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倾了,厨房里头的和尚已经炒完了一碟子鸡蛋,猪油炒的,嫩黄,闻着喷香。剩下的油直接拌了些烫出来的新摘春韭,少许盐,一点儿酱,绿嫩的,看着就让人有胃口。
两碟菜端出厨房,上了布在院子里的木桌,和尚又进厨房盛出两碗热腾腾的粥,端出蒸笼里的白面馒头,拖过条凳,这就准备开饭了。
可是那个到饭点准时蹿出来的孩子今天还没来。
和尚向四周看了一圈,没人。
“徒儿!开饭!”气沉丹田,和尚的声音传了老远。
“师父,你看我捡了什么回来!”孩子兴奋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和尚挠了挠光光的脑袋,拿了个馒头在桌旁坐下,一边吃一边等孩子过来。
不一会,孩子同样光光的脑袋从门口冒出来了,连带着一身血,他背上还背着个同样满是血的黑衣人。
和尚看着孩子高高兴兴抬头邀功的小脸,手里的馒头落了地。
阿弥陀佛,祸事了,这小兔崽子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了?
把孩子赶去换衣洗澡,和尚自个儿把那人拖到井边,探了探气息,不算弱,还活得不错,看样子只是昏睡过去了。于是就扒光了他的黑衣,看了看没多少伤口,背上有个狼头刺青,十七八的半大小子,瘦得皮包骨头,于是打了桶水,照头泼下。
那人一哆嗦,醒了,一见和尚的大光头就要伸手摸刀,可刀连带着衣服都给和尚扔一边去了,摸了个空,那人一愣神,低头看自个儿赤条条的,傻了。
和尚不客气地巴了那人的脑袋,“我家小徒弟把你给背回来的,相逢是缘,我给你弄套衣服去,自己打水把身子冲干净了再穿。”
回屋找了套干净衣服,走到井边看着那人乖乖冲洗身子,和尚递上毛巾,放下衣服,拉着洗了澡换好干净衣服的小徒弟吃饭去了。
现在天色有些黑了,菜都凉了,和尚的心情不太好。
到点吃饭是和尚人生的一件大事儿,谁打扰了和尚都不开心。
正吃着,那人换好衣服佩上刀走过来,不知是善是恶。和尚看看吃得正欢的小徒弟,藏在桌下的手暗暗拧了一股子劲。怎料那人未开口未动手,肚子先叫了起来,声儿还挺大,逗得小徒弟笑了出来。
和尚挠挠光头,“不嫌弃的话,一块儿吃个饭吧。”
这黑衣人自称墨哥儿,大概不是真名。
墨哥儿来的这天,和尚一晚上没睡好觉。倒不是因为怕惹上啥江湖纷争,而且因为呀,墨哥儿吃得多,还吃光了和尚留着第二天早上的馒头和鸡蛋咸菜。
鸡蛋和咸菜是和尚自个儿炒给墨哥儿的。和尚看着吃得空空的碟子,再看单馒头吃得这么香的墨哥儿,起身进厨房拿出咸菜和两个鸡蛋,犹豫了半天,念叨了十遍“来者是客”,这才下定决心挖了勺猪油一块下去炒。
和尚做饭做得好,咸菜鸡蛋炒得香,再撒上些小葱,墨哥儿看和尚端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爱做饭的人就喜欢有人吃自己做的饭吃得香,小徒弟虽然也吃得香,可到底年岁小,吃不了太多,墨哥儿这一来,吃出了和尚满满的成就感。
所以墨哥儿抱拳说再叨唠几日时,和尚心情很好地答应了。
然后晚上就后悔了。
和尚的寺院不大,小门小户的,前边贡着个肥头大耳的弥勒,后边自个儿生活起居,还开了块地种些萝卜青菜。弥勒爷的香火不好,来找和尚看病的人比来给弥勒爷烧香的人多多了。乡里乡亲的,和尚给看了头疼脑热也不怎么收钱,吃的用的倒是会收,吃穿用度嘛,总得保证的。
