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岛余生|第十八章

他的心里隐约有种觉悟,那就是舅舅之所以衰老得那么快,可能很大程度上得归结于他离家出走的缘故,甚至可以说是他亲手把他的舅舅推向那样的境地。

十七年前,也就是他准备逃亡异国他乡之前,他曾偷偷的返回自己的老家,想要在临走之前最后再看一眼故乡和亲人。那时村里的人早已经认不出他,看到他的时候大多都是一脸的奇怪,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陌生人出现在那样一个偏僻的村落。而这恰恰是那时还在东躲西藏的他所希望看到的,一方面固然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行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在乡亲的面前暴露自己的职业,从而让他的亲人蒙羞。他的家仍然还矗立在原地,只不过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树木杂草繁茂的密林,不但人几乎无法涉足其中,就连眼睛稍不留神也容易忽略过去。站在密林之外,整个房子已经无法窥得全貌,只能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隐约看到一块又一块不成形状的土黄色。可即便如此,仅从这一鳞半爪的斑驳墙壁就可以看出他家早已破败不堪。事实上,从他的母亲和妹妹消失的那一刻起,他的家就已经彻底死亡,只不过和人死之后遗留下的躯壳一样,那时候他的家还维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躯壳日渐腐朽,等到他十七年前回乡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堆无用的骨架。而且那还不是它最后的命运,它还会随着时间的继续流逝,不停的腐朽下去,直至不留一丝痕迹,最终完全消失在这广袤的天地间。

当他再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舅舅的时候,舅舅正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一张躺椅上晒着太阳。那时,他担心被他的舅舅发现,没敢走得太近,只能站在远处的阴影里偷偷的探头窥看。依稀能够看出,舅舅那时的样子相比他离家出走之前,已经苍老了太多。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眼底堆满了褶皱,两颊皮肉松弛,曾经脸上的刚毅与严肃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以及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无奈。显然,那是一副饱经苦痛、生活以及失望的面容。舅舅头上戴了一顶蓝色的老人帽,从两侧的鬓角可以看出他的头发已从原来的花白变成了全白,但不是那种精神矍铄的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白,而是暗淡的灰白,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苍白。那会儿正目光涣散的躺在椅子上出神,并没有察觉到有人站在远处的阴影中注视着自己,直到舅妈的说话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他似乎才突然察觉到这一点,有些好奇的朝他左佑瞧了一眼,但很明显他并没有认出他来。声音不断从屋子里里面传出,因为距离稍远,他听不清舅妈到底说了些什么,应该是在不停的催促着舅舅,只见舅舅有些吃力的坐了起来。当他看到舅舅双手撑着躺椅两侧的把手,尝试了三四次才终于颤颤巍巍的从上面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那时的舅舅远比想象中更为苍老。

想着舅舅最后佝偻着腰背缓慢的朝着屋内走去的身影,从回忆中苏醒的左佑不由的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的举动才能稍稍缓解他心中的压抑与愧疚。他不知道舅舅现在是否还活着,但以他十七年前所见的状态而言,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他的心里隐约有种觉悟,那就是舅舅之所以衰老得那么快,可能很大程度上得归结于他离家出走的缘故,甚至可以说是他亲手把他的舅舅推向那样的境地。

其实,很早以前,早到他还寄居在舅舅家的时候,他就非常确定舅舅并不喜欢他,这并不单单是舅舅对他格外严苛,才让他有的这种感觉,更是他从日常生活中舅舅对待自己的态度察觉到的。平日里舅舅很少会愿意同他说话,即便是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得不和他说话的时候,舅舅的语气也从来都是一成不变的冷淡,就如同是在和一个陌生人泛泛而谈一般。唯独在他闯祸之后,舅舅斥责他的语气才会一改往日的平淡开始变得严厉起来。除此之外,他很少从舅舅与他对话的语气中感受到第三种情绪。年幼时,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舅舅对他冷漠以对的原因,只是简单的归咎于自己身上有着太多舅舅看不顺眼并为之斥责他的缺点,比如说顽劣、比如说无礼、比如说贪婪等等。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之后,他才明白原因并非仅仅如此。

