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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仰望】
一窗一世界
1.隔着玻璃的水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屋内明显闷热起来,打开窗,将头伸出去仰望,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大太阳。阳光斑驳地落在地面和墙面上,变换着,令人想起生活中的无常。
小叔叔阿强习惯地站在大金鱼缸前,他喜欢看水,看水里面自在游泳的鱼。还剩下三只鱼,两只潜在礁石和鱼草间,只留半截身子在水草外,一只浮上水面,急促地吞吐,看到阿强后习惯性注视,保持警惕,尔后转身往礁石后面游去。四面玻璃的水箱似乎太亮,鱼儿选择将自己藏于窗后。
“鱼儿眼前的世界不是它通常应该看到的世界,”阿强想:“如果鱼儿的记忆不过三秒,它一定忘了它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广阔世界。如果鱼儿有人类都不知晓的潜意识,它会不会意识到眼前的世界陌生,和潜藏不可测的危险?”
阿强看到玻璃上隐现的一张脸,跟波动的水、水草和鱼叠印在一起。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极了鱼。
阿强曾经是个游泳运动员,省队后备队的,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的爸爸妈妈都还年轻力壮,他自己更年少。
他想起了那些年的夏天,那些窗。
2.戏水的少年
他打小就喜欢水。小时候的家住在林盘,有一条沟渠自北向南从林盘边经过,夏天父母汊水乘凉的时候,也爱将他带上,放进一个竹簚编织的罗兜里,再放置在浅水的石板上。他对水的美好记忆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不需要教,就像一只鱼天然的亲水,只不过记忆却不止三秒,从那时候起,他透过水这一扇大窗户,就看到了水下面的世界,与地面的世界不同。
长大一点,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他跟着大孩子跑去林盘外。沿着林盘边的沟渠去到上游,有更大的河床、回水坨。在大孩子的保护下,他学会了潜水,狗刨。再大一点,就不由自主去了更大的沟渠——那时候,他们所在的乡自南向北就有三条斗渠,最近的一条斗渠离家不过半里,在离家往南不足半里的下游处,有一个比自家林盘更大的李家林盘,队上的碾子就修建在林盘的北边。碾子常常会蓄水,孩子们就跑去上游宽阔的水域去游泳。那时候,小叔叔约莫七八岁。
尤其是到了大人们常说的“五黄六月”,枇杷要熟不熟、青蛙在秧田里此起彼伏的欢叫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喜欢往外边跑。去寻先熟的枇杷,去秧田里找黄鳝。玩得热了,就脱光衣服一头扎进林盘外那一条斗渠里面。那些年,斗渠的两岸沿途分属不同的生产队管理,生产队再分包给不同人家管理,有的补种上桑树,有的补种上枇杷,更多的种上速生的笔直的水杉。两岸的麻柳、梧桐、楠木和香樟树都有些年生了,枝叶繁茂得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梧桐树枝丫粗大,又长得高大,常常是孩子们爬高瞭望的首选。树的枝丫被洗澡的孩子用来挂衣服,常常被别的“旱鸭子”偷偷将衣服挪了地方藏起来。阿强还就喜欢被邻居家孩子藏了衣服,自己从上游的水闸处一直游一直游,能一直游回家门口的石板桥。藏衣服的孩子反倒是着急了,慌忙从草丛里面将衣服扒拉出来,在岸上跟着跑。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
再长大一点,十二岁那年,他开始读初中,学校转到靠近大河几个村交界的另外一所柳河学校,会游泳的孩子更多了,特别是“河那边”的孩子,小叔叔与他们常常结伴而行,游泳的时候相互比拼,玩出了更多的花样。
大河是大幅度游荡的,跟斗渠不一样,常常是一大段一大段宽阔敞亮的河面,并没有太多的树遮掩。也是夏天,尤其是放暑假的时候,小叔叔阿强他们三个最要好的男孩子少不了结伴去大河,在渡口下游,有一处河湾,一丛丛芦苇泊在满是鹅卵石和泥沙的浅滩,三棵梧柳树立在岸边,看着三个孩子像三只鱼终于回到水里。
阿强有一篇得了五个五角星的作文里面曾这样写到:河面上碎金光斑在我们的嬉闹中乱颤。我蹬着岸边青石纵身跃起,在空中蜷起,一定要像个浑圆的球,落水时迅速舒展,要像笔直的箭——这招“鲤鱼摆尾”我是跟着电视里比赛的运动员偷学的。水花还没散尽,小军已经在浅滩处仰躺着划动双臂,露出半截晒成小麦色的肚皮,脚丫拍打水面溅起银亮的水珠子,嘴巴里面一边吐水一边兴奋喊着:“看我新练的蛙泳!”我冲他喊:你那算是半个仰泳!小兵闷声不响地较起劲来,他吸足气扎了个猛子,再浮出来时已经游到河中央的那块大石旁,得意地用手倒梳着湿漉漉的板寸头。我们三个男孩子轮番展示绝活,惊得芦苇丛里的翠鸟扑棱棱飞走。
那年秋天,蝉鸣渐渐弱下来,小叔叔书包里多了两份打着红叉的试卷。他闷头扎进十月微凉的河水,憋着气潜到能看到鹅卵石纹路的深度。忽然两只手同时抓住他的脚踝,小军和小兵从左右冒出来,三个人吐着气泡笑成一团。他们约定每天放学都来练半小时。
小叔叔就是那样,一跳进去,就如鱼得水,仿佛世界都是自己的,完全不同于在课堂里学习数学。他倒数第二排的课桌正对着一扇窗,发呆的时候,他恍惚看见窗外的树上挂着一只鱼。
妈妈常问:读书苦不苦?
