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码

1

这段时间,陆远总是会接到莫名其妙的陌生电话,电话里他被误认作一个名叫“赵川”的人,虽然解释了很多次,但对方还是一而再地打来。每次解释完,匆忙挂了电话之后,觉得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对方应该也就这么消停下来,可第二天却还会打来电话,时间也准确无误地卡在晚上七点,一到了这当口,电话准保响起,跟闹铃一样。

碰到这样的电话,陆远一开始也觉得烦躁,但要是直接挂断了,对方还是会打,直到陆远接电话。听对方的说辞,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不记得在刚才已经打了一次又一次电话。

不管怎么说,每天晚上七点的电话,都已经构成了骚扰,但陆远没有把对方拖进黑名单,这是因为对方像是四处在找那个名叫“赵川”的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赵川消失不见没了踪影,而这对她造成了相当程度上的打击,以至于都显得没头没脑,做出这样乱打电话的事来。

陆远刚来深圳,工作也才落实几天,认识的人不多,知道他新号码的人就没几个,电话打来的时候,陆远觉得诧异,听到对方要找的人是赵川,陆远知道是打错了电话,解释一番之后,对方像根本没听到自己说什么,仍然把自己当成所谓的“赵川”,在那里自言自语,这让陆鸣摸不着头脑,就像大醉之后醒来,不记得自己怎么躺在广场上一样。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听声音大概三十上下,但也说不准,毕竟不是站在眼前,只能想象出个大概。对方认定陆远就是赵川,声称自己是赵川的妻子,两个月前赵川就没了音讯,电话也始终打不通,现在总算打通了,但还是不说人在哪里。

每次对方在电话里的一通埋怨,陆远总觉得莫名其妙,同时又隐约揣测出像是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满是焦急、不安和懊悔,好像只要那个人能够回去自己做什么都可以,但要是他不回去她也就什么都做得出来,就是这种毫不理智的态度,让陆远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自己的大意让对方情绪失控,做出什么不好事情来。

这种情况让我觉得,像是什么犯罪团伙下的套子,任何人碰到这,能不给自己惹麻烦就不去碰,但陆远不这么认为,他说根本没发现对方是诈骗,因为骗子不管怎么巧妙终归还是离不开钱的事,她是真的碰到了难题。

虽然多次劝阻,但陆远还是一而再地接听陌生女人的电话,这让我觉得可能是他刚来这里,还没有很好地形成新的人际关系,融入到新的生活圈子里,以至于会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像悬在空中的热气球,不上不下又没有着落,只能任着自己像热气球一样躁动不安地来来去去,就算是碰到了事情也不知道跟谁说。这个时候那个女人突然不停地打来电话,把陆远当作自己的丈夫一样,这对陆远来说,就像一根绳套把飘来荡去不上不下的热气球勾住了,陆远总算能沿着绳子回到踏踏实实的地面上。

因为觉得是这情况,一到了周末的时候,我就会打电话把陆远叫出来,跟别的同事一块去吃晚饭,希望他打这之后,就能这样和同事们多聚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能很好地融入进来,饭桌上其他同事聊得起劲的时候,他却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这并不是他需要在意的地方,就好像他不在这里,他根本就不乐意在这上面费上什么心思。

每天到了公司,虽然大家都忙着手里的事情自顾不暇,相互之间也没什么事务上的交流,但吃午饭的时候,到了楼下餐厅里,他也从不主动跟其他人交谈,跟我也说的不多,除非确实碰到了问题。

“昨天晚上,七点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打电话给我了。”吃午饭的时候,陆远跟我说。

虽然这事早就跟他说不要碰,但他还是不听劝,让我觉得没劲,就像是你好心好意把一个人从深坑里拉出来,但对方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没看你一样。就这样,我没有急着开口,伸手端起旁边的汤碗喝了起来。汤碗里面是免费的紫菜蛋汤,味道不咸不淡,紫菜像影子一样在汤水里晃动着,细碎的蛋花浮在上面。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赵川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几个月都不回去,”陆远看我不说话,自己在那里乱猜起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都找不到。”

“可能就是失恋了,或者受到其他的打击了,”放下汤碗,我夹起土豆块吃着,抬起头来看了看陆远,觉得他是自找麻烦。确实,不管我怎么说,他还是会接电话,这我已经猜到了,他就是这样,虽然看着总是一副和善的样子,没有脾气不跟谁争,但又好像十分顽固,自己认定了什么,就一个劲钻进去,怎么都拉不回头,这让我觉得气恼却也实在没有一点办法,“你自己的事情一大堆,管别人的事干嘛呢?”

“我知道,但你不了解情况,换作是你,听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也不会不管不问。”陆远吃着红烧茄子,话说完了才抬头看我一眼,像是要看出来我的态度。

陆远今天又要了红烧茄子、海带丝和八两米饭。这段时间,每天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要打红烧茄子,问他为什么不吃点别的,他就说没什么想吃的。因为这个,我也经常跟他一样,会要一份红烧茄子,虽然味道不错,但天天都吃这个,到底还是会让人觉得乏味,尽管陆远看上去像是根本吃不腻。

“这倒不太可能,我不想被别人骗了,一般不可能管这种事。”我说,“你也得上点心,别给骗了。”

“是啊,但听她话里说的,不像你以为的是骗子,也没有骗子会对谁说,‘晚上吃了什么’,‘要照顾好自己’,‘在外面散心,但也要想着家里,碰到什么事情了,就打电话跟我说’。”陆远说着这些,像是十分高兴,就像娶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媳妇一样。

“那可说不准,一些人喜欢放长线钓大鱼,会先给你点好处,然后再把你圈进套子里。”我信口开河地说,不理会事实情况到底是怎样。

这个时候,陆远停了下来,把手里的筷子搁在碗沿上,端过旁边的汤碗,喝起紫菜蛋汤来,要把嘴里吃着的东西冲下去。陆远看着本来就闷闷不乐,现在情绪又有点焦躁,就好像掉进井里抬起头发现下起了阵雨一样。他紧紧盯着我,眼里十分冷静带着不满,像是我说错了什么,但他也知道,就算是换个人也会这么说,这样不过是希望他处处留点心。

喝过两口汤,陆远放下碗,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说点什么,但迟迟还没开口,这就让人有点费解,不知道他究竟心里在琢磨什么。他这么看着我,让我觉得心神不宁,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就这样,我别过脸去看了窗外一眼,回过来就顺势低下头,开始不声不响地吃着饭。

“就算是放长线,我也不是条大鱼啊。”陆远有点不满,大概是觉得我不肯相信他,不相信他的判断,“我现在,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每个月都得还两千多的贷款,再加上现在刚过来,工作还在熟悉,业绩还没上去,工资就那么点,吃顿饭都得想不能超过多少,每个月也都剩不了几个钱。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绳子套住了一样,下面拴着一块大石头,平时就已经要死要活的了,要是再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像一下子被扔到海里一样,整个人跟着石头一个劲地往下沉,想逃都逃不掉。就算刚要沉下去的时候,扑腾着好不容易冒出头,想冲着船上岸边的人喊,但说不定迎面就是一个浪头。”

“都是这样。”看到他停顿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搁下筷子,坐起身来看着他,“谁不是活得皱皱巴巴的?月薪五千有月薪五千的标准,月薪两三万就有两三万的要求,工资差不多的买个差不多的房子,工资高的就想买个好一点的,但只要买了房子,哪家不是都在填窟窿?你冲着船上的人喊,但船上的人都在忙着堵窟窿,他们听到了,可能也空不出手来向你伸过去。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吧。我在公司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打电话打得口干舌燥,但停下来休息三分钟都不敢,毕竟这三分钟可能就打出一个几万十几万的单子,可就是这样,晚上回到家了,你嫂子照样没有好脸色,更不要说体恤人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上的这条船四处都是窟窿。我们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也没法在意那么多。”

陆远听到我这么说,有点半信半疑,但脸上原本像揉皱的纸张一样沮丧的神情,慢慢还是舒展了一些,大概是觉得别人跟他都差不多,自己的情况也没有坏到哪里去,多少让他感到宽慰。就这样,他冲我点了点头,但并不像是同意我说的话,更像在确认什么。

“是啊,就是这么个情况,能有什么办法呢,都是这么活着。”吃完嘴里的茄子,陆远抬起脸来,“说实在的,要不是你给我先交了一季的房租,估计我现在早就饿死了。你觉得,就我这个样,她能骗我什么呢?”

“是骗不了什么,”我干笑了一声,本想试着缓解一下气氛,但是笑出来的时候就显得干巴巴的,他无动于衷没有缓和脸上的神情,连我也觉得没法自然地笑出来,“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碰到什么事情都得留个心不是?”

