脊头飞翘，帷帘高挂，大有莺歌燕舞之势。
四号墓的墓门依然四层，从上而下，第一层是一斗三升大斗拱；第二层是一羊头两尾鱼，两鱼相对，羊头居中；第三层素面；第四层是方胜。墓室里左边两壁龛三侧室，右边双眼灶台、三侧室加一内室。墓室最里还有梯形后室。
——专家们根据二号墓的墓葬形制和墓内的雕刻的“和睦图”，判定是一座夫妻合葬墓，而三号墓和四号墓则分别是家葬墓类和族葬墓类。总体说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搭档说格局很像青年旅舍。所有的陶棺和石棺均为空置，无尸可观。棺身狭长，不知道是不是比着古人身形制作。如果是的话，那古人体型是相当的瘦。
在博物馆的陈列室，能看到从江口崖墓中发掘出来的浮雕和画像砖，汉砖流行主题应有尽有，像摇钱树、西王母、西王母神兽、博戏图、各种祥瑞、酿酒、车马，等等等等，繁复精美，不一而足。
这里最有名的浮雕是出土于1941年《秘戏图》，被发现时是在一处崖墓洞穴的第三层门楣上（现在当然已经被敲下来了），高约50厘米，宽约40厘米，一对男女全身赤裸，拥抱着席地而坐，男子头戴圆顶头巾，右手搭着女子的右肩，握其右乳，左手伸到裙下；女子左手搭在男子的左肩上，右手握住男子的左手；两人侧面相拥而吻，意态亲密。郭沫若用一贯的浮夸风不负责任地为《秘戏图》题字“天下第一吻”，而据我们所知，大英博物馆的安萨哈利情侣雕像可是出土于公元前九千年，大英博物馆前馆长尼尔·麦格雷戈在他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里都只是谈论温柔的情感表达，而并未宣称天下第一。
除了画像砖和浮雕，摇钱树在巴蜀汉墓中相当流行，以铜为干，以陶为座，干上挂满古钱币。1972年在江口出土的摇钱树高达1.44米，造型最大、铸工最精、图饰最繁复，曾在多个国家巡回展出，轰动一时。
汉代墓葬文化讲究“事死如事生”，事无巨细安排周全，细致到灶台、秘戏、妻儿、家犬，兼顾饮食男女，最后也不过落得墓穴空置，石犬寂寥。各种各样的宗教所允诺的未来大抵在另外一个世界，而我们眼前的这一个，并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离开而有所不同。
——就江口小镇而言，汉代开凿崖墓希冀死后享乐的无名氏也好，明末轰轰烈烈一场的张献忠也好，俱往矣，人面早已不知所踪，唯有江楼千古，以及江流千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