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最后的虎鲸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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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样说起来,已经是四十年前了,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只叫露西的虎鲸。随后,它和它的族群便下落不明。

刚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两句,约翰逊就停了下来,他抓了抓白色的络腮胡子,在犹豫要不要把第二句话删掉。他知道露西去了哪里。那时候,全渔村的人都知道。他们在浅滩上发现了它的尸体,它的牙齿已经几乎完全脱落了。对于海洋食物链顶端的肉食性动物来说,没了牙齿,大概也就意味着生命力的消亡。

厨房里煮咖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一起的,还有陶瓷餐碟和不锈钢餐叉碰撞的清脆响声。马上妻子就会来敲门,问他要不要喝点咖啡,她拿手的司康饼也烤好了。约翰逊把面前的笔记本合上,随意地从桌上抓起一本最新的园艺杂志,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果不其然,敲门声如期而至,他直了直腰,走了出去。

“最近看你常常闷在房间里看书看报什么的。”妻子给他面前的咖啡杯里倒满了肉桂色的液体,边倒边说着。她的手有些颤抖,咖啡从壶口汩汩而出,像一股又一股冲上海滩的波浪。约翰逊知道,手抖是因为上了年纪,并不是因为她想要窥探他在书桌前的动向而心虚。他们结婚有五十年了,岁月平静。

“倒也没什么,小学组织的课外活动去了自然博物馆,莉莲看到了鲸鱼骨架,就问我以前捕鱼的事情。要知道,年纪大了,怕说错,我又查了查资料,准备都写下来。”约翰逊加了点牛奶,用勺子搅了搅,咖啡杯中央起了白色的漩涡,咖啡的醇香混着牛奶的奶香扑鼻而来,他抿了一口,“嗯,真不错。”

“别看莉莲小小年纪,小姑娘可是机灵聪慧得很呢。”每当谈起刚满十岁的小孙女莉莲,妻子总是赞不绝口。约翰逊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他初为人父的时候,很难理解祖父母和孙辈之间那种隔代亲的感情纽带,一个皱巴巴的像小老鼠那样的幼崽被轮番抱着、哄着,递到他手里后,那个小东西总会发出与体型不匹配的洪亮的哭叫声,让他惊慌不已,不知所措。现在情况变了,只要莉莲来家里,他会坐在门口等着,手心里握着她喜欢的糖果,趁她爸妈没注意的时候塞给她,这已经成了他们爷孙俩人的默契。

“原来是这样,那你可好好给她讲讲。想当年,你也是渔村里猎鲸的一把好手,什么鱼没见过。”妻子点点头,她的眼神飘在空中,像是陷进回忆里去了。“不过,为什么后来你就不下海了?换到煤厂工作了。”她揉了揉太阳穴,仿佛她曾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临时忘记,所以在脑海里反复搜寻。她又盯着约翰逊看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来,试试今天的司康饼,我加了杏仁碎。”她递了一块饼干过来。

“真是,一晃几十年都过去了。”约翰逊又抿了一口咖啡,接过司康饼,仔细端详着,“是加了榛子吗?嗯,真不错。”他又把它放回到托盘上。

02.

手表显示早上五点刚过,约翰逊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说不上是受早年职业因素的影响,还是人老了,睡眠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总之,通常天还没亮,他就醒了,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只有眼睛眨动,盯着空洞的天花板发呆。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穿过卧室窗帘的缝隙,在房间的墙上投下狭长的印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在试图把笼罩房间的墨色撕碎,他才会起床。

今天倒是不同,醒后,他干脆起来,坐在桌边,想着再写点什么。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就是和你现在差不多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最普遍的生存方式了。我早早地上了渔船,跟着大人们去海湾里捕鱼。

约翰逊顿了顿,他听到阳台上有鸟叫声,嘎嘎嘎的,杂乱无章。光从听觉上来说,他是辨不出鸟的种类的,但心里总有条隐约的法则:鸟越小,叫声越婉转。他搁下笔,又侧耳听了听,可能是乌鸦吧。他没有拉窗帘去探个究竟,因为天还是黑的。于是又动笔写了下去。