和尚是个酒肉和尚。一开始和尚也跟其他地方的和尚一样只吃素,可和尚收养了个被扔在院门口的孩子做徒弟,小徒弟瘦不拉几的,来看病的大娘就数落和尚怎么让孩子跟他一块吃素,第二天就让当屠户的儿子给送了精肉过来。
和尚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了半天肉,直到小徒弟饿得不行来拉衣角了才晃过神来。
肉切碎了和蛋一块儿蒸,完了加点儿酱,小徒弟吃得挺香,真好。
可蒸多了,小徒弟没吃完,和尚觉得不能浪费,便吃了一口。
阿弥陀佛,真好吃。
得了,吃吧。
墨哥儿在寺里呆了十天,话不多,洗衣砍柴扫地啥都帮着做,还给小徒弟做了把木剑,修好了鸡圈,架好了菜园子里的瓜架,这寺里不说人,连鸡都喜欢他。
吃饭的时候墨哥儿最热心,端盘布筷,在椅子上做得比谁都端正,杂粮粥、肉包子、丝瓜汤……墨哥儿吃得比谁都香。
多了个人吃饭,和尚其实挺开心的。和尚挺爱说话,吃饭的时候特别爱。问问小徒弟功课,给小徒弟吹吹牛,说说乡亲们的家长里短,毕竟大家都挺服和尚的,吵架劝不来的时候把和尚找去讲理,一劝一个准。
这时候墨哥儿听着听着会不由得笑出来,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才有了年轻人的样子。
墨哥儿呆的这些天,和尚其实还挺担心的,和尚悄悄看过墨哥儿练剑,满是杀招,凶啊。
可墨哥儿一走啊,和尚的心就有点空,哎,打打杀杀的干嘛呢,坐下来好好吃饭多好呀。
转眼到了中秋,和尚跟街坊老太太一块做了月饼,兴冲冲带回来给小徒弟,却见寺门口站着个人,黑衣,佩刀,还提溜着坛酒。
“墨哥儿,吃月饼不?”和尚就笑。
“吃。”墨哥儿答应着,走过来伸手就要拿月饼,被和尚赶去杀鸡了。
“出家人不杀生,杀生罪孽啊……诶你在这儿杀什么杀,到井边去,好收拾……所谓众生平等……血放干净点,腿上毛拔干净……阿弥陀佛……哎呀,小心热水,笨手笨脚的……”
在和尚看来只要自己没杀生就好,吃别人杀的啊,那不叫罪孽。
每次墨哥儿听和尚这么说都笑。
当天晚上吃炖鸡,和尚弄了坛黄酒炖小公鸡,加了些山里头自己采的药材,汤鲜肉嫩,回香绵长。
夜里小徒弟睡了,和尚看墨哥儿的黑衣破了个口,便让墨哥儿脱下补。带着个孩子当爹当娘的和尚针脚不错,一边补一边和墨哥儿唠嗑,家长里短,问问近况,有些话墨哥儿不愿说,和尚也不追问,转眼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了。
补好了衣服,墨哥儿把带来的酒拿进来和和尚一块喝。和尚酒量不好,不一会醉倒在桌上,醒来时天大亮,墨哥儿早没影子了。
酒坛子还在,和尚一拎,有东西在里边滚,和尚一看,是块银子,足二十两。
和尚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数目,这江湖人啊,可真有钱。
墨哥儿这一走,再来就是春节。
正月里和尚给猎户家的老爷子治好了多年的旧伤,猎户一高兴,送了和尚一整条野猪腿,还有些七七八八的山货,和尚念声“阿弥陀佛”,自己扛了猪腿,让小徒弟拎了山货,俩人开开心心地回寺准备过年了。
墨哥儿来的时候和尚正在炸蹄膀,把油都炸出来,皮酥脆的,一整个合着大酱香料一块炖,还放了几块老豆腐,老豆腐吸油,和肉油一块最好吃了。
“大师,年好。”
“好。”和尚忙活着,把拌好的酸菜肉馅递给墨哥儿,“包饺子去。”
墨哥儿就和小徒弟一块擀面皮包饺子。
小徒弟也话多,和墨哥儿絮絮叨叨地啥都说,还把面粉弄得满脸都是。
“墨哥儿,这次啥时候走?”