“这个我心里有数,我不可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干嘛。我就觉得,谁都有艰难的时候,能帮别人一把就去帮,说实在的,从她打来电话开始,我也没做什么,可以说什么都没做,也就是接个电话,听她在那里说,她要的应该也是这个吧。是啊,我没做什么,只是接电话,甚至话也不用说什么,既然这能让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不会想着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不这样呢?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要把人逼到绝路呢?你觉得是不是?”

“你要能肯定,那就没什么。”我慢吞吞地说,加重了点语气,“凡事都朝好的方面想,不是一件坏事。”

陆远闷头吃着饭,其他同事吃完饭,路过招呼一声,他也不抬头看,让他们觉得有点尴尬,我也只能一个劲地笑着冲他们点头。陆远吃饭比较慢,可能之前的习惯就是这样,毕竟也没有什么特别忙的时候,吃饭不紧不慢地,也算是用来打发中午的时间。

我吃完午饭搁下筷子,溜着眼珠四处打量了一下,现在大部分的同事,都吃完回公司了,我也是想早点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坐电梯总感觉不踏实,像是倒挂在半空中一样没根没底的,就算是在办公桌前的椅子里坐着,也比坐在这里安心一点(虽然这确实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悲),但是陆远吃完饭,大概还要几分钟,我总不能自己起身回去,留他自个在这吃完。

碗筷推到一边,我抬起胳膊放在桌上,垮下肩来想放松一下,但是这么弓着腰,突然觉得肚子胀得慌,索性向后倒去靠椅背上。但就这么坐着,还是觉得不踏实,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手机,想看一下到了什么时间。

大概陆远也察觉出,我本意还是想快点回去,就开始吃得慌了点,米饭是两口两口地吃,嘴里转眼就撑了起来,像总是把东西吞在嘴里带走的松鼠一样。

陆远吃完最后一块茄子,把碗里剩下的几口米饭,匆忙扒进嘴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吞着,一边拿起汤碗。我从裤子兜里拿出手机,划开屏幕看了看时间,刚过十二点四十,觉得已经可以回去了,虽然没有说出来。

“我来深圳,”陆远放回汤碗,抬起脸来看着我,“人生地不熟的,连在哪里落脚也不知道,你给找了房子,又交了房租,本来没这个必要,你只要跟经理说我来公司应聘就行了,但你还是做了所有这些事情。可能你也清楚,我们都差不多,是一样的人,就不要说我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自觉地笑了笑,“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那边有什么不合理的要求,就赶快脱身跳出来,别有什么幻想。”

“这我知道,我能拿捏得好。”

“那就行。”

吃完午饭,出了餐厅,我们坐着电梯上了楼,到了公司刚好一点,看样子还能坐着休息一会。这时候公司里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开始打电话,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或者坐在自己的椅子里,另外一些人就坐在那里,要么喝水要么跟旁边的人聊些什么。陆远停在椅子后面,站在那里地看着别人,不知道是要打电话,还是坐下来,就是这种情况,陆远像是突然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要怎么样。

陆远到底还是坐了下来,伸手拨弄了两下电话,又放了回去,拿起了旁边的。紧接着,我也走到自己办公位子上,向后倒去靠在椅子里,开始伸手揉捏肩膀。陆远闷头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里的名单,不知道他上午电话打了多少,又谈成了多少单子,但看他一脸沮丧,应该就是他自己也没法感到满意,这让他整个人现在看起来,就像掉进缸底不再一个劲地向上爬的老鼠。

2

陆远是周林的江西上饶老乡,大学毕业一年多,快两年了,刚毕业就考上了老家上饶那里的公务员,也是让人羡慕。上饶公务员的工资虽然不高,要往上升也很难,但十分稳定,福利也好,陆远辞掉公务员,是有他的原因。

大学里,陆远谈了一个女朋友,是省城的,两人谈了三年,本打算毕业就结婚,原想着考上了公务员,工作稳定这事情就好说,但提出来之后,发现女方家里死活不同意,认定了要先在省城有一套房子,不然说什么也没用。

去年年底的时候,陆远父母搬出来家底子,又从银行贷了些钱,给在上饶市里买了套房。但女方家里还是不同意,因为不在省城,也是贷款买的房子,大概是不想女儿去外地,更不想女儿跟着还房贷,毕竟是家里的独生女。

两人虽然就这么分隔两地,但联系算是始终都没断,女也是方打心眼里希望两个人能在一块吧,就跟父母商量来商量去,软磨硬泡地,可能也闹着试了一些手段。做父母的当然抗不过自己的女儿,只能退了一步,结果是陆远要能在三年内买辆车,两人就可以先结婚,可以一起工作还房贷。

听到对方家里作了这么个妥协,只要三年内买辆十万以上的车子,就同意两个人的事,陆远觉得这里总算有了点眉目,但一想到每个月的还款,公务员也就那么点工资,哪里有闲钱再买车。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辞职,换个工资高点的工作。当然,除了这,还有更重要的考虑,在市水利局呆了这一年半,陆远也觉得没什么奔头,自己只知道埋头干活,不怎么会跟领导打交道,也没什么过硬的关系,照这么下去,根本没得指望,大半辈子都只能在这个位子上不声不响地干下去,还落不得什么好名声。

但辞掉水利局的工作,陆远也不知道怎么是好,还了月供能剩下一半用来买车的工作,上饶是不好找,要说去别的地方,又没什么头绪,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能不能找到合意的工作都是问题。过年回铅山的时候,陆远跟家里正经说了这个问题,父母虽然不同意他辞职,但也由着他决定,老两口就让陆远提着烟酒,去找在深圳工作年前刚回来的周林,希望陆远过了年能跟着他去深圳,两家人一直都有来往,这件事在情面上应该不算什么。

周林说过了年不回深圳的时候,陆远听了有点心慌,但是周林说他走了公司也正好缺人,陆远要是真想去,周林就给老郑打电话问一下,到时候直接过去入职大概也没什么问题。周林是因为媳妇怀了孩子辞职回家,准备留在铅山工作,这样一来方方面面就都能照顾到,可能孩子大了点,周林还是会回来,再说这几年周林在公司里业绩也数得上,老郑怎么说都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就这样,过了年三月初,星期一上午十点多,陆远就来了,因为没地方去,他是直接到了公司,拉着行李箱,在大厅坐了两个小时。陆远来的前天晚上,那时候他已经在车上,周林才给我打电话,说他到了让我带他去找老郑,我觉得,应该让他周末过来,我也能去接他一下,但周林觉得我要带小璇去练琴,可能也没什么时间,就没提这事。

一开始的时候在老家工作,但去年家里给他贷款买了套房子,每个月还款已经不是他所能承受的,这不刚过了年,他就来了深圳,因为同事的建议,他就来了这里做销售。虽然跟他没有直接的联系,但看在这点情份上,对他也算是有所关照,工作落实下来前,给他租了间房子,替他请领导和同事吃了几顿饭,为的是让他跟其他人尽快熟络。

可能因为之前做的是文职,现在干起销售来,陆远像是有点不适应,不管是打电话还是跟客户面谈,仍然不得要领,说话也没掌握相应的技巧,流失了一些客户,业绩也迟迟上不来。但要是公司里平时培训,陆远也忙着参加,看样子也是想做好这份工作,对什么都十分上心,肯用心做事也知道摸索,老郑对他也就抱着足够的耐心,没有明显的不满。老郑坐在销售经理这个位子上,虽然凡事讲求业绩成效,但也明白相互包容相互理解,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现在陆远已经来了两个多月,前段时间小璇忙着小提琴考级,也是比较关键,到了周末就得带她去老师那里练琴,在考级之前给她指导一下。因为这个,平时也没时间叫他来家里吃顿饭,说来让自己觉得过意不去,毕竟陆远在深圳也没半个亲戚好友。上星期小璇总算考完了,这周末也有了时间,就打算让陆远来家里吃顿饭。

下了班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半,也是因为电话没打到够数,就留下来没走。陆远也还坐在那里,一手拨着名单上的号码,一手抓着听筒放在耳边。这些天陆远也开始拼命打电话,有时候到了十点才回去,虽然别人是为了业绩排名靠前拿奖金,自己是为了能拿提成。

陆远刚才七点的时候,像是出去了一趟,大概是去接电话。因为坐了一整天,闹得腰酸肩痛的,吃过晚饭我就开始站着打电话,但还是没看清楚,也没注意他过了多久才回来。

我搁下电话,把单子放到文件夹里锁进抽屉,起身拿起外套穿在身上。把椅子推到桌下,我穿好外套,转身向陆远走过去,停在他旁边,他还在跟客户在电话里谈,听他的话语,觉得不能让人信服,因为他声音有点抖,怕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怎么让别人掏腰包。

没过多久,像是对方挂了电话,陆远听着里面的忙音,伸手按了一下复位,准备打下一个。我拍了拍陆远的肩膀,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脸上挂着疲倦和失望,就像掉进枯井里跌断了腿,只能直勾勾地望着井口一样。

“下班回去吧?”我说。

“嗯,我也想回去,但这才拿下六个。”陆远沮丧地看着我。

“慢慢来。”我冲他笑了一下,“你昨天晚上十一点走的?”