他会犹豫一下,弱弱地说:有点苦。
妈又问:游泳苦不苦?
他则会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苦!
3.游出河湾
一九六五年夏天,阿强被班主任从教室里叫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很严肃地问:是不是又偷跑出去游泳了?阿强支吾着,在心里默认了:他们中午的确是跑出去游了一会儿,他记得他尾随的那条大鱼钻进了几块大石头的缝隙,石头太大太滑,挪不动一丝一毫。班主任见他不吭声,也不再问,直接将他带进了校长办公室。阿强耷拉着脑袋,一路忐忑。校长看起来蛮高兴,正在跟另一个健硕的年轻小伙子说话:
你说的就是他吧?这小子上期末文化课还不及格,一心就喜欢游泳,孩子这边肯定是没有问题,关键还要看家长愿不愿意。那小伙子说:对,就是我中午看见的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这孩子踩水如站立,逆流抓鱼的时候像条灵活的黄辣丁。跟那两个孩子捉迷藏的时候,憋气的功夫也很突出。年龄也是几个孩子里面最小的吧?
校长回答:他是三个里面最小的。转头又叫阿强,并告诉他:这是省游泳队的张教练,来选游泳苗子,中午你们在河里游泳刚好被他撞见了。随后,又问了他家里的情况,让他回家征求家长意见。
阿强喜滋滋地回家,将好消息告诉给了妈。当妈的有些犯难,说这省队是干啥的?游泳能够出息吗?又跟当爸的商量,也搞不懂,拿不准。当爸的说:平时在家游泳,捉点鱼,帮助看看水,等他大点去他干爸那里帮助看守水碾子,这还能帮助干点活。到省城训练游泳听起来咋有点像是耍把戏呢?又想着孩子那么小,就要去省城,那花销不晓得多少?万一遭城里孩子欺负怎么办?第二天,阿强蔫答答地回复班主任,说爸妈想让他回家帮助干活,不同意。当天放学后,校长和教练跟着阿强一起到了家中,才跟父母说清楚:以这孩子的水性,好好培养,没准能游到全国赛场去为祖国争光呢。看着小叔叔父母还在犹豫,又解释道:成为省队预备队员,每月配备粮票,还能在附属学校免费学习文化课。对于当时的农村,这后面的条件令他们无话可说,很快就同意了。阿强妈妈连夜缝制了粗布泳裤,阿强爸爸督促阿强把那些书本、作业本一并带上。奶奶从姑妈家赶回来,将一小袋薯干塞进了阿强的包。妈妈再三对阿强说:虽然游泳是你最喜欢的,你也不要忘记了念书。
就这样,阿强成了那些年第一个走出河湾的孩子,准确地讲,是从河湾游出去的。
4.意外夺冠
到了省队(预备队),小叔叔阿强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进队的前几天,教练让他先留心观察。有那么一名队员,教练常常会频繁喊他的名字,叫“王军”。教练对他特别严厉,常常教训他急躁。在阿强看来,他的技艺已经好得不得了。还有其他的队员,都有他见所未见的技艺。他心里开始犯嘀咕:比起队里面那些专业的队员,自己的那些都是“野路子”。
其实当初教练看上的,就是他那点“野性十足的根”。这一点,在他经历几十年的生涯后才明白。
刚刚进队的两个月,教练没少使招拆解他那些野动作。
小叔叔阿强原本靠“狗刨式”发力,教练让他夹着木板练“直臂划水”,用竹竿敲膝盖纠正他习以为常的外八字蹬腿。为了帮他打好体能的底子,每天清晨跑3000米,又教他爬学校的老槐树练臂力,扛着灌满水的木桶走平衡。小叔叔说:比在家里帮助割麦子还累,家里那些农活倒像是耍把戏。好在,凭着他对水的那份感情,他都能够跟得上进度。后来,教练还带着他进行更多的实战模拟:带他到馆外的河里练“抗浪游”,在漩涡区练“急停转向”,甚至让他蒙上眼睛听水流声辨别方向。