墨哥儿伸手犹豫了下,给小徒弟擦掉了脸上的粉,“到十五前,都不走了。”
晚上的饭很好吃,炖蹄膀,酸菜馅饺子,木耳冬笋汤。吃过饭和尚弄了鞭炮在寺前放,给小徒弟买了烟花玩,还让墨哥儿在子时撞了钟,给弥勒爷烧了第一柱香。
墨哥儿坐在寺门口的台阶上看小徒弟骑在和尚肩上笑闹,恍惚间湿了眼。
“大师,啥是佛?你为啥信佛?”十五那天晚上,墨哥儿吃着和尚做的元宵问他。
和尚想了想,伸手指了指贡着的大肚子弥勒,“此非佛。”
收回手,用食指点了点墨哥儿的胸口,“此为佛。”
最后和尚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为僧。”
“原来大师也会说出这般的话来,我还以为大师只会吃肉喝酒哩。”墨哥儿看着和尚笑。
和尚听着这话笑出了声,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一碟子香喷喷的烙饼,“可在贫僧心里头,佛就是好好吃饭的地儿。这些饼一会你要走了打包带走,知道你爱吃,我多做了些,一个人在外头好好吃饭,你每回来都饿得瘦兮兮的……还有那衣服啊,我给你补过了,你走得早了,我在裁缝店里央人给你做了一套,过些天才做好,等下次你来再给你吧……”
“大师,我……”墨哥儿听着和尚的话突然就哭了,“我原想杀你的……看见我背后刺青的人都不能活……”
和尚给墨哥儿递了帕子,“那怎么没动手呢?”
“我……我犹豫了十天,下不去手……我也想有个能好好吃饭的地儿……”
“阿弥陀佛。”和尚念声佛,伸手摸了摸墨哥儿的脑袋,“想吃饭了来,你上回给的二十两还没用多少哩,来了总能好好吃饭。”
这一次,墨哥儿没有悄悄地走,和尚和小徒弟送他到门口,一块看着他几个起落轻功飞出去老远。
“师父,墨哥儿还来吗?”
“不晓得呀。”
和尚看着远处墨哥儿消失的地儿,心里不是滋味。
墨哥儿走后整三年了,江湖上听说发生了不少事儿,什么什么门派解散了,什么什么门派出了叛徒,和尚听着茶馆里边的人说,不过没听见啥名字里边有“墨”字儿的人,和尚也不在意。
正月十五,街口的鱼贩子送了条肥鲤鱼,和尚摆好葱姜蒜倒了酒撒了盐放在馒头上边蒸。猎户送了剥皮的兔子,切小块文火慢炖,肉不柴,和尚喜欢炖肉的时候加点豆腐,不浪费酱汁,豆腐也好吃。春笋刚上山挖的,幼,和尚给杀了一下,直接切片撒粥里头了。蛋炒咸菜,和尚加了些肉沫合猪油炒,香。汤清淡,排骨木耳,面上几乎没油,只放了盐,吃的是个鲜。
菜似乎做多了,和尚挠了挠光头,出了厨房找小徒弟一块端菜。
小徒弟没见着,倒是见着墨哥儿了。
黑衣不穿了,着白衣,没配刀,个头高了,人壮了,整个人精神不少,只是脖子上多了条要命的疤。
看来三年前做的衣服得拿去改改,穿不下了,和尚想着。
“大师,我来吃饭了。”
“好,”和尚乐呵呵的,“去端菜。”
正布碗筷呢,小徒弟兴奋的声音传过来。
“师父!你看我捡回来个啥!”
和尚笑着回头一看,手上的碗筷落了一地。
阿弥陀佛,祸事了,这小兔崽子这回背了个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