“你怎么知道?”陆远有点惊讶。

“公司里都知道了。”我说的实话,陆远昨天上十一点才下班,虽然不清楚别人知道这事,但一早上整个部门都知道了,“身体要紧,回去吧。再说了,这都星期五了。”

陆远看了看桌上的名单,还有一大串没打,打过的大部分都划了叉,虽然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但显得十分迟疑。总算搁回电话,陆远冲我点了点头,转身开始整理办公桌。陆远的办公桌看上去有点乱,单子散成一堆,占了小半张桌子,文件夹也是随随便便往里面塞进去。

整理完桌上的东西,陆远把椅子推到了办公桌下面,虽然决定下班回去,但还是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出了公司,我们向电梯走去,一路上陆远盯着地面,不言不语地朝前走着,脸上没有半点光彩,像埋在影子里一样。

从上个星期开始,陆远看上去就总是显得没精打采,大概还是工作的原因,每天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谈不成,已经做了两个月了还是这样,照这么干下来确实没什么劲头,但需要注意的地方,不管是大是小,该说的都给他说了,也只能靠他自己琢磨了。毕竟这种事情,没有行不行,只有愿不愿做好。

“明天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吧?”我转过脸去看着陆远,“你嫂子是重庆的,做的菜会有点辣,能吃辣吧?”

“明天吗?”

“明天。”我说,“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过去就行了,坐地铁,在新安站下车,从C出口出来,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嗯,我明天有点事,”陆远有点为难,看样子确实不能来,“可能去不了。”

“那就星期天吧,”我也不想问他是什么事,既然不能去,总有他自己的原因,“星期天没事情吧?”

“星期天没事。”

“那就这么说了。”

“嗯,我可要给小璇买点东西过去了?”陆远转过脸来看了看我。

“不用了,家里什么都有,再说她也不喜欢别的,你什么也不用拿。”

“那怎么好?”

“哪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笑了笑,“别想那么多,也别扯那些,你就当回自个家吃饭一样,回自个家吃顿晚饭,还要拿东西吗?”

“嗯,那我到时候就过去。”

“这个星期电话打得怎么样,看你几乎每天都加班到那么晚。”

“二十来个吧。”

“你刚来,别急,一开始都这样,我进公司的时候,两三天才能打成一个。”

“嗯。”他没有再说什么,看样子又让他烦躁了,都一样,任谁碰到这么个情况都开心不起来。

陆远盯着电梯楼层指示灯,灯上的数字这时从“12”跳到了“11”,紧接着是一声铃响,电梯缓缓停下,随后两个穿着工作套装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脚下踩着黑色的高跟鞋,她们停住转了个身,电梯的地板上就发出了一阵凌乱的踩踏声。

她们两个看上去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像是已经工作了几年,一副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见过的神情。电梯门关上之后,她们开始聊了起来,你一句我两句的,有说有笑就像在说相声,但别人可能听不出来哪里有笑料。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站在她们的身后,不声不响地盯着前面,像两个石雕一样,也让人觉得怪怪的。

一路听下来,发现她们说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女人,大概在公司里抢尽风头,两人聊起她来,嘴里酸溜溜的,话里带着冷嘲热讽,净是些同事之间传过来丢过去的闲言碎语,什么刚买了一套衣服看起来就像一块布裹在身上该漏的都能漏出来,什么她老公身体不吃药就不行,什么她跟公司里的大部分领导都不清不楚看着让人恶心想吐,总之就是这些,也不知道她们两个都从哪里听来,又怎么能够确信听到的这些都是真的。

这么过了一会,电梯在四楼停了,进来一个挎着帆布工具包的水电工,站在她们两个前面,这时候,她们也不再接着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感到奇怪,就像看到一个人在路边停下来,仰头盯着上空,慢慢地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望过去。

出了写字楼,街上噪杂的声浪,顿时钻进耳朵里,激起了一阵阵的轰鸣,像是脑袋里锯着木头。我们并排向公交车站走去,我去城西,陆远要去城北。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过了七点四十五,到了家就得八九点了。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舒坦一点,就像心里堵着一块石头一样。

“不知道车什么时候能来,”我说,“上次九点半回去,最后一班车了,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来,回到家都快十一点了。”

“路上太堵了。”陆远盯着对面,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回家路过高架那段,每次车子都得堵个十几分钟。”

“那边修路,”我转过脸去看了看,公交车还是没有来,“车辆又多。”

“是啊。”

陆远还是显得心不在焉,像在担心什么,看上去急着想回去,但更像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早回去。这时候来了一辆车,虽然不是179路也不是85路,陆远还是看了过去,因为看不清,车子到了近前,陆远才有点失望地回过头来。

“可能前面那班车刚过去,我们来的时候。”

“应该吧。”陆远说,看起来也没那么忧虑了,“你回去嫂子都要睡了吧?”

“星期五,一般不睡那么早,她肯定等着我回去呢,”我冲着陆远笑了笑,“我不到家,她一个人睡没意思。”

“嫂子一定不高兴你这么晚回去,”陆远会心地笑了起来,“得让你跪一会吧?”

“哪里,她巴不得我到家早点睡呢,这你还能不明白?”

“不明白。”陆远笑着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大实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个人就是活得太不明白。”

“快八点了,”陆远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车什么时候能到。”

“但也只能慢慢等着了。”

“是呀。”

“对了,那个事呢?”想到还要再等一会,不让两人都觉得无聊,就问了陆远那个电话的事,知道这个时候,除了这个好像也没其他能说的了。

“还是那样,”陆远有点困惑,“她情绪算是稳定下来,但又总觉得她,越来越缠着人了,每次电话,时间都比以前久了,有时候会打到八点。”

“一个小时?”我笑了笑,“你们也是有的聊了吧?”

“你看你。”陆远说着有点慌乱,舌头打了结一样,接着就低下头看了看手机,像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前面都是她在电话里自说自话,现在你开始跟她聊得一头劲了?”

“没有。”陆远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声,“还是她在说,说的内容听着都让人吃不消,我都不知道在电话里跟她说什么好。”

“嗯?”我笑了笑,“她说了什么让你吃不消?”

“她在电话里,开始跟我说些很露骨的话,就是她跟那个人之间非常私密的事情。当然了,她认错人了,她嘴上说那些是跟我一起时的体验,说我跟她怎么怎么样,我跟她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这就更让我吃不消了。你都不知道,她爱好两个人在浴缸里做那种事情,还是把头按在水里的,她说那样会兴奋到不行,总是让她失控,像死机一样,但又让人不能自已。”

“她都跟你聊这些?”

“嗯。”陆远说,脸色变得难堪,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有点享受不来,“吃不消。”

“但听起来好像是一件香艳的事。”我笑了起来。

“哪里的话,你就不要拿我打趣了,”陆远晃了晃脑袋,“真是觉得困扰,但又不知道要怎么才好。”

“早就让你不要沾这事,你不听,现在好了,一个女人把你当成她丈夫,整天跟你说些没影的事情,说些你们两个人干过什么该干什么。”

“这我就不说了,该讲的我都讲了,你也都明白,也什么都没说。”陆远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没想到,”

“现在你是掉进泥潭里,越陷越深了,想上岸拍拍屁股走人,哪有那么简单,你得想好怎么办。”

“是啊,我正愁这个呢。”

“但会更让你头疼的是,那个女人比你陷得更彻底,你这么跟她联系不断,她可能已经真把你当成那个赵川了。你想想,要是你突然不跟她联系,不再接她电话,她会怎么样?”怕陆远变得更烦躁,我压下情绪,轻声细语地说着。

“我知道。”陆远还是不自觉地烦躁起来,“这样一来,问题也就更难办了。”

“可不是?”我说,“还有林宁,她知道这事吗?”