经过几个月训练后,阿强渐渐感觉自己在向专业队员靠拢。心里面的好奇和拼劲愈发强烈。他明显感觉教练对自己要求不断提高,训练中加了些其他队员没有的训练,却丝毫不敢有怨气。尤其是看到那些城里的运动员都很拼劲地训练的时候,他只是往自己是“农村来的,基础差,又比较笨”方面想。
他常常默默关注王军的训练,发现王军常常会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单独给自己加一些训练。王军在仰泳和蛙泳两个项目的成绩已经常常排到第一,他想再突破一下蝶泳。阿强觉得王军是城里的,还那么勤奋,这是他身上的优点。每逢王军训练后休息的时间,他一有机会就会主动给他递上补充能量的饮品小食,并不向他请教问题(那时候,很多专业问题他不知道从何问起),只默默住在他身边,按捺住自己的佩服之情。一来二去熟悉了,王军也告诉阿强一些生活上的事情。
说自己在家排行老大,后面还有三个妹妹,家里负担也是比较重,自己进游泳队这件事情其实很费周折。妈妈非常支持,一家之主的爸爸却是勉强同意的。进队前,爸爸就说先看看情况,如果拿不了第一,会叫他回去专心学习文化课,今后找个好工作。王军说,自己太喜欢游泳了,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与王军的交往让阿强认识到,城里去的队员都是有退路的,而自己的退路就只有父母亲耕种的那一片土地,想起父母和亲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阿强感觉到省队游泳简直太幸福了。
一个月后的一次高强度集训后,王军又给自己加码训练。他是偷偷进去的,那时候游泳池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因转头换气时机不当出现了呼吸节奏紊乱,导致呛水,引发咳嗽、胸闷。他意识到危险时,也迅速采取了自救措施,但自救过程中体力透支发生腿部抽筋,髋部扭伤。在差点就要进一步发展为溺水的危急时刻,游泳场馆的管理员及时出现,将他救起。
因为这次事件,场馆管理员和教练都不同程度受到影响。王军在家养伤两个月。两个月后,王军再没有归队。
阿强成了教练更专注训练的对象。第二年,阿强代表省上参加青少年游泳锦标赛,在100 米决赛中,他用教练教的 “高肘抱水” 技术夺冠,打破了赛会纪录。赛后,其它体院的教练惊叹:“这孩子的节奏感超好,天生是块游泳的料。”
然而,世事难料!又或者,世事本就无常。
5.转折
阿强父母得知孩子的成绩当然高兴,但他们不知道教练的为难之处,那时候阿强其实还没有拥有正式队员身份,只是教练爱才心切给了他许多训练的条件,也力排众议给他争取了参赛机会。自从参赛夺冠后,教练反倒犯难起来: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初承诺的那些临时的补贴条件原本就是教练自掏腰包补上的。本以为孩子表现突出应该可以很快加入省队的,但“上山下乡”迅速开始了,那些从大城市下来的队员平常一边要参加农村建设,一边挤出时间训练。正式队员的集训都一度中断,更不要说后备队员。
1965那一年起,阿强家所在的乡村也发生了普遍的旱灾和水灾(家乡当时不是缺水,而是缺少大中型的水利灌溉设施......大量的雨水以洪水的形式流走了)。阿强父亲原本是个壮劳力,干的活多,吃得也多,旱情发生后持续的饥饿加劳累导致他得的病越拖越重,虽依然坚持干活,但挣工分的收入大不如从前,母亲起早贪黑,更辛苦劳作,一家子也只能勉强度日,更拿不出多余的闲钱闲粮供阿强训练期间的食宿和其它费用。