在我十二岁那年,也可能是十三岁,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我差点葬身海底。像往常一样,那天,大人们夜里三点就驾着渔船去海里下网,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我曾问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为什么天还没亮我们就要下海?他说,别看大海一望无际,可鱼不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去得越早,收获也就越丰盛。起初,我觉得有道理,即便睡眼惺忪也要跟船;后来,我发现,每次渔网一收,拉回船上,鱼儿们如同密集的雪花,都在木板上哔哩吧啦地翻滚弹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极其有限。那个场景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声音混着画面,就不容易忘。于是我想,就是父亲那样的老渔民也会犯错,鱼会繁殖啊,是永远捕不完的;现在,我又觉得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出于对于父亲的怀念,还是事实确是如此。有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会得出不同的、甚至相悖的结论,这太正常不过了,以后你可能会明白。

阳台上的鸟儿又开始唱了起来,说是“唱”可能过于勉强,依旧是嘎嘎嘎的,没什么音律可言,但约翰逊还是侧耳倾听了一会。他突然觉得,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但人会按自己的喜恶给它们贴上分类标签。他开始反复读着笔记本上的片段,觉得偏题了,又写得很晦涩难懂,掺杂了一些他关于人生的想法。可他已经七十多了,人生在往终点线跑去,而莉莲才十岁,她的人生才刚刚起航啊。他忍不住用笔划掉了一些句子。

真抱歉,扯远了,现在再回到那件大事上去。那天,我大概吃坏了肚子,上船的时候就有些乏力,又经过几小时的海上颠簸,整个人都头晕目眩的。我一个人坐在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海浪晃动。父亲突然喊我,好像是渔网绞到螺旋桨里去了,我赶紧起身帮忙。我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船舷上,手上扯出一道道红印,可怎么也拉不上来。突然,船遇了一道大浪,我瞬间失了平衡,一头栽了下去。入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见了从东边云层里挣脱而出的太阳,和围绕其飞舞叫唤的海鸥。海上日出是如此瑰丽壮观,可那橙色的、似乎可以穿透一切黑暗的光却照不进海里,我水性不差,但大海想要吞噬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一个接一个的浪打了过来,我挣扎着,四肢本来就毫无气力,喉咙里也发不出声,只能越沉越深,眼见着头顶上的光亮不断缩小,盘旋的飞鸟也逐渐远去。

约翰逊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此刻还陷在冰冷的海水里。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窗帘缝隙露出的光逐渐从墨蓝变成黄白。说起来奇怪,记忆里的那个日出是突发式的、爆破性的,好像是在身体触到水面的瞬间,有什么机关被触发,以至于太阳的光迸发出来,黑暗变成光明。可后来,每一个睡不着的清晨都否定了这样的日出,日出的色彩应该是循序渐进的,不是吗?约翰逊挠了挠头,接着写下去。

不过,我没有死,你肯定也猜到了,或许会觉得这就是个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的故事,但这是真实的,故事也并没有结束。坠入海水之后,突然有股急速的水流把我往上推,我勉强睁开眼睛,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头顶上的光亮不断变大,飞鸟重现。意识涣散之间,我想,这是不是就是死亡的感觉了?大人们都说死亡就是缓慢地升到天堂里去,去到有光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了。砰的一下,我的脑袋撞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面了,那些涣散的意识立刻变成了被冲击的散沙,都消失不见了。再次醒来,我躺在渔船的驾驶室里,父亲和叔叔们围在旁边,我看见他们咧嘴笑了。

隔壁房间的阳台门吱的一声开了,应该是妻子起床了。约翰逊听到她浇花的水声和给鸟食盆加坚果碎的窸窣声。他们分房睡有一些年头了,他醒得早,睡觉会打鼾,影响她的休息,这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不过,约翰逊没有把窗帘拉开,还差一点就写完了。

父亲告诉我,是那只叫露西的虎鲸救了我。你可能会想象到我当时吃惊的神色,“那只”“露西”,这听起来好像是提及邻居的名字那般平常。虎鲸又叫杀人鲸,怎么会救人了?父亲说,露西是头雌虎鲸,是它们族群的首领。照理说,无论是雄鲸还是雌鲸,背鳍都会笔直地立在背脊之上,唯有露西,它的背鳍歪倒向一侧,像野地里那些耷拉着耳朵的兔子。那时候,近海里几乎经常可以看见露西和其它虎鲸的身影。它们与渔民之间向来和平相处,互不干涉。一来二去的,渔民们就给了它一个亲切的名字,叫露西。不过,虎鲸救人还是头一次遇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孩子,你运气真好,他这样对我说。自此以后,每当在海上遇到虎鲸群,我都会在甲板上驻足观看,看它们庞大的身躯在蔚蓝的海里灵巧地游动,时而跃起,时而击水,时而歌唱,有时我甚至羡慕它们的自由。

约翰逊把笔记本合上,窗帘拉开,天光大亮,他的眼睛一时没法适应。有人敲了敲玻璃,站在晨光下的是妻子。他向她比出“早安”的口型。

03.