“我还没跟她说。”陆远看着我,“我们现在十天半个月的能打一次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没说,”我掂量着,“这个也不好办,说了不是,不说也不是,谁知道她会怎么想。”

“是啊,这种事情说出来谁会信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个时候,85路车来了,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一些人从车上走了下来,旁边等车的人纷纷涌到车门前,推推搡搡地挤了上去,我转过脸来看了看陆远,他突然显得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无助,大概他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跟他聊一下,就算不能让他明白怎么做更好,也至少能让他觉得舒坦一点,不至于憋在心里堵得慌。

“车来了,”陆远抬手指了指车门,“上车吧。”

“没事,我坐下一班吧,九点半到家也不晚。”

“回去吧,”陆远又说一遍,“太晚了,嫂子担心。”

“你上车了再说吧,我又不急着回去,你嫂子才不担心这个事呢。”

看到我们仍然现在站台上没动,司机师傅关上车门,匆匆忙忙地开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等车的时候,看到别的车子在面前停下,自己明明不上去但司机还是在等那么一会,总让我觉得于心不安,就像是定好了时间和地点见面,却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出现,让人期待又失望一样。

陆远看到车子走了,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但是随后又变得愁云满面,不知道是因为整个人背着光脸埋进暗影里,还是因为这件事情让他不清楚怎么处理才好。他还是盯着对面,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我也只能不声不响立在一旁,毕竟这件事情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知道怎么做是一回事,是什么样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要是你真不想烦心这个,就把她拉进黑名单,或者直接换号码,这有什么不好办的?”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陆远一脸愁闷,“可能一开始可以这样做,但是现在,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就像你说的那样,成了这件事这个问题里的一部分了,没法从里面脱身出来。”

“是啊,对她来说,你就是那个赵川,”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觉得这个事情变得很麻烦,“但是你不可能就这么一直接下去,总要跟她坦明,你不是赵川。”

“是这样吧,可能我确实让她觉得,她就是在跟赵川打电话。”

“只要别到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行。”

“真神奇。”陆远话里有点嘲讽自己的意味。

“我觉得应该是那个赵川,出了什么意外,可能是车祸,她受不了打击,不敢接受这个现实,就打电话四处找他,认为他是去了外面不肯回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电话打到了你这里。”

“真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

“嗯,”陆远盯着脚前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会不会是,我用的号码,是他之前在用的?”

“不是没有可能。”我转过脸去看着他,“但是你又没法去问她,去问那个给你打电话的女人,要是真这样,你问她不就是当着面,把她最想要的东西摔碎吗?”

“跟我现在对她说我根本就不是赵川一样。”

“不就是嘛。”

“想想觉得挺诡异的,要是真的这样,一开始打死我也不要这个号码。”

“是啊,谁都会觉得不太吉利,但是没有人会知道号码后面的事情。”

“这种情况谁能说得清呢?”

“但你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耗在里面,你不能让她觉得你是那个赵川,不能说你觉得这跟游戏一样很有趣,但你会让她越陷越深,可能你就再也找不到机会脱身了。要是这样的话,到了最后,你就真的分不清你是自己,还是那个赵川了。”

“我知道。”陆远话音里裹着无奈,但更多的是为难,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更合适。

“要是没这档子事,或者说实情这不是这样,你这可就是碰上艳遇了。”

“我也不想啊。”对于我的不理解,陆远感到不满,“你真以为这是什么好事?”

“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女人,”我笑了起来,试着缓解一下气氛,“说是你的老婆,说没有你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要你回家,要来找你,还跟你每天都在电话里聊着,说着私房话,这不是好事?”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电话里说错了什么话,让她突然情绪失控,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照你说的,这可是一个年轻成熟女人的一生幸福,捏在你手上,确实任重道远,但福分也不浅啊。”

“别开我玩笑了,”陆远认真起来,铁青着脸,“你不了解情况,里面问题很严重。”

“但你也要清楚,这件事本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要是她真做了什么想不开的事,你也没有多少责任,不要放在心上。”

“你这是坐着说话不腰疼。”陆远提高声调说着,但显得有气无力,怕是这事确实让他焦头烂额,“事情要是摊在你身上,你能坐视不管?要是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能没有半点愧疚?因为本来可以避免。”

“说不准,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牵扯进去的机会,要是她打了我的电话,知道是打错了之后,就不可能再接了,像这种每天不厌其烦的,只会拖进黑名单。”

“是啊,你这是在说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我知道是我拎不清。”

“我可没这么说。”

“算了,事情自己这样了,我也算是一只脚踩进河里了,鞋子已经湿了。”

“那林宁呢?”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样,“你说你们十天半个月地才打一次电话,你们联系得少了?”

“跟以前差不多,一直都那样。”说到林宁,陆远又开始烦躁起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不在一块,她现在是有了自己的生活,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这么断了,我自己也感觉,变得平淡了,就像可有可无一样,我说的是实话,真这么觉得了。”

“平淡点没什么不好。”我试着劝解他,让他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我跟你嫂子梁静,现在也是很平淡,平常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因为都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不得先顾着活,但平淡归平淡,位置还在那里,动不了的。”

“希望是这样吧。”陆远话音拖得有点长。

“你觉得平淡,是因为相互之间太了解了,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就是会这样,其他的已经都不那么重要了,不需要再用什么来表明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确定,我跟她之间是不是这样。”陆远看着前面,眼里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一样。

“车子来了。”我说,这个时候,179刚好过了前面那个路口,能够看到半个车身。“你上车回去吧,别瞎想,心里面有数就行。”

“关键是现在,我心里也没数。”

“你得相信她。”

“我不是不相信她,”陆远看上去显得很苦恼,“是不相信我自己。”

“不相信自己什么?”我看着他,“你要是自己都不相信,还想相信谁呢?”

“不相信能方方面面都做得充分,让她满意,让别人满意,也让自己满意。”

听到陆远这么说,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心情,明白他现在的处境让他,就像掉进了窄墙里,整个人卡在那,不着天不着地的,上不来也下不去。但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这个事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就算我说了再多也没用。

这时候车子停了下来,车门刚好在我们面前打开,陆远转过脸来看着我,有点不确定自己要不要上车,我冲他笑了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十分,下一班大概就不那么好等了。

“你累了,别乱想,你就是工作太累了,”我拍了拍陆远肩膀,又轻轻向前推了他一下,“早点回去早点休息。”

“那我就先回去了。”陆远上了车,回头看了看我。

“回去吧。”

3

星期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陆远打电话过来了,我正在厨房帮着梁静清洗花蛤,放下刷子,伸手抓起梁静围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接了电话,听到陆远说他刚出了地铁,我让他在那里等会,两分钟就能到。

挂了电话,我走到梁静旁边,跟她说去接陆远,梁静点了点头,把锅里的菜花翻炒了几下,就过来拿起刷子从水里捞出花蛤。我出了厨房,小璇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我让她把搁在沙发上的衣服拿回房间,然后打开门向外面走去。

快到地铁站出口前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陆远站在那里,四处望着,不知道我从什么方向走过去,我到了他跟前,他转过脸来才看到我。发现我走了过来,陆远眼睛总算亮了一下,就像是在一堆白沙子里看到一块黑石头一样。

陆远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看样子坐地铁之前就已经买好了,袋子也像是提了一路。他冲我笑了笑,开始向我走来,我冲他挥了挥手手。走到陆远面前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然后转身跟他一起往回走。他没有说什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就像是明白我在想什么一样,也跟着沮丧起来。

“你看你,早说了不要拿东西,你这样,下次就不要过来了。”我有点气恼,“不就是吃顿晚饭,又不是什么事情,犯不着。”

“就买了点水果,别的也不知道小璇喜欢什么,”陆远有点慌乱,不知道我的话,是不是让他觉得自己拿的东西没人稀罕,“总不能空手过来吧?”

“那有什么?你空手来怎么了,下次别这样了。”

“小璇喜欢吃荔枝吧?”陆远看着我,“本来想买点榴莲的,就怕她不喜欢那气味。”

“家里的都还没吃完呢,你这得拿回去自己吃,搁这里放冰箱都得坏。”

“哪有再拿回去的。”陆远显得为难起来。

“走,还是先回家,”我推了一下陆远的后背,“回家里再说。你嫂子做了一桌子菜,辣椒没放多,你得尝一下她做的红烧鱼,准保你下次还想来吃。”

“嫂子做的菜一定好吃。”

“是啊,她做的红烧鱼可拿手了。”

到了家里进了门,陆远准备脱掉鞋子,但觉得实在没必要那么多讲究,就让他直接去了客厅。小璇看到陆远进来,就站起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去厨房帮着打下手。

我们在沙发里坐了下来,陆远显得有点局促,像是不知道脚放在哪里,也不知道手放在哪里,挺直后背觉得不舒服,但弓着腰又有点不合适,两只眼睛盯着电视,虽然里面只是在播着洗发水广告。

接着小璇走了过来,手上端着刚切好的西瓜,西瓜是上午买菜的时候在菜市买的,冰箱里放了一段时间了,吃着应该正好。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小璇就转身回厨房了,我推了推托盘送到陆远跟前,示意他拿起来吃。陆远就近拿了一片,开始吃了起来,我把茶几下面的垃圾篓放到他脚边,方便他吐西瓜籽。

“快放假了,”陆远吃掉手里的那片西瓜,转过脸来跟我说,“林宁说她要过来看我。”

“这不挺好的嘛?”我笑了笑,“你们也那么久没见了。”

“她是非要过来,觉得不放心我,怕我外面受累。干什么不累呢?”