阿强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教练,准备把家里情况跟教练说说。他早已察觉教练为难,其实自己也想回家去了,想父母、奶奶和弟妹。教练在宿舍,刚收拾完东西,正看着窗外发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队员的事情、自己的事情。他听完阿强的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对阿强说: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情况,家里河湾条件适合的时候抓紧训练,一定不要荒废了,条件具备了争取早点归队。
阿强离开时,感觉非常不舍,走到院坝那棵梧桐树下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教练的那扇窗户。只见教练也在望着他,似乎在朝他点头。阿强狠心扭头就走,等走到另一棵树后他再回头看时,窗已经关上。
没想到,这扇窗一关上,就是几十年。
6.返乡
阿强毕竟还是个孩子,离家差不多两年,也想家了。他抛开游泳队,抛开训练场的哨声、口令声,和队员们活跃的身影,高高兴兴往家赶,但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越来越令他心紧。村庄遭遇持续高温少雨,沿途的田地开裂如龟纹,有些毛渠河床已经见底,田埂上全是干枯的豆秧,枯黄卷叶的玉米苗耷拉着。之前那些满是水的塘堰蓄水耗尽,有人赶着牲畜到更低的河沟,就着可怜的一点点残水解渴。
回到当初离开的学校,操场已经被开辟出一大块,种上了南瓜,有老师和学生正在用脸盆接力运水。送人的体院老师将阿强带到校长办公室交接后很快离开。校长说:学校也马上要放暑假了,你在那边的学习还算勉强跟上了。让阿强先回家看看家里情况,并一再叮嘱不管家里多困难,一定要想办法及时返校继续读书,至少把初中学业完成了。
阿强回到家时已经傍晚时分。先看到奶奶,65岁的奶奶头发已经全白了,她正在摘选一些野菜,有马齿苋、苦麻菜,旁边还有些弯弯曲曲不成形状的红薯。阿强叫着奶奶,奶奶颤巍巍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这才认出来小强,阿强急忙上前将奶奶抱住了,奶奶只低声说了句:快去屋里看看你爸,你爸这几天病又重了。
阿强先去卧房看爸爸,爸爸在卧房的床铺上躺着,听阿强进去,他正支棱着起身,靠在了床框上。阿强一眼看出爸爸瘦了很多,心里面一阵心酸,差点没有哭出来。爸爸用手拉他住在床沿,那手也枯瘦了。爸爸说:看来体校那边生活还可以,你比离家前壮实了。
阿强说:不去了。
爸爸说:咋就不去了?你回来也帮不上忙,家里也没有供你吃的。
阿强说:我不是正式的,上面下来了正式队员,没有名额给我。教练好像也要走了。
爸爸说:回来也好,帮助你妈干活。学校那边的学习也不要丢下,至少把初中念完。我和你妈妈会想办法的。
阿强:我去看看妈。
妈妈正在厨房忙着烧火。好像是刚刚忙其它事情,中途熄火了。引火是那些疯长后干枯的草,点燃用火钳传进炉膛,接着递进去一把挽成把子的玉米杆,随即灶膛里面就想起呲呲的声响。阿强顿时感觉饿了,想起之前放学后就和弟妹守在灶背后的情形。阿强立了一会儿,妈才抬起头,顺手撸起围裙将脸擦了擦。
阿强想去将锅盖掀开,妈急得叫出来:还没有好,差火候呢,不然心是硬的。
妈说:你爸问你的话我听到了。你去看看你弟妹们吧,你弟弟去放牛了,妹妹去割草。喊他们回来吃饭。
阿强拐出林盘,去到了沟渠边。弟弟阿明将牛栓在沟边的麻柳树上,自己正在一棵桢楠树上,拿着干树枝够旁边高枝上的枇杷。那是很大的一棵枇杷树,下面的部分,青涩的果子也没有剩下几颗。
阿强在下面叫着:小明小心脚下,太远了,你够不着,下来吧!