手术安排在了两周后,尽管深知治疗白内障唯有依靠手术,而且手术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但约翰逊还是有种时间上的压迫感和心灵上的紧张感。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但笔记本上的故事还没有写完。晚饭过后,他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我父亲年纪渐长,接手他的捕鱼船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时候,除了捕各种海鱼,渔船又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一种鲸鱼,叫小须鲸。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下子又和虎鲸群扯上了关系,因为虎鲸非常聪明,是海洋里的顶级掠食者,而小须鲸也正在它们的捕食范围之内。

写下小须鲸几个字的时候,约翰逊仔细核对着放在一旁的《海洋鲸类图鉴》,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学术性的词语。那时候,他们管它叫“肥鱼”,因为小须鲸脂肪肥厚,肉质鲜美,鲸须坚固又有韧性,都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约翰逊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笔又游走了起来。

可能因为我曾被虎鲸救起,我对它们的族群满怀敬意,于是,我不得不担心因为须鲸这项无法共享的利益,虎鲸和渔民之间会不会发生冲突。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那一天,我们的渔船刚从海湾里驶出,恰巧遇到迎面而来的虎鲸群,露西从水里一跃而起,翻腾而起的水花如滔天巨浪般壮观,连我都震惊不已。我本来以为这次相遇只是偶然,不承想被虎鲸群包围在其中,正步步往浅湾里逼赶的竟是一只小须鲸!我挥手示意船员,渔船紧跟虎鲸群返回浅湾。眼见着那头小须鲸无处可逃,而那群虎鲸只呈包围之态,并无进攻之意。我便和几位渔民一起,抄起鱼叉,跳下甲板,狠狠地朝着小须鲸的心脏刺去。浅湾里的海水开始变红,直到那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我们准备把猎杀的小须鲸拖回岸边,可围观的虎鲸群始终没有离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让渔民们停了下来。这时,虎鲸们一拥而上,开始啃食小须鲸的嘴唇、舌头,那些于它们而言的美味佳肴。随后不久,露西发出一声高亢的鲸歌,整个鲸群跟着它离开了浅湾。在那之后,我们才把小须鲸的尸体拉上岸,进行后续处理。

约翰逊写不下去了,他突然觉得恶心。他想到那满湾被鲜血染红的海水,升起了一种对于被猎杀须鲸的怜悯之情。这种心态是以前不曾有的,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愿直面而人为地拒绝了这种情感的萌芽。那时候,猎鲸是为了生存,如果生活沦落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阶段,那人和其它动物是没有差别的,只有努力往食物链的顶端爬去才行。况且,即便渔民们不下手,须鲸也是虎鲸的盘中餐。那么,这不过是强强联合而已。这样一想,心情才好了一些。他又继续握住了笔。

渔民们和虎鲸之间的合作持续了很久。虎鲸群通常会把小须鲸逼到浅海里,露西用鲸歌和打水声向渔民们发出信号,渔民们猎鲸,把小须鲸的嘴唇和舌头留给虎鲸大快朵颐。我们当时称这个游戏规则为“舌头法则”,我反复恳请渔民们,要遵守和虎鲸之间的契约,这样双方才能获利。你知道吗?我曾经多么希望我们和虎鲸之间的默契能长久下去,可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就是恒久不变的事情了。

写完这段,约翰逊觉得悬在头上的巨石掉落下来,砸得他难以喘息。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连妻子都没有,连回忆都避免。一想到那件打破彼此信任堡垒的事情,他开始坐立不安,难以下笔。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的电视声音盖了过来,好像是个歌舞节目,是妻子喜欢的那种,但约翰逊觉得吵闹。年轻时,恋爱结婚那会儿,人总是对未来怀有宏大的憧憬,想着要相互扶持,要共克时艰,最好,连死亡的时刻都绑在一起。现在他视力不好,她听觉不佳,他醒得早,她睡得晚,他喜欢榛子,她爱吃杏仁。他们平静地分隔在两个房间里,各自的天地。他又读了读笔记本上最后的那句话,“世界上最稀缺的就是恒久不变的事情了”,好像真的是这样。

04.