“就是担心你,想看看你在这边过得怎么样,一个人在外面总是没个讲究,什么事情都能凑合。”我拿起一片西瓜,“他就是担心你这个。”

“但是你也知道,这有什么可看的呢?每天电话打得要死,还谈不成几个,下班回家要做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到家都八九点了,这个还是好的,迟了可能还得转车,搞到十一二点才到家,躺床上动都不想动,连喝个水都嫌累得慌。还有就是,缩在那么小的房间里,八九平米,憋屈人,跟住在纸箱子里一样,没有窗户,没有卫生间,洗个热水澡都成问题,来个人连搁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知道是自己要在那里租房的,自己是怎么都没所谓,但这有什么可看的?”

“一开始都一样,慢慢来,”我抽了张纸擦了擦手,“谁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知道我刚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那时候公司刚成立,办公的地方就是一间小公寓,哪有现在这么好的环境,也没有现在的待遇福利,我们销售部门一开始的那几个人,白天打电话给客户,晚上就挤在公寓里睡,没有床就睡沙发,睡不了沙发就打地铺,不说了。你能想象?”

“知道,听同事说了,你们是扛着公司一路走过来的,从公寓扛到大厦。”

“凡事得慢慢来,不能急,哪有什么一口吃成胖子的,豆腐别想趁热吃。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想做成一件事,是真的难,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关系,就是要耗得你没了激情没了想法,踏实下来低头夹着尾巴做事,你觉得豆腐凉了不好吃,但就是豆腐凉了,才能轮到放在你面前。”

“想要的时候摊不到,摊到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想要了,但又没法不要,毕竟耗的是心血。”

“谁都想轻轻松松地活着,但大部分的人没有这个资格,就只能想着年轻的时候先苦一把,老了自己轻松,孩子也能不再像自己一样,让人恼火的,不是来得慢,是看不到。你觉得现在这日子看不到头,觉得自己大好的年华就耗在了这房子这车子上,一辈子活着没有别的事干,净顾着怎么挣口饭怎么安身立命了。是这么觉得吧?”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看着确实只是这样了。但你要知道你只有这个事情做好了,才能想其他的,才能让父母让自己家人安心。让父母家人安心,这也已经是对我们这种一般人来说,最值得一辈子去追求的成就了。离了这一点,人就跟机器没什么分别了,但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不是机器。”

“是啊,每天打电话,都觉得自己像复读机一样了。”

“又能怎么办呢?别人不都这样?”

“但要是只想活得更像自己呢?”陆远有点不以为然,“不希望跟别人一样。”

“说明你还年轻。”我脱口而出,语气不容辩驳,眼睛盯着陆远,想知道他这话里有多少认真的成分,“只能说明这个,没有别的。”

“可能吧。”

这时候,小璇跟梁静一起从厨房走了出来,端着全都做好的饭菜。小璇把啤酒放到茶几上,然后帮着梁静把菜从托盘里端出来摆好,陆远也伸手跟着端菜,我把西瓜拿起来送回厨房,准备把碗筷端上来。

“还有一个汤,这就好了,”梁静把饭菜在桌上摆好,转身要回厨房,“我先给端下来,凉一会。”

梁静回来在沙发里坐下来之后,我们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虽然陆远说什么都喜欢吃没有挑的,但还是做了一道红烧茄子,看他每天都吃这个,觉得应该也算是喜欢吧,上午跟梁静一块去菜市场,茄子非常新鲜,就跟梁静说了一声。红烧茄子就放在陆远跟前,当然还放着酱爆花蛤,这也是梁静最拿手的菜。

吃饭的时候刚到六点半,电视里播着访谈节目,是关于互联网创业的,访谈对象是一个专注互联网项目的投资人,嘉宾是一些已经创业或者正在创业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个大学生。主持人选定了网约车的项目,开始分析现在互联网创业的趋势和标准,几个嘉宾们也跟着谈论起来。

我们就这么吃着晚饭,陆远只顾着吃面前的茄子和花蛤,胳膊也不舍得多伸一点,就是放在中间的红烧鱼也没碰,更不要说别人面前的菜了,这样一来,连最喜欢吃花蛤的小璇也只是看着另一边的碟子,筷子只在自个面前扫来扫去。

“尝尝你嫂子做的红烧鱼,别光顾着吃自己面前的,”我转过脸去对着陆远说,“这是武昌鱼,鱼肉细嫩没有多少刺,小璇就喜欢吃你嫂子做的红烧武昌鱼。拿筷子尝一下。”

“刚才吃了一口,”陆远夹了鱼尾部分的一块鱼肉,冲着梁静笑了笑,“嫂子做的菜味道比外面的还好。”

“觉得好吃,以后有时间就经常过来。”

“嗯。”陆远把鱼肉放到嘴里,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现在,”吃了块酱香土豆炖牛肉,我盯着电视,觉得里面的访谈嘉宾都在说些大话空话,但投资人一眼就看出项目的漏洞,嘉宾们还是不依不挠地辩驳,想要证明自己的创意多么惊天动地,“大部分的互联网创业,都是资本运作炒起来的,实际上没有那么大的价值,非给它捧上天不可,说到底就是挖个坑,让别的有钱人都来填,填的差不多了就上市,挖个更大的坑,让更多的人有钱没钱都来填,最后钱就到自己手里了。资本运作嘛,就是这么个回事,钱滚钱,滚到自己口袋里。电视里新闻上也天天在说互联网创业的事,搞得你要是去创业,不搭上互联网这阵风,你都不好意思说是创业,你要是张口闭口不提有多少亿多少亿的市场,都搞不来投资。”

“环境是好,那些最先富起来的企业家,经过十几年几十年的积累,口袋里有了足够的资本,就开始尝试投资别人,但还是太浮躁了,就像你说的这样,大部分的都是希望通过投资赚快钱,把一个个的项目捧上天,蛊惑别人也来投资,然后等着公司上市,公司一上市,手里的股权就是翻倍涨的身价,再套个现,钱就到自己手里了。投资人跟创业的合着伙捞钱。”

“就是这样,现在的创业,一般都是,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就觉得稳能有市场,然后跟别人说这是一个多少多少亿的市场,说的天花乱坠,你不来投资就是多大的损失错过了多好多好的机会,到时候坐着收钱了,别说我没给你通气。靠的还是一副嘴皮子,只要敢说,什么都能吹出花来。”

“是啊,要想创业,首先得会说,嘴皮子得溜。”

“年轻的时候,还是要踏踏实实做事,别的说什么都不好使。哪能一口吃个胖子。”

话说到这里,正好到了七点,陆远的电话响了,当然是在电话响起来之后,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七点。可能是因为都在吃着饭,陆远没接电话,只是回了条信息,但刚拿起筷子吃饭,还没把送到嘴边,电话又响了,陆远还是挂了电话,没有回信息。

虽然又放回了手机,但陆远夹起花蛤,还没送到嘴边,电话就跟着又响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拿出手机接着吃饭。拿出手机放在沙发上,电话也调成了静音,每来一次电话,陆远就伸手划下屏幕挂掉。

再一次挂掉电话,陆远抬起脸来冲我们笑了笑,显得有些尴尬,大概是觉得吃晚饭的兴致就这么被电话搅了。虽然晚饭就这么吃着,但陆远的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打来,确实让人觉得吃着不对味,就像每吃一口米饭都会吃到夹生一样,甚至吃到了沙子,就是会有点膈应。陆远一边吃着饭一边忙着挂电话,小心翼翼地,看着电话刚来就挂掉,不让响铃发出来,但脸色也跟着一次又一次地挂断电话变得难看,就好像嘴里吞下去的不是饭菜是一块块泥土。

这时候,听着电话铃声响动,小璇瞪大眼睛看着陆远,觉得很怪异,因为已经打了不下三十个电话了,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固执,但是打了这么多电话都没人接,心里肯定快要崩溃了,不管是谁。

梁静看了看陆远,又转过脸来看着我,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说点什么。确实总不能就这样吃着饭还得隔两分钟来一个电话,来电话也就算了,但要是真有急事,这么着也不行。

“还是接个电话吧。”我说。

“有事就接电话,在这里还讲究那么多干嘛?”梁静笑了笑,也跟着提议,“你可以到那边阳台。”

“嗯,我跟她说一下,让她晚会再打。”陆远尴尬地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电话还是要接,都打了这么多了,可定是要急了。”