阿明听到是哥哥,呲溜就滑下来。
阿强再上去,将刚刚小明没有得手的那一串弄下来,顺便摘了一些枇杷叶。这些叶子,妈妈每年都要攒起来一些备用,他们兄妹几个感冒后若是喉咙痛,妈会用枇杷叶熬汤给他们喝,汤里面会加一些老红糖。
趁着在树上摘枇杷叶的功夫,阿强将林盘外的情景扫视了一圈——
一眼就可以看出马尾巴草蹿得老高,妹妹正在林盘旁边的田埂上割草,她背着背篓,弓着身子在田埂的侧面寻找那些猪牛喜欢吃的草;西边毛渠旁的水杉树长势还好,拐弯处的梧桐,有些叶子显得枯焦,林盘旁边的几颗桉树,依然是最高的。朝西南方望去,可以看到李家碾,往年这个时候还热闹着的晒坝上只剩下一个人,像是在打扫。李家碾的上游,竹子、楠木、麻柳,苦楝子树显得比其它地方的树茂盛许多。
彭家院子、王家院子相继传出孩子呼喊爸爸吃饭的声音。张家爷爷是叫娃娃吃饭老二老三地叫......
兄妹三哥回到家中时,妈妈已经将吃的摆上了那张正方形的木饭桌。阿强记得,那是三年前祖父的堂弟——木匠大老爷帮助做的。那些日子,彭家院子有几户请他做家具,木匠大老爷暂住在家里,省得来回跑耽误功夫,就顺便用前些年家里存下的木头做了这张方桌,比原来的高大一点。四根凳子约莫50厘米,妹妹当时总是哀求哥哥把她拉上去,喜欢反反复复爬上爬下地玩。桌面由8根木条拼接而成,未经精心打磨,木条间不时会落入玉米粒、豆粒等食物,擦桌子的时候,需要用竹簚刀将它们清除出来。
晚饭是一大盆煮红薯,和一大盆腌菜汤,汤多腌菜少,弟弟妹妹用筷子在盆里面荡来荡去,好不容易在筷子上裹上几片舒展开的菜叶子。盆子里的红薯分一圈下来,就只剩下三根了。弟弟嘴里一边吃着,一边伸手去拿,被爸爸一巴掌打落了。阿强知道,这都是饿急了。
就着酸菜汤酸酸的味道,大家一下子就把红薯吃光了。弟弟妹妹眼巴巴盯着盆里还剩下的红薯。妈妈忙将其中一根红薯拿去分成两半,给弟弟妹妹各人一半,又将剩下的,一半给了奶奶,一半给了阿强。
妈妈说:你爸爸的病还没有好起来,这几天阿强先在家帮忙突击一下。
第二天,阿强就投入了农田里的活路。阿强自打7岁起就开始帮助爸妈干活,所以很多活都是轻车熟路,只不过之前那是捡轻的做,现在得捡重的做。首要是解决家里的粮食危机——家中存粮仅剩红薯干和少量玉米,新稻减产三分之一已成定局。母亲与阿强每天凌晨4点出门抢水,将阿强爸爸当时承担的活路先干起来。趁着上游来了一股水,阿强妈妈将自己队上田地的缺口打开,两人看着可怜的一线水流进自己队的地里,过不了多久就断流了。上游实在没有水的时候,他们去拱桥下的桥洞里面找水,用木桶挑去田埂。终于给开荒抢种上的红薯、玉米、红小豆续上了水。后来,两人又转战林盘后的坡地,抢种上耐旱红薯与南瓜。
奶奶在家晒好薯干后,带弟弟妹妹出门挖野菜,奶奶教会了弟弟妹妹识别马齿苋、苦麻菜,告诉他们红薯糊掺野菜好吃。下午,弟弟放牛,妹妹再背上背篓,一手拿镰刀,一手提篮,一边割草一边挖野菜。有一次,竟然发现田鼠洞,还掏到谷子,装满了两个小衣兜。
父亲把奶奶给他抓的草药汤吃了,自己感觉好点了就修理起农具,然后到隔壁林盘阿强的干爸那里去借粮。借回来一斗干玉米,奶奶说磨成粉,做面馍馍经饿,出去干活也好带上。
爸爸借玉米回来后,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集体同意让阿强到水碾房代替爸爸分担一部分活路,公分折半计算。之前阿强爸爸和干爸一起守碾坊已经两年,因为爸爸生病,集体安排一个知青替换了一阵,过不了多久知青调走了,碾坊一直处于半瘫痪状态,已经几个月了。按理,阿强还是个孩子,不允许参加集体劳动,但四清运动开始后,要求“清工分、清账目”,水碾房经过几个月瘫痪,整顿后需要重新走入正轨。
李家碾子的碾坊覆盖了周边2个生产队。水碾房的核心作用是利用水流驱动碾盘碾压谷物,完成脱壳、粉碎等工序,作业内容严格围绕集体生产和农村基本需求展开。具体到李家碾,任务主要是集体的,只有少部分是家庭自用。每到农忙时节,生产队将集体种植的稻谷集中运至水碾房,通过碾盘碾压去除稻壳,加工成糙米或精米。这部分大米主要用于集体分配(按工分分给社员)、公共食堂用粮、按国家计划缴纳上交公粮。