莉莲的生日在五月,也就是约翰逊眼睛手术后的第二个周末。通常约翰逊和妻子会驱车前往,一同庆祝,但今年因为手术的缘故没法实现,他们只好给孙女一家打了电话。

莉莲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大概是她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礼物,一只小狗。约翰逊让妻子代他向莉莲问好,这种要说一些祝福语的场合他不太擅长,有时候明明情感十分真挚,可听起来总是有些怪异。不过,令人诧异的是,莉莲点名要和爷爷说话。约翰逊接过电话,“呃,莉莲,你好,祝你生日快乐!”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上扬起来。“约翰逊爷爷,下周末我们去自然博物馆吧,我想给你看那个鲸鱼骨架。”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请求,约翰逊先是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电话背景里听到儿子的责备声,“莉莲,爷爷眼睛刚做了手术,不方便。”“没事没事,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是对于谁的回应,约翰逊不禁脱口而出。“那就这么定了,周六早上十点可以吗?”莉莲的声音一如开始时那般雀跃。

挂了电话,约翰逊想到了笔记本上那个未完的故事。他停笔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不知道如何去记忆里搜寻一个事件,一个试图遗忘而并未成功的事件。有时候,他甚至都不确定,那些依旧历历在目的细节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来自忏悔心理作祟下的想象世界。不过,无论在妻子询问起的时候,还是在他的手无意触及到桌上那本笔记本的时候,他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视力没有完全恢复,没法动笔。可莉莲的请求让他措手不及,他本以为一个十岁孩子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很快会转移到其它事物上面。他开始往卧室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坐在了书桌前面。他翻看着前面的手迹,就快结束了。他咬咬牙,又拿起了笔。

海湾里的鲸类数量众多,这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其中也包括了拥有坚船利炮的来自文明世界的人,他们带着手枪和摩托艇涉水而来,看到他们横行海上的样子,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危机感。

我们渔村的捕鱼业一直是以家庭、邻里为单位,用的也是传统的木船和鱼叉。眼见着沿海一带不断建成的捕鲸站,以及摩托艇来往时嘈杂的马达声,我找到捕鲸站的老板,向他说明了我们和虎鲸长期以来的互利合作的关系,“摩托艇、手枪、加农炮都太吵了,这完全会吓走虎鲸群的。”我是这么说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一顾的笑容,“约翰逊先生,就是有了你所说的这些武器,我们根本不需要虎鲸的帮忙。”他顿了顿,凑到我的耳边,我甚至感觉到了他那带着烟丝味道的温热呼吸,“你知道吗?我们甚至连虎鲸都可以捕。”他开始笑出声音。

如果单从收获的鲸鱼数量来看,来自远方的文明人的捕鲸事业大概更为成功。现在,我好像可以大言不惭地蔑视他们的成果,在句子里加上“如果”“大概”这样的字眼,似乎他们在某种视角之下其实是失败者。但在当时,渔村里的普通渔民因生计而犯愁,而财富都聚集在另一群人手中。如果连饭都吃不上,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呢?那他们就是实实在在的胜者啊。

渔民们想要合作,而捕鲸站也需要熟悉洋流鲸群位置的当地人。就这样,我不得不又出现在了那个曾大肆宣扬要捕虎鲸的男人面前,渔民们希望我能和他协商。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我满脑子都是年少时被虎鲸救起,头顶上方不断扩大的光亮。我只和他说了一句话,请他上我们的渔船,请他参与一次我们猎杀须鲸的行动,请他看看我们与虎鲸之间的默契配合。他还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好像这种神色是卸不下来的面具,他说好,但很快又补充了一句,这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海湾里平静了好几天,随后我们等来了露西的鲸歌和拍水声。我和渔民们去捕鲸站接上那个男人,驾着木船迅速往浅海方向去。果不其然,虎鲸群正把一头小须鲸团团围住,等待我们的到来。我和渔民们干净利落地猎杀了小须鲸。就在我们等待虎鲸群大快朵颐的时候,海上突起风暴,海浪翻涌而来,木船开始剧烈地晃动。那个男人惊呼着要驶回海港,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很快,一根冰冷的铁管抵住了我的后背,我猜到了那是什么,我曾在海上见识过它的威力。“立刻返航”,我听到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我做了他要求的事情,我想,那时我别无选择吧。露西咬住了船上的缆绳以示抗议,可太晚了,行驶中的木船扯下了露西的牙齿。我看着它的眼睛,我确定它也在回望着我,那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神色。那是我一天里第二次看到浅湾里的水被染成红色。

