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到张家界旅行,上亿年的大山就这么沉默不语地站在你面前,你会忽然觉得人类所有的纠缠、痛苦、欢乐,都变得如此渺小。但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因为我们有情,才苦痛纠结,而又正因为我们有情,所以面对自然造物的无情,我们还剩最后一口气与虚无对抗。
诗人从自然无情的立场来关照人生,发出了人事浮沉,物是人非的唏嘘。刘禹锡写了三首诗歌吧: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伤愚溪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惟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读者肯定都发现了,这三首诗歌其实是同样的机杼,异曲同工:
第一首诗歌,不变的野草不变的夕阳,燕子不懂盛衰兴替,贵族的宫殿也好,平民的草屋也好,只管筑好自己的巢,繁衍不息。
第二首诗歌,月光照着空山,潮水冲荡空城,石头城作为六朝古都,曾经的繁华,而今的寂寞。讲到月光,大家一定也联想到了名篇《春江花月夜》了吧,也有类似的思考:“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第三首诗歌,是怀念朋友柳宗元。溪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燕子冬去春来,山榴拼命绽放着生命的华彩,生如夏花之绚烂,而这一切的主人,早已离开,让人感慨不已。或者到此刻我们才发现,“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人生不过数十载,岂敢妄称主人?可是我们不能学太上之忘情,只能伤透肺腑。
同样的机杼,我又想起了非常喜欢的作品,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多少古今事,都付笑谈中。
陆游二十岁时与唐婉相恋结合,无奈陆母不喜儿媳,婚后不久,迫于母亲压力,陆游只能和唐婉分开。后唐婉改嫁,郁郁早逝,陆游抱憾终身。分开之后,两人曾在沈园相遇,现在,我们对比着来阅读陆游写的诗歌《沈园·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惊鸿一瞥换来此生心伤,春波绿绿,不管人事,只管荡去。
还有一首《十二月二日夜游沈氏园亭·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鏁)壁间尘。
是不是想起了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但是我们来看看《沈园》其一,又有些不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我觉得这株柳树可爱极了,亲近极了。因为它也跟人一样会老,而不是不管人事变迁“依旧开”。沈园柳老不吹绵,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世说新语》记载:“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会跟着人事变迁而变化的自然,真真更能触动人的心灵。而冷静理性的自然,则启发人通过“不变”看透“变”,意识到人生兴衰乃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