榨油、磨面的活虽说越来越少,碾子上平常也需要1-2 名专人负责照看水碾房,调节水流大小,确保水碾正常运转,并对设备进行日常保养和简单维修,避免不必要的意外。需要体力活的事情其实并不多,集体特别需要一个会记账的。
阿强差不多也快初中毕业了,集体兼顾考虑照顾生病的阿强爸爸,也就默许了阿强。还是用阿强爸爸的名额,说是让阿强做学徒,最主要还是做好账目。
阿强听了很是高兴,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帮助干活挣点公分。那水碾子是阿强喜欢的,平常上游蓄水的时候,自己还可以顺便练习游泳。
阿强回来的第三天,开始了一边上学一边看碾子的生活。
7.水碾岁月
川西坝子上的日子,如林盘旁蜿蜒的毛渠,有水量充沛的时候,也有断断续续的像隔壁班结巴少年的时候。而这些毛渠,都连着斗渠,斗渠上隔着一段距离就建着水碾子。
大人们都知道,有些毛渠里面没有水,并不是老天爷不下雨。旱情发生那段时间,老天爷倒是下了阵雨,不过下得太急,水急匆匆冲毁了一些田地,就流走了。斗渠是游荡的,毛渠也是游荡的。毛渠与斗渠,还没有很好对接上,多出来的水造就了一些低湿潮田。
离家半里,青竹环绕的林盘深处,水碾坊低沉的嗡鸣成了他新生活里常有的调子,那里有他喊作“干爸”的李石匠。
干爸是这水碾坊的魂。水碾坊这石头的吞吐、呼吸和心跳,全凭干爸那双布满沟壑的手来调教。
还没有到放暑假的时候,阿强每天天未亮透便钻出家门,他不走那三个直角拐弯的机耕道,心里面早在家和碾子两点之间确定了一条线,踩着湿漉漉的田埂小径和田间巷道奔向碾坊。放学后,将书包一甩,又扎进那间终日弥漫着潮湿谷物香与木头吱扭吱扭响的碾房。
头几天,干爸最多让阿强干些收捡农具,或者打扫场地的活。他让阿强多听,多看,多琢磨。当初两家结成干亲家,李石匠一方面看重阿强父母的为人,最主要是看重阿强灵醒。李石匠家生了五个女儿,头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双胞胎老三老四都上初一,老五才上小学。碾子上粗笨的活都没有让女儿干,巴不得有个男孩子做帮手。加之阿强进过省队,干爸心里也得劲,对阿强喜欢得很。李石匠一有机会,就教阿强辨听水轮木轴咬合的声响,他说:吱呀声紧了,是闸门开得吝啬;闷响带滞涩,则需查看引水渠是不是被上游漂浮的枯枝败叶悄悄堵了喉咙。阿强学得用心,他那双习惯了水的手,开始在石磨上摸索。第一次,他感觉到石磨的粗粝与水的柔顺同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他渐渐也能在石磨盘上摸索出粗粝的纹路与温度了,他感觉石磨与水给予的感受竟然有相似的地方——石磨上的凹凸所造就的也是节奏和波。
半年后,阿强也成了最得力的“小账房”。阿强会提前在学校做完作业,直接来到水碾房。到了晚上,乡亲们离开,收拾完家具,阿强就开始守着角落那张磨得发亮的小木桌,记下一天流水账,集体的账目尤其不能够马虎,进了多少,出了多少必须扣得严丝合缝。还是有一些村民将挣工分分得的、从收割过的田地里捡来的谷物送到碾坊来加工,加工费就按加工粮食的一定比例扣除现粮。总有几个乡亲显得特别精明,干爸就会在旁边提醒。比如那刘二叔,报上数目时目光总在账本上游移,嘴里提醒着“强娃子”可别算错了,阿强只是低头,指尖在算盘珠子上轻轻一拨——算珠清脆的碰撞。干爸就会在旁边打圆场:可别小瞧我这干儿子,省队得了冠军的,啥阵仗没见过!大多数乡亲,对阿强都是信任和爱护有加。牵着三岁小孙儿的刘婆婆,皱巴巴的手总在斜门襟衣服的内袋深处摸索良久,才掏出一块草纸包好的玉米馍馍,阿强总默默接过,在账本上仔细记上。天晴下雨都爱戴着一顶破草帽的彭三老爷,常把自家地里刚掰下玉米棒子后的嫩秸杆削成一截一截塞给阿强,阿强记住了秸杆那清甜的汁水,也在账本上画一个玉米秸杆,记载那份甜蜜。