那时候,他的所作所为在村里以及村子附近被传得沸沸扬扬,成为许多人平淡生活中不可多得的谈资。而当时他之所以变得沉默,经常待在舅舅家后院自娱自乐却不愿意外出,就是因为他每次在外面的时候,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同样,当年他向舅舅提出退学请求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凡是了解事情经过的人都无一例外的认为——他害死了他的母亲和妹妹。那个闲汉是这么认为的,村里那些拿他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子女的父母也是这么认为的,长大后的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想来舅舅也不会例外。

事实上,他也能理解当时舅舅的感受。站在舅舅的角度,一边是害死自己妹妹和外甥女的凶手,一边却是自己妹妹唯一留下的独子;一边是对凶手的憎恨,一边又是对妹妹的怜惜;一边想要对凶手不管不顾,一边对妹妹的遗孤却又不能不顾。如此极端对立的情绪并存于心,可以想见舅舅当时的心理是有多么矛盾,又有多么无奈。因此,幼年时期他的感觉并没有错,舅舅对他确实谈不上喜欢,也不可能喜欢。但还有一点,幼年时期的他并没有察觉到,或者说是察觉到却忽略掉了,直到他阅历丰富起来后才逐渐明白。那就是舅舅绝对没有讨厌过他,否则也不会发自内心的关心他——不求回报的把他收养、拼尽全力也要送他入学、同时努力将他塑造成一个符合普世价值观的人,哪怕这种关心几乎全都源于舅舅对左佑母亲难以舍弃的兄妹亲情,但无论如何,舅舅终究是把这种关心全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而事实是,没有人会全心全意的将自己的关心付诸于一个讨厌的人身上。而当年舅舅之所以对他冷漠,恐怕更多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他一直以来都认可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付出确实会与收获成正比,只不过很多时候,收获的东西并不是你所能料想到的、也不是你所想要的罢了。譬如一段恋爱中你付出多少感情,就一定会在失恋后收获多大的痛苦;又譬如一件事情上你付出过多少的心血,就一定会在事情失败后收获多大的失望;付出的东西总是多种多样,但在失败后的收获永远都会最终转化为心中的痛苦和失望。他清楚的知道他舅舅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也为他付出了多少。出于对自己妹妹的怀念以及自认为需要代替妹妹照拂好遗孤的责任,他的舅舅几乎可以说是为他倾尽了他所能付出的一切。而他的消失对舅舅来说也就意味着自己辜负了妹妹的信任,没能完成她最后的遗愿,同时也失去了妹妹存在过的最后明证。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敢想象,当他舅舅猝然得知他离家出走的消息时,心里承受了多大的苦痛折磨。而这或许就成了导致他舅舅急速衰老的最大诱因。

从他离家出走到踏上船的那二十三年时间里,他未尝没有过返乡的想法,甚至有过那样的想法还远远不止一次。可毫无例外,每次他又会转眼把这种念头抛诸脑后。他知道自己无论在谁的眼中,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无法被称作是个良善之人,可他却从不认为自己就因此缺失了一个人所拥有的最基本的情感以及道德,比如说亲情、比如说自尊、比如说一定程度上对长辈的尊重——当然这一点是在他真正长大成熟之后才拥有的。也恰恰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始终对回乡有种胆怯的情感,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他自感没有颜面回乡见他的舅舅,一方面是因为当年离家出走的行为,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舅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那些年的所作所为、所从事的行当让他羞于面对舅舅。以至于一直等到他要远走之前,才不得不鼓足勇气踏上故乡的土地,怀着如同将死之人最后看一眼世界的希愿,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家乡。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敢现身同自己的舅舅见面。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