陆远站起身朝阳台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小璇露出诧异又有点夸张的神情,觉得这种事情显得太古怪了,实在让人没法理解。这时候梁静故作恼怒地看了看小璇,示意她赶快吃饭不要好奇别人的事情,小璇看到梁静的眼神,慌忙转过身来闷头吃饭。

陆远电话打了很久,大概二十多分钟,他回来坐下之后,就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吃饭也没什么心思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也没法跟他说什么,只能跟他多喝几杯啤酒,他看着不怎么想说话,我也就不聊什么。

不知不觉就到了八点半,桌上的饭菜都吃的差不多了,红烧鱼也只剩一副骨架躺在盘子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后现代装置艺术作品。陆远已经很少动筷子,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闷声不响地喝着啤酒,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脸色灰暗就像落了一层尘土一样。梁静跟小璇也都是心不在焉地吃着,心思都扑在电视上了,也不是因为电视里播着什么吸引人的节目,说到底还是晚饭吃着已经让人开始觉得没趣,看着都想快点吃完这顿饭,但是又不好就这么走开。

九点吃过晚饭,梁静收拾好茶几,在厨房清洗碗筷,小璇明天要早起就回了自己房间。我跟陆远两个就坐在沙发里聊了会话,他喝了点啤酒,说起话来带着情绪,但我也明白,这情绪是因为刚才的电话,虽然不知道电话里他们谈了什么。

刚过九点半的时候,觉得时间也不早了,陆远决定回去,他坐地铁到家也该十点多了,我也就没有说什么,跟着他一块站起身来。到了门口,我拿起他带来的水果,准备让他拿回去自己吃,但是陆远死活不肯接,说什么拿来了哪有再提回去的道理。实在说不通,我也就没有再坚持,跟他说下次过来吃饭就什么也不要再拿了。

出了门在电梯门前站了一会,电梯就来了,到底是没有人进出。进了电梯,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陆远站在旁边,盯着紧闭的电梯门,看上去没有什么想说话的意思。电梯平稳地向下降去,我也不希望这个时候说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就跟着他盯着电梯门。

到了街上的时候,四下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两排店面也都关得差不多了,我们向地铁站走去。送他到地铁口,我停了下来,想跟他提醒些事情,但提不提都没什么分别,毕竟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怎么做就只能他自己把握。

就这么在地铁口站了两分钟,虽然陆远看出来我有话要说,但他只是停在那里,也没有开口问我要说什么,我也觉得事实上并不需要再说什么,就伸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催促他快点去做地铁。陆远冲我点了点头,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就转身朝地铁口走去。陆远钻进了地铁口,随着脚步下移,身影慢慢潜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就像是看着一个人被什么东西吞了下去一样。

4

星期一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我正在上班的路上,车上人挤得满满当当,转个身都得至少撞到三个人。好在过了路口,一群人下了车,我也总算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刚坐到椅子里没多久,陆远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事情要请假一天,让我替他跟老郑说一下。我在车上不方便听电话,就先答应了他,打算到公司跟老郑说完这个,再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

到了公司,就已经八点多了,还有二十多分钟到上班时间,其他人大多数都来没来,但老郑应该已经在办公室了。我脱了外套放到自己位子上,就转身朝老郑办公室走去。老郑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正站在桌子前背对着门口喝水,看样子早饭又是拿在路上吃的,但是眼睛也没闲着,在看放在桌上的文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他看得十分认真,我走进来他也大概没有注意到。

老郑这些年确实一心为着公司,可以说公司是他一半的心血,现在刚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不少,不管站着还是坐下,后背总是有点弓着。他本来可以升到总监,但实在放不下市场部经理这个位子,按照他的说法是,要是离了这个位子,就跟部门脱节了,什么讯息都不能完整地掌握在手里,会让他觉得心慌,不知道怎么带着整个团队。

“放着椅子不做,非得站着。”我敲了敲门,朝里面走了两步,停在老郑身后,对着他的肩膀笑了笑,“你这是想干嘛?”

“没干嘛,”听到是我,老郑转过身来,“刚到公司还没来得及坐下来。”

“你看你还是这样。”

“没办法啊,事情这么多。”老郑搁下杯子,把文件朝里面推了推。

“是啊。”

“你可是很少来我办公室啊,”老郑话里有点抱怨的意味,“别人怕我不敢来也就算了,你也不来,你知道这让我多窝心吗?”

“我也是平常没什么事情啊,要是有事情当然就会来看你了。”

“这么说,你来就是有事情喽?”老郑笑了笑。

“也没什么事,”我说,“不是我的事情,是陆远有事要请个假,今天可能就没法来上班了。”

“他请假?”老郑有点惊讶,“每天都那么忙着加班的人,竟然会在星期一请假,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没有,没跟我说,我也不方便问。”

“他也没给我打电话。”老郑有点不满。

“那不是因为他更怕你嘛。”

“你看你。”老郑笑了起来。

“我待会就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电话里再跟你说一下。”

“也不用,你都来给他请假了,再说他也一定是有急事才请假的。”

“要的,怎么说都得跟你打个电话嘛。”

“还是你了解我。”老郑冲我点头笑了笑。

说完请假的事情,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准备给陆远打个电话,问他到底碰到了什么事。我走到休息室,推开门本想在里面打电话,但是发现里面坐着几个同事正在聊天,他们这个时候坐在一起抽烟让我没想到。觉得在里面打电话也不方便,我退了出来向门外走去。走出公司到了楼梯口,站在台阶上,我拿出手机拨了陆远的号码。

电话打了出去,但是铃声响到底都没有人接,也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接着,又一连打了五个电话,但还是都没有人接,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电话也不接一个,就算是有急事,看到电话也应该回个信息说一声。这让我有点恼火,觉得陆远不会做事,也不能说一意孤行,就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事情都任着自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听取别人的建议,跟他怎么也说不通。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气归气,他要真碰上了什么事,我不可能就这么不管不问了。眼看着就到了八点,是时候回去工作了,我拿出手机,翻出陆远的号码又拨了过去。不出所料,铃声响通了,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放回手机转身朝公司走去。

到了自己办公桌前,我拿起电话,开始按着名单打电话,一个一个地接着打,但心里总觉得不安生,就像里面爬满了蚂蚁一样。就这样,每隔半个小时,我就给陆远打一次电话,不管他接不接,要是到了中午还不接,就只能晚上再给他打电话了。

十一点多的时候,电话打了快一个上午,嘴里不停地说,口干舌燥的,觉得是要去喝杯水了。拿着杯子走到休息室,在门旁的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站着喝完之后,搁下杯子转身走到公司外面。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陆远,铃声响了一半,正在我准备挂掉的时候,陆远接了电话,听他的声音像是有点慌乱,又像是因为紧张。

陆远说昨天那个女人给他打电话,说今天一定要见陆远,陆远要是不过去,就怎么怎么样,这让陆远为难了一会。现在陆远正赶着去他们说好的地方,但陆远还是没有准备好要不要见她,心里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疑虑,自己拿不定主意,可又不敢跟我说,他怕我上来对他一通臭骂,说他不听劝搞到最后把自己拖进去了。

“今天晚上?”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今天晚上。”陆远说,像是在确认什么,“她说一定要见我,要是我不去就要怎么怎么样。过两天吧,还没说,应该就这几天。”

“她要见的是那个赵川,又不是你。”我说,“这个你心里比我还清楚。”

“我知道,但现在对她来说我就是赵川,她认定这个了。”

“要跟你说这种事不能拖,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我也没办法。”

“你有办法。”我有点气恼,“至少一开始有。”

“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也知道没意义了,早干嘛去了?”

“我也需要别人理解自己啊。”陆远话里全是不满,但并不是针对我,也似乎不是针对其他任何人。

“那为什么非得是她呢?”

“别人谁想理解我呢?”

“你真打算去?”看到陆远还是说不通,我也只能让他自己决定了。

“想过了,是有这个打算吧。”

“但你觉得这样合适?”

“不知道。”

“就不怕事情变得更糟?”

“事情已经没法更糟了。”陆远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总让人觉得他也是没有办法,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但根本没有人规定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你跟她说你今天请假?”

“说了,但没说是因为要去见她。”

“但你请假,就是打定主意去见她了?”

“没这么说,但意思也差不多了。”

“你意思是说你一定要去?”

“是打算过去她那里,但不一定见她。”陆远跟我说,接着话音顿了一下,“要是真过去,应该下午四五点吧。”

“你这个人也够没头没脑的,这种事你都敢掺和,万一惹上了麻烦呢,到时候你想脱身都理不干净。”

“怎么可能,我就只是怕她做什么想不开的事,过了这段时间,等她情绪稳定下来,我就不再见她了。”

“说实在的,你决定去见她,心里是想发生什么事吧?”