账本被阿强规规整整地画出许多格子,以便区分不同人家的往来账目。里面的格子越来越多,内容越来越多,像乡村人家的窗框,折射出各家各户的生活状况。
碾坊的角落,交织着人情的暖与生计的苦,碾碎的细小谷粒里,全是阿强所能够觉出的人情滋味。
对于阿强来说,最记挂的还是水碾房上游蓄水的那一条宽阔的河面,那是他的训练基地。干爸知道阿强的情况,也积极支持他抓紧时间练习,还特意告诉他,上游那棵梧桐树旁边有个深坑,千万要注意避开。后来,干爸还专门在那个危险点竖起了一个牌,他说:这附近孩子不少,即便是有些大人,也难免大意呢。前段时间下大雨涨水,那边大河里有淹死人了。
干爸防范风险的行动从此在阿强心中种下了根。对于水,阿强开始有了防范意识,他心里豁然开朗:游泳技术好一点,若能够回得了省队当然好,若回不去,至少也能防身,或者救人。
这条斗渠也是水碾坊的命脉,水碾房能正常运转,全靠上游那一渠活水。每日闸门落下,上游河水渐渐丰沛,便是阿强回归天性的时候。刚刚蓄上的水面一片平静,水面被夕阳染成阿强熟悉的碎金。阿强脱下汗水和尘灰布满的外衣,露出黝黑的皮肤、游泳队锤炼出的紧实腰背线条,夕光下,阿强一个猛子扎入那水。水波温柔地托起他,洗去碾坊里沾上的米糠与汗味。他在干爸给他指点的水域范围上下游动,如一条归家的鱼。他又找回了那熟悉的浮沉节奏,他与生俱来的呼吸。
暑假的一日黄昏,他正像一叶扁舟畅游,岸边传来口哨和叫好声。循声望去,看起来面熟的是附近林盘的几个男孩子兴奋地拍着巴掌,一个黑得像泥鳅的少年冷静观察,旁边的孩子叫着:“表哥,要不要比一下?看起来比你好得多呢!”泥鳅眼里的不服气几乎要溢出来:“敢比一比么?”,听那口音像是河那边、靠近大河的孩子,是暑假走亲戚来了。看天色还早,碾坊那边还没有传来干爸喊吃饭的叫声。夕阳散落在茂密的树叶上,穿过树枝的光在水波荡漾间忽而碎裂,忽而又聚拢成各种形状。一场少年间即兴的较量在蓄水渠宽阔的水面展开。小叔叔阿强如箭离弦,矫健的剪影劈开水面,多年训练的肌肉记忆在水中再次苏醒过来。对手们很快被甩在身后,水花声里,泥鳅第二个爬上渠岸,喘息着擂了阿强肩膀一拳:“你真牛!”阿强得知,泥鳅是蓄水渠北边林盘里周婶的侄儿李千秋。这还是他第一次输给河这边的男孩子。孩子们笑声与水花一同溅起,渠岸上树枝叶摇曳。此后,李千秋他们成了碾坊的常客,帮阿强清理水道里的淤塞,也分享着河那边的趣闻。尤其到了暑假,碾坊的石磨声里,总会掺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在水碾坊一晃过了两年,阿强初中毕业,好多学校都没有正常上课,就继续留在碾坊干活。考虑年龄超过16岁了,集体参照大人计算公分。在水碾房的岁月一晃就是5年。因为干爸向集体争取,他获得了推荐上中师的机会。
毕业后,阿强回到自己就读的中学校任体育教师(民转公预备人选)。
8.想起当年
回到熟悉的学校,老校长依然还在。老校长嘱咐阿强:既然我们学校已经出去过一个你,希望还能够出去更多个像你一样的“体育苗子”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回到学校的阿强,之前在学校时偷跑出去游泳的情形历历在目,他知道原本属于他的那扇窗渐渐关上了,但他要为孩子们打开更多的窗。
他常常回忆起队友的事情,时刻也提醒自己:风很大,有些窗一不小心就会被关上。
当上体育老师的第二个年头,他依然一边教学,一边回家帮助家里面干活。那一天刚刚下了一场雨,还有少量的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瓦上。阿强正蹲在操场边修补裂了口的排球。泥地坑洼不平,坑里面还积着水。初二班长气喘吁吁跑过来,着急地喊:“阿强老师!河那边张家碾的娃又来偷摸游泳了!”阿强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浮现出队友受伤溺水的情形。他扔下排球往河边跑。今年雨季来得晚,刚刚才下雨,河水涨得正猛,浑浊的浪涛里果然有几个点在沉浮。