海湾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虎鲸,露西和它的族群都消失不见了。后来,我离开了蒸蒸日上的捕鲸业,去到煤厂工作。再后来,我听说他们在浅滩上发现了露西的尸体,它的牙齿都脱落了,嘴巴也溃烂了,很难看。我没有去看。

写完之后,约翰逊把脑袋枕在手臂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哭泣起来。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说起他如何背叛了救他性命的虎鲸。隔壁的电视声音又盖了过来,很吵,约翰逊突然觉得真好,他没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

05.

和莉莲约好的那个周六阳光明媚,爷孙俩人一路往自然博物馆走去。自然博物馆有些年头了,门廊前高大的立柱经过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已经失去了最初精美的雕花图案,他们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进门,悬在展馆正中的是一副鲸鱼的骨架。约翰逊定住了,他环视那森森白骨,想象着他曾亲眼所见的那些称霸海洋巨兽的模样。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鲸鱼背鳍的地方,骨骼处竟是残缺不全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升腾起来,以至于每根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随之翻滚。他揉了揉眼睛,请求莉莲给他读一读讲解牌上的内容。

一个清丽的童声在耳畔响起。1930年,一只虎鲸的尸体被冲上了浅滩,它是我们海湾里的最后一只虎鲸,在发现它的时候,它的牙齿已经完全脱落了,胃里也空空如也,研究人员认为它死于饥饿。在完成它的骨架组装之后,它就被陈列在了自然博物馆……

约翰逊感觉眼睛里充盈着沉重的液体,它们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莉莲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她还在轻声诵读,“这是最后的虎鲸,但也希望它不是最后一只虎鲸。”莉莲停了下来。在朦胧的泪眼里,他看见她朝自己过来,拉起他的手,吃惊地问道,“约翰逊爷爷,你还好吗?”他拼命点头,“嗯,嗯,谢谢你,莉莲。”

回家后,约翰逊再次打开笔记本,一字一句地写下去。

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露西了,对,自然博物馆里的鲸鱼骨架就是露西,我没想到它以另外一种形式永远地保留了下来。我总是记得木船返航时,最后那一刻,它盯着我的眼神,有无助有愤慨,我不确定动物是不是能拥有这样复杂的情感,还是说它的眼眸里反射出的其实是我当时的内心。今天在自然博物馆时,我依旧不敢直视那具骨架中眼窝的位置,尽管眼睛已经不复存在了,但空洞之中留下的似乎还是犀利的责备的目光。我想,我曾经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事到如今,早已没有任何可以修正的机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希望不再有这样残酷无情的猎杀了,我希望所有像露西那样的鲸鱼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可这些话语听起来又是多么的无意义!因为海湾里已经没有虎鲸了!

还有,谢谢你,莉莲。

最后,他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几个字,“致我亲爱的孙女莉莲”,他不知道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但他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这本笔记本会交到正确的人的手上。

尾声

在露西离开的八十年后,捕鲸业早就衰败了,观鲸业开始盛行,还是一艘开放式的船只,还是坐满了人,只不过他们从手持鱼叉变成手持相机。

如果约翰逊还在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说,人类还是在以自己的私欲统治着海洋,只是私欲换了样式,希望新的样式能给其它生物短暂的生存的机会。

此时此刻,海港边坐着一位看夕阳的女士,她手上拿着一本老旧的笔记本,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些什么。眼见着远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观鲸船,她合上本子,赶忙起身。

她是研究鲸类的海洋生态学家,长年追随鲸类的活动。她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海洋保护区界限的划定,以保证鲸类族群的生长繁殖和季节迁徙。她从观鲸船船长的口中得知海湾里再现虎鲸的身影,它们的背鳍锐利地划开水面,仿佛在跳一支欢乐的舞蹈。她迫不及待地需要和他面谈一下。

观鲸船在靠岸,游客们欢呼雀跃地从船上下来,她猜他们一定是看到了鲸鱼和海豚。人群散去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先生,戴着鸭舌帽,蓄着络腮胡,满身都是大海的味道。那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祖父,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她迎了上去,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莉莲。”左手上的笔记本被海风吹开了扉页,上面隐约写着几个字,“致我亲爱的孙女莉莲”。

-END-


小尖尖是大西洋里的抹香鲸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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