“怎么会,我都不一定见她,只是过去一趟,也跟她说了我只是去那里但不一定见她,”陆远慌忙辩解,“你想多了,哪里会有其他的想法,最多不过是担心她想不开。”

“就说不清不楚吧,你开始担心她了,这就已经不是什么好兆头了。”

“我能把握好自己的分寸,”听到我的话,陆远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起来,就好像在跟一个不想搭理的人说话,“这个事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知道什么时候碰到什么情况该怎么样不让自己搭进去。”

“但是你要明白,她始终都把你当成赵川,可你们两个又不是同一个人,你去见她,觉得她不能分得清你根本不是他?觉得她情绪就能更冷静下来?”

“怎么说还是要去一下,她电话里都那么说了,我也没法不去,我要是不去,她肯定更控制不住情绪,上次是连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不去还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也真是不清醒了”我没好气地说,“你就不怕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可能是一个犯罪团伙,想把你拖进坑。”

“这个我还能肯定。”陆远笑了笑,听着就像是说我太多心了,“要是她在骗,那她还不如去拍电影,奥斯卡都能拿两回了。”

“不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怎么认真了?”我恼火起来,“没看出来。”

“现在有事情,”陆远匆忙说着,“待会再打给你。”

我还没来得及问又是什么事情,陆远那边就挂断了电话,看样子十分紧急,但也不确定是不是他不想再接着谈下去。就这样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出来也大概有二十分钟的样子,要回去打电话了,至于陆远什么时候打回来,这事看着玄,他就没想听我跟他聊这个。

回到办公桌上,我拿起电话,但是拨了两个号码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打电话,陆远的事情让人心烦,更准确的说是陆远这个人让我觉得没辙。我搁下电话,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明白自己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只能等着陆远电话打回来,可又清楚他大概是不会打过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跟着其他同事下去吃饭,打了一份饭菜之后,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开始边吃饭边聊天。他们聊着,我顾着吃饭,不想插话,也没有心思跟他们聊,但听着他们说话,没什么烦心的,就只是觉得哪里不顺畅堵得慌,他们也没有问我什么,也不想干扰我,就任着我闷头吃饭。

下午回到办公桌里打电话,我尽可能地不去想陆远的事情,一心扑在电话上,只是电话里客户的态度也不想再去多考虑,不想千方百计地讨好,低着份地拉拢客户,但说来也奇怪,打成的电话比往常更多了一些,这让我感到意外,但也明白就这么回事。

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头顶天花板的灯也全都亮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到了下班的时候,虽然没有什么人下班回家。我也开始觉得想喝水,搁下电话在桌上找了一通,没看到自己的杯子,正要向后倒去躺到椅子里,突然想起杯子还在休息室。我起身向休息室走去,打算喝杯水就下班回家。

坐了四十多分钟的车,到站下车已经七点多了,可能是中午饭吃得少了,肚子开始空了闹了起来。我沿着人行道往家里走,梁静大概已经把小璇从钢琴老师家里接回去了,可能正在做晚饭,想到这里我加快脚步赶回家。但就在我走到通汇街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梁静问我到哪了,要是梁静的电话八成是要让我买点盐或者酱油什么的。

我拿出手机,看到是陆远的电话,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打过来有什么事情。我接了电话,也没指望他跟我说什么,就觉得他要是真碰上事了,要我做点什么也不能不做。接通电话,听着电话里陆远的声音,没觉得他碰上什么事,但这还是没法让人放心,毕竟这事情到现在也没算完吧。

“你已经到她那里见着她了?”

“见到她了,刚送她回家拿点东西,在她家楼下。”陆远的声音有点抖得慌,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外面风太大,“她现在不接电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回来吧,别管这档子事了。”

“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陆远有点迟疑,“但是。”

“但是什么?”

“你知道,每次我跟她通电话的时候,都是把自己当成了赵川,就是这个样子,可能你会认为很难理解,但这个时候,尤其是跟她在一块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确实是赵川一样,什么烦心的事情都不需要考虑,什么都不用想,觉得就像是跟之前的自己划拉开了一样,干干净净轻轻松松。”

“我能理解你,但你根本不是他,你只是你自己,也只能是你自己啊。”听到陆远那么说,我开始担忧起来,虽然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我觉得我作为自己的时候,并不像是自己,至少让我没法认同,我觉得我已经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感觉什么事情都乱了套,跟自己希望的不一样,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跟自己想要的更不一样,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生活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心如意,就算自己变得跟本来希望的不一样,也不说明什么,你还是你,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位置走到了不同的路上。”

“我觉得现在,自己是赵川,又觉得自己是陆远,跟她在电话里的时候,觉得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跟她聊天的时候,跟她一起待着的时候,我才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任何烦心事要想,才觉得自己是谁都不重要,觉得那种状态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甚至会觉得,我不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感受到的就只有自己,虽然你觉得可能是换了个身份换了个人,但我明白这就是我自己,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真实的完全的自己。”

“你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什么借口呢?”这时陆远笑了一声,听起来显得很怪异,“不重要了。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只想活得更像自己。”

我还想再问什么,但陆远已经挂断了电话,挂得十分仓促,也不知道究竟是又碰到了什么事情,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想想就恼火。但别人挂电话这事,对我来说也是跟喝水一样了,碰到了多了也根本不在意,只是陆远这么一出让人摸不着头脑,明明是不希望他碰到什么麻烦事,现在闹得好像是我反过来给他添麻烦了。

但是不管怎样,陆远的想法还是让我很惊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远会这么想,我觉得没法理解的是,陆远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嘴上说的真是一套连着一套,严丝合缝让人没法找到破绽一锤子把他敲醒。

进了电梯,眼看着就到了家,这时候也快到七点半,觉得肚子是已经瘪了,浑身没有力气,觉得轻飘飘的就像一张纸一样,我也不想瞎操心什么事了,就想吃个晚饭好好休息一下。梁静应该已经做好了晚饭,小璇也停下练琴在沙发里坐着看电视,我抬起脸来看了看,电梯已经升到了“16”楼,开始慢了下来。

5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闹钟已经响了一阵子,我坐起来调了个时间,梁静也跟着坐了起来,我又倒头躺了下去,但梁静起身下了床,尽管我让她再睡一会。梁静是要去街上买早点,再睡一会怕误了事,毕竟还得送小璇去上学。我拉起毛毯蒙着头睡了下去,只觉得脑袋里像吸了水的木头一样,胀得满满的。

梁静回来之后,我才掀开毛毯坐在床边衣服,这个时候早就过了六点半。穿好衣服我匆忙跑出卧室钻进卫生间,小璇也已经被梁静喊起来,正在刷着牙,看我走了进来,小璇朝旁边让了让。我拿起杯子里的牙刷,挤上牙膏放到嘴里,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然后走到了淋浴下面的地漏前。

洗漱完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拿了四个包子,我匆匆忙忙地朝门后走去,嘴里吃着包子临走也没顾上跟她们娘俩说一声,也只是梁静说要把钥匙带上的时候冲她应了一句。进了电梯的时候,手里的包子已经吃了一个半,看着电梯门里的自己,觉得像几天没吃饭了一样。

上班的路上,坐在晃来晃去的座椅里,我闭着眼睛靠着椅背,打算休息一下,也是因为有点困。昨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梁静头又痛了起来,她的头总是会痛,但也只会在感冒发烧的时候,但给她量了一下体温,没有明显的情况。虽然吃了点药,还是没什么效果,睡觉也根本就睡不着,只有慢慢揉按才好一点。

坐在椅子上,估摸着还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公司,就打算休息一会,脑袋昏昏沉沉的,总让人觉得全身都像堵塞了一样,就像这不通畅的道路。但这时候,不免想到在公司见着了陆远,就要问他昨天晚上碰到了什么事情,一定好好斥问他一番,好端端的电话为什么不能接,总不能一整天都忙着什么事情,就算是忙也不会忙到电话都不接。

到底是因为转弯时车身的摇摇晃晃,每次刚睡了一会,就要被晃醒,摆正身子试着再睡,又碰到车子到站旁边的人要下车。就这么过了十几二十分钟,眼看着要到了,我也就没心思再闭眼了,坐过了站可不好,闹得心里糟糟不安的,还可能会迟到,这就犯不着了。

看了一眼车窗外,确认一下究竟到了哪里,我坐直身子,等着到站下车。这时候天色暗了下来,看上去像是要下雨,甚至可能已经下了雨,街上起了风,路边葱葱郁郁的枝叶都跟着晃了起来,海边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阵雨就突然来了,让人猝不及防。路上的行人,要么已经从包里拿出了伞,要么忙着整理被风撩乱的头发,看上去有点神色慌张,脚步也不自觉地放快了一些。