他边跑边脱外套,露出胳膊上因常年劳作和不间断游泳训练出的结实肌肉。靠近河岸时,突然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暗流裹挟着拖去下游,正是那个张水升。阿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熟悉的水流包裹身体的瞬间,少年时在水碾子蓄水区劈波斩浪的记忆突然涌来—— 干爸在碾房喊他吃饭的声音,伙伴们比赛憋气时吐出的泡泡,还有省队的哨声。
把呛水的张水升拖上岸时,孩子怀里还紧紧攥着个漏了气的橡胶泳圈。确信孩子无事,阿强才忍不住训斥:“无知!水下的危险非要拿命去试?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汛期危险,咋不听?” 小水升咳着水嘟囔:“想练憋气…… 像老师当年那样。”
这话让阿强心里一软,他想起当初的自己。他早了解过,这孩子爹死得早,娘带着他和弟弟妹妹,水升的衣服补丁重补丁,家里连买煤油的钱都要抠掰。
当晚阿强翻出压在木头箱底的旧物,褪色的运动服上还印着省队的标志。父亲进来,说:“听说了,水升那娃跟你干爸家还是亲戚。那娃也是机灵,跟你当年在学校读书时偷跑出去游泳一个样。好苗子,别耽误了,得好好训练!”
爸爸给阿强出了个主意,让阿强找机会跟校长说去。第二周,阿强找校长谈了整整一下午,争取到用学校后墙外靠近沟渠的废弃池塘做训练场。爸爸和干爸找人将他们当年修水碾子剩下的青石板搬来学校,刚好就着地势垒成简易跳台。水升每天放学后也来帮忙,活路快干完那天,水升妈背着背篓来了,篓子里装着他娘种的红薯,说是给阿强老师补充力气。
第二年,县教育局来人说要选拔体育苗子。阿强把水升推到考官面前时,孩子紧张得攥着衣角。可当阿强喊出“预备 —— 跳”,小水像条鱼跃入了池塘。阿强看见他身体舒展的弧度,瞬间想起自己当年在比赛中,也是这样带着无所畏惧的勇气跃入水中。
暑假前,水升收到了县体校的通知书。送孩子去县城那天,阿强特意绕道去了李家水碾子。碾房早就停了工,蓄水区上游两岸的树更加郁郁葱葱,宽阔的水面依旧清澈。他指着水面对水升说:“老师当年在这里结识了一位朋友,也很喜欢游泳。他没有你的幸运,也没有我的幸运,他也是你们河那边的,现在只能在家务农。”水升是个不善表达的孩子,但他一定听懂了阿强老师的话。
在阿强当体育老师的十年间,阿强向体校推送了5名苗子。
后来,农村学校越来越重视文化课,阿强长期从事体育教学并没有让他获得转为公办教师的名额。
9.最后一面窗
十年后,省游泳队联系到阿强,说省队队员越来越多,需要加强安全管理。他很高兴地去游泳场馆做了一名服务员,负责管理安全。后来又干起了水球赛场的服务员。每逢有赛事,他每天会数百次入水出水,他总是轻轻地做好幕后工作,轻到不溅起一点水花,他黝黑的肌肤上覆着一层水光,没有领奖台上运动员们的高光,但是他依然钟爱那一层淡淡的水光。
数年间,他经历了8起运动员突发性风险。对运动员体力透支、肌肉痉挛(抽筋)呛水、呼吸道梗阻、突发意识丧失、心血管系统意外等情形导致的溺水危险,他都成功实施了救助,将那些渐渐关上的窗又用力推开。
一直到1993年秋天,他紧急救助一名独自训练意外溺水的运动员,在将那名运动员托离危险时,自己突然感觉有些晕厥,眼前似乎闪过儿时那些可爱的水花、少年时嬉戏的河湾、水碾上转动的石磨......玻璃缸里那些鱼。
在岸上赶来的人员将注意力全放在运动员身上的那几分钟里,他渐渐沉入水中,他的双眼张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