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雨天,应该是故乡在农村的缘故。
春雨中拔节的小麦、夏雨中郁郁的稻田,总在童年渴望丰收的记忆里拂动。那时候,每逢雨天,家里老屋的土坯墙
上,蜗牛便开始艰难地耕耘,乳白色的条纹纵横交错,演绎着只有它们才懂的抽象画;青石凳下厚厚的苔藓又密密
地生长,散发着清香,在雨滴溅起的水花中沐浴成长的快乐。
我就站在房檐下,盯着门口水塘里白花花的水泡发呆。或者约几个小伙伴儿,披块塑料布,光着脚丫子,沿着雨水
汇成的小溪踩水玩。然后找一块凹地,用泥巴筑起一个个小堤坝,蓄上一池水,享受大自然的质朴和创造的愉快,
任凭雨水打湿了衣服、泥巴弄脏了面孔。只有等雨停了,才在大人们的吆喝声中不情愿地回家吃晚饭。
农村最有趣的是玩泥巴,一场细雨后,满地黄泥,随便挖一大块儿,坐在堂屋的门廊下,在外婆嗡嗡的纺车声中,
一小块一小块地揉,一小块一小块地捏。那时最流行的是“狗追兔”:一个小小的泥墩上,一个棘刺朝上固定好,
然后拿一条细长的苇蔑,两头挑两个泥球,放在上面,轻轻一拨,便飞快地旋转。
雨后的夕阳更加璀璨,把水塘铺上一片浅红,我们创造的小工程,却静卧在弯弯的彩虹下,安详而小巧。
倘若是秋天,大人们雨后便去地里看庄稼的长势。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茂密的玉米、青青的谷子、繁盛的大豆,争
先恐后地在大自然的画板上涂抹鲜艳的绿色。这时,一种叫作“秋挟子”的昆虫便从土里钻出来产卵。这可是表现
勇敢的机会,男孩子便沿着长长的田埂寻找,捕捉,呼朋唤友,争先恐后地兴奋。
小女孩儿便拣拾一种叫“地曲儿”的草菌,回去拣干净淘洗后拌凉菜吃,运气好一些的还可以捡到沾满草香和雨露
的蘑菇。那时候,一切仿佛都应该发生地发生着,安逸、宁静而自然,没有一丝的勉强,田园的平和被无忧无虑的
童年染成静谧的画卷。
后来,读小学了。小学设在村南幽静的古庙里,几棵上百年的古榆古柳宽容地看着调皮的小孩儿,静静地听着从窗
格子里飞出的书声。我最爱听的是那雨天的钟声,格外悠扬而朗润,仿佛被雨水浸透了似的,湿漉漉中透出一丝灵
动,余音袅袅的,在村子上空盘旋回荡,让人感到宁静而超脱。农村学校的日历是由农时晴雨决定的,农忙就放假
,下雨的日子就上课,无论周末假期,只要钟声一响,孩子们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跑。
雨天的校园更加安静,在雨声中,老师教我们背诗词,做游戏,再不,就是读他写的小说。窗外,细雨如织,盛开
的海棠格外鲜艳,梧桐叶子静静地伸展着碧绿的手掌,空荡的校园里,湿润的空气中,跳跃着一行行童稚未息的诗
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走进了古诗的世界,便更加喜欢雨天,仿佛雨天就是诗人心灵的世界,是诗人情感浸透的空间。古人仿佛就生活在
农村里,一场雨就隔断了朋友的来往,中断了匆忙的生活节奏,必须等雨停、等天晴、等路干了,才能继续行走劳
作。这样,雨天便是最寂寞的日子。读书累了,又不能出去,只好托腮对雨,灵感便像潮气一样包围着诗人的大脑
。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潇洒的苏东坡可以在雨中漫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超
脱的韦庄可以在雨中梦游江南;“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无奈的曹植仍在雨中跋涉;“细雨梦回鸡塞远,小
楼吹彻玉笙寒”,淡雅的李璟喜欢在雨中听曲;“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是陈师道的安贫之道;“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是周邦彦的精细体察;“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贺
铸的悠远情怀;“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是纳兰性德的愁怨情思……
于是,每逢雨天,我总喜欢到外面散步,总觉得那雨浸润着古人充满灵性和睿智的诗句。静静地走在河边桥头,烟
涛迷茫,天与地氤氲成一个雾一样朦胧的世界,一切都那么遥远而悠闲,只有雨声伴着我,一种被滤汰、被净化的
感觉霎时笼罩了全身。
我们已失去了古人的悠闲性情,也没有了他们的锦心绣口。但是,到处都有诗意:假如,你捧一本线装书,坐在雨
中的小亭里;假如,你撑一把伞,漫步在花园里,单那房檐、伞布上的砰砰声,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只可意会不
可言传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