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四十,虽然路上不算太堵,但要到站估计还是得六七分钟。我站了起来,向车门走去,准备到站的时候下车。没等我抬脚,座椅就被后面的一个人坐了去。推开拥挤的肩膀,我到了车门门后。已经能够看到公司所在的写字楼,肥厚的云层也黑乎乎地压了下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劈头盖脸地下起阵雨。

到了公司,打了指纹,我转身朝办公区走去,整个公司还显得空荡荡的,虽然比平时晚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人都是在最后五分钟里到公司,就像说好了一样,早两分钟都不能到,不管是堵车还是不堵车都能拿捏的这么准,要是在椅子里坐一会,翻翻文件夹再抬起头来,身边的人就全都到齐了,总让人觉得他们像是一下子从地板里钻出来。

陆远这个时候要是来就已经来了,他经常会比别人早那么十分钟,但是没有看到陆远,他的椅子还塞在办公桌里面,看样子是没有过来。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停下,拉出椅子坐进去,随手打开了电脑,接着回头看了看门口,还是没有看到什么人进来,更没有陆远的身影。

也不知道陆远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想着给他打个电话问一声,但又觉得他接的可能性不大,又因为昨天的事情,多少还是让我恼火,就收了下心思准备工作,他的事情他只想自己拿主意,我多说也没半点用。

眼看着到了八点,我拿起电话开始工作,说实在的,这个时候打出去的电话,大都没什么效果,别人要么也刚到公司,要么还在上班路上挤在车里堵在路上,电话打过去通常都是一股子怒气,能打成的电话少之又少,但又不能闲坐着什么也不干,毕竟公司招人发工资,到底见不得谁不干事。

这个时候老郑照例走了过来,是想知道多少人到了公司。老郑大概看了一下,视线在陆远的位置停了半秒,虽然是注意到他不在,但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又走了回去,只是转身前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老郑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去他办公室,跟他说清楚这个情况。

不知道陆远是不是请了假,但看老郑的样子,应该是什么也没跟他说,不然老郑看到他没来,不会是这个脸色。老郑也不是甩脸色给谁看,他就是这么个人,工作上是工作上的事情,不满意的地方对谁都能翻脸,就是因为这,一般只要是去了他办公室就紧张,但他做事背地里没人能说他的闲话。

不管怎么样,现在让人担心的不是陆远工作的事情,是他因为什么还没来上班,实在是怕他跳进了什么犯罪团伙挖的坑,这个时候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说起来陆远也算是没受过什么挫的人,心里还是会想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东西,做事情还是习惯按着自己想的那样来,但又根本不清楚自己上手的是怎么一回事。

窗外开始下起了阵雨,也变得更暗了,整条街都好像是罩在一块黑布里,让人分不清是上午的八点还是下午六点。豆大的雨点挥挥洒洒的,像是从水管里喷出来,到底是因为风太大,关着窗子都能听到外面的吼声。窗玻璃上的雨点汇成了水流,看上去俨然一道水幕,在灯光下,玻璃上映着的人影扭作了一团,像是布料拼起来的一样。

我站起来去找老郑,到了他办公室,就说了陆远没来上班的事情,老郑说陆远他没有请假,老郑说这话有点不开心,脸色一沉,像是在问我这个事情怎么办,我跟他说给陆远打电话问一下,说不定真的是有事情,老郑听这么一说火就上来了,应该是觉得就算有事不能来,也该打个电话请假吧,请假还要别人说,这根本就不像话。

出了老郑办公室,我就拿出手机给陆远打了过去,站在楼梯口听着铃声,觉得是打不通了。陆远不接电话这个事,已经不能让我想象是因为他碰上了什么情况,只会让我以为是他根本就不打算接。但是他没来上班,也没跟谁说一声,这让人没法安下心来,就像走路的时候鞋带松了一样。

连打了三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放下手机走回公司,心里卡着砖头一样堵得慌。这个时候突然让人觉得,像是起球泄了气,整个都瘪了下去,松垮垮地塌成一摊。坐到自己的办公桌里,我伸出手去准备拿起电话,但是迟疑了一下,就这么在椅子里干坐着。大概是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我坐直身子拿起电话,开始照着名单挨个打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串串号码,就觉得自己是跟一个个数字说话一样,电话那头的人也变成了这么一串串数字。

忙活完一阵子,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抬起头望了望陆远的桌子,空空荡荡的,他看样子今天是不来公司了。我向后推了推椅子,想站起来但是又倒回椅子里,我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可能是要吃午饭了,觉得自己不想动弹,就像是自己跟自己打了一阵羽毛球一样。

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跟自己打球,把球挥出去,等着球掉下来自己再接着,跑来跑去的都是自己瞎折腾。可能这个时候,陆远在什么地方快活来着,自己在这里干着急,别人根本就不在意你怎么想,事情就没想过要跟你说,也根本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但是想是这么想,要陆远真就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希望自己是因为这个没打电话,不希望因为能做点什么的时候没做感到恼悔。这么一来,我还是决定再给陆远打一次电话,要是他的电话完全打不通了,可能就得去报警了,说不定他真的进了什么圈套里,现在已经脱不开身了。

我找到陆远的号码,电话打过去,就着楼梯口的台阶坐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铃声一响我就烦躁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这铃声听了太多遍。但是没过一会电话接通了,这让我感到意外,就好像自己随手买了一张彩票就中了大奖一样。电话那头是陆远的声音,听着不像是被骗了,不但让人觉得他是自愿的,更让人觉得他做的好像就是他想做的,让他觉得开心一样。

“你打错电话了。”听到我问他现在的情况,陆远说,“这里没有什么叫陆远的,我也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别闹了,”明明是陆远的声音,“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是赵川,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什么陆远。”陆远坚持这么说,“是你搞错了吧?”

“你的声音我还能搞错?”我恼火起来,“你这样子让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要是不说清楚,我就替你报警了?”

“这个真没必要,哪有什么事情要报警的,再说了,就算是要报警也是我打电话吧。”

“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啊。”陆远开始不耐烦,“你再看一下,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这明明就是你的号码,我还能拨错?”

“这就是我的号码,我一直用着,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你再这样我就真的只能报警了?”

“我做了什么呢?”

“你自己说。”我突然觉得肩膀像塌了下来。

“我说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不说是我的事情,知不知道这是你的事情。”陆远甩了一句过来,让我觉得像挨了一个耳光,“别再给我打电话就行,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陆远。”

我还想再说什么,对面就挂断了电话,耳边只有一阵忙音,听着让人觉得脊背像是掀过一阵凉风,但也可能是雨停了,雨水刷洗过的气流从走廊扑了进来。我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里面只能看到自己灰蒙蒙的一张脸,像涂了一层漆。

电话再打过去的时候,就没有人接了,但就这样让我觉得,手里像扎了根看不清的刺一样,摸上去就一阵短促但尖锐的刺痛,碰到什么也会让人心里发毛,虽然看不清在哪里,也一定要找准扯出来。对于陆远一而再的不接电话,确实让我觉得不可理喻,想不明白什么事情不能说,更想不明白接个电话难道能难上天,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拿这个没什么办法。

就这么又打了四五通电话陆远才接,可还是像之前一样,他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陆远,也根本不认识陆远这个人,更不想去认识这个人,从头到尾完全是我搞错了,是我自己拎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我觉得自己是不希望他碰上什么事,可现在在他看来反倒成了干扰正常生活,已经构成了犯罪。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现在你真觉得自己是那个赵川?”

“这还用说吗?”陆远话音慌了起来,“我当然是我自己。”

“你根本就不是你认为的自己。”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陆远嘲弄地笑了笑,“就算不知道也不关你的事。”

“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又气又恼。

“别打电话给我,你这是骚扰你知道吗?”说完陆远又挂断了电话。

坐在楼道的台阶上,我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明白陆远为什么固执地否认自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另一个人的身份里活着。这也让我觉得,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其他任何人,从来只想着自己,他根本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并没有因为这失望,反倒觉得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

就这么坐了几分钟,我又翻出号码打了过去,但是电话已经打不通,大概陆远把我拉进了黑名单。这样也好,我也不需要再费什么心思让别人对我心生厌恶,更不需要理会根本和自己没有半点干系的事情。我放下手机,觉得也该回公司了,但正在我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两只脚麻木了,几乎走不了半步,就好像只要闭着眼根本分不清哪只脚一样。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跟着同事们下了楼,到了楼下的餐厅,我像往常一样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长蛇一般的队伍扭动着,自己夹在其中慢慢向前推移,就像被串在了一条线上一样。到了窗口前,我打量了一下里面的饭菜,也说不好自己想吃什么。端着午饭我回身朝窗边走去,盯着眼前的红烧茄子,我突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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