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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还是大恒国最受娇宠的公主。
宫院里莺歌燕舞,海棠花像云层一样铺开,偌大的宫殿里处处都是浓浓的春天的香气。
百忙之中,父皇逗我,说,朕的丹凤公主,是大恒国最美的花。
我怎么可能是花?我至多是一盆仙人掌,一不高兴就扎人。
可是,又有哪个女孩不喜欢花?宫墙之外,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就叫何红花。
身穿红衣,貌美如花。
我有随时可以出入宫门的腰牌,一有空就溜,带上小顺子一干人等出去胡作非为。
我喜欢看那些贩夫走卒,看他们为了多卖几个梨子热情叫卖的精神头;有时候我也去算命先生那儿坐一坐,叫他算算我姓甚名谁,仙乡何处,父母是何人。
姓氏名字都是假的,他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出来。越是人多我越去捣乱,小时候,算命先生看见我就头皮发麻。
长安繁华,市列珠玑,门盈罗绮,夜市尤其热闹。新罗国的脂粉,巴掌大的铜镜,南方的蜀锻,应有尽有。
我回宫的脚,常常被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勾住。
我患有眼疾,服药无效,金石无用,日落之后,会渐渐看不见东西。
父皇下令商户点燃明灯三千,为我照亮脚下的路。
大丈夫之爱子,犹胜妇人。
有时候我也温一壶花雕,到醉仙楼捡个雅间坐下,听一段时下最受欢迎的曲子。
醉仙楼的老板蓝玉蝶善男扮女装,而且扮相妩媚,走在台上有弱柳扶风之姿。因其红袖飞花,能歌善舞,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他嘤嘤地唱:
烟轻雨小。
紫陌香尘少。
谢客池塘生绿草。
一夜红梅先老。
旋题罗带新诗。
重寻杨柳佳期。
强半春寒去后,
几番花信来时……
听曲的人忍不住一声声喟叹。
小顺子替我撒金瓜子。
他带着不舍和无奈。
听完曲,我拉着蓝玉蝶去福盛祥绸缎庄挑布料。我选柳绿花红的料子,他总选藏青,黑蓝,店主看着我俩发愣,不知道该称呼公子还是小姐,我俩在他错乱的猜测中仰天大笑出门。
卦摊支在一棵参天古槐树下,卦摊的主人早不怕我了,而是像一个温和的老者那样给我微笑着打招呼。
古槐上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鸟窝。刚孵出的小燕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鸟鸣胶胶,母燕把捕回来的虫子一条条送到它们口中。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须臾十来往,母瘦雏渐肥。
我母妃生我之时难产而亡,我自幼被皇后娘娘养在身边。五岁时患重病,她衣不解带照顾我。我本来就娇惯,又病恹恹的,不肯吃一丁点苦。
皇后娘娘命宫女把药煎成两份,她喝一大勺,再鼓励我喝一小勺。
药,我未必真的喝不下,我就是想让人迁就我!小小的年纪,敏感得无药可救,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她目中珍宝。
从小带我的赵嬷嬷说,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
我放心了,慢慢好起来。
可惜我不知道天生的母女亲情身什么样子的,是否如我们一般,有猜忌,试探,怀疑?
母妃因我而亡,而我对她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她是否怨过我?
眼气起了雾,心里像被蚂蚁夹了一下,细细碎碎地疼起来。
忽然,一条红底黑点的蛇吐着信子朝鸟巢爬过去,昂首挺胸,咄咄逼人。
我凄厉地嗷了起来,指着树梢的鸟巢喊:“玉蝶,玉蝶,救命……”
警觉的母燕也发现了敌情,抖动着翅膀朝大蛇扑去。呆萌的小燕挤在一起,互相歪着脑袋对看。
只听“嗖”地一声,一支箭直直地把蛇定在树枝上,它正铆足了劲和母燕决斗,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箭射中,抖着精神往前爬行。它的前半身和尾部被自己的拉力生生撕出一到口子,几乎要点成两段。它茫然地卷曲身体,却发现后半身根本动弹不得,垂死挣扎的样子很瘆人。
箭射的很深,震的古槐枝叶抖动,燕巢经不住颠簸,跌下树来。
母燕飞上飞下,哀鸣不已。
玉蝶忙揽起长衫两角企图去接。
这时,一个白影腾空而起,伸手护住燕巢,足下发力,蹬着树干后跃起,燕巢被稳稳地搁在原处。
母燕扑棱着翅膀冲进巢中护住了孩子,轻触它们的羽毛。
每一个母亲都会无条件地守护自己的孩子吗?
母妃带我也是如此吗?不得而知。
泪水漫了上来,恍惚中我看见那个射杀恶蛇的人在看我,他有温和体谅的眼睛。
他的仆从牵马过来,催促道:“少爷速速上马,田老爷子都催了好几遍了!”
玉蝶过来寒暄:“公子好身手,玉蝶佩服。敢问高姓大名?”
仆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哼了一声,催着他家少爷往北而去。
那一份关切却没有走,他好像频频回首,在看我。
回过神,我让小顺子把箭拔下来,带回宫。好像那条蛇要吃的是我一样。
我对这支箭充满感激,和好奇。
玉蝶碰了壁,嘟嘟囔囔地说:“这个人架子好大!”
是的,连太子哥哥都想一睹长安名伶蓝玉蝶的风采,城多少权贵都想攀附与他,而那个斩蛇人的仆人都对他如此不屑。连带地,主人得骄傲到什么地步?
他们大概不愿意与人结交吧!
傍晚时分我最难熬,眼神模糊,绿叶红花都将近黑色,阁楼水榭都像罩在浓烟里,人像在稠米汤中穿行。
我蒙上眼,在醉仙楼静坐。等街灯都亮了,再取下丝带。
“何姑娘,请把箭还给在祝某。”
哦,是那个斩蛇人,换了便装,风姿俊美。
原来他姓祝。
能多掌握一点关于他的信息,我有点高兴。
看来他已打听过我了,知我是何红花。
他此次辄返莫非只为一支箭?这个猜测真让人失望。
我应付他说:“箭被我拿回家了,玩够了再还你。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要不我给你钱,算是我买走了?”
他惊讶地呆立在那里,像是没遇见过这么处理问题的人。
可是,花钱买东西,我觉得合情合理啊!
我摸遍了口袋,只掏出一个铜钱。还是和锦儿闹着玩儿,她硬塞给我的。
我哪儿有什么钱,小顺子掌管钱财,可是他这会儿不见了。
祝公子的惊讶逐渐变成了同情。
男人真好骗!
得再逗逗他,坐了这么久怪无聊的。
我瞄了一眼古色古香的戏台,计上心来。
我挤眉弄眼地提议:“一文钱是少了点,不如我再给你唱个曲?”
我往后台跑,跑了没几步回头问他,你会弹琵琶吗?
他搞不懂我是何用意,点点头。
我挺高兴,说:“嘿嘿,那你弹琵琶啊,我只管唱!”
我说服让蓝玉蝶为我扮上。
他担心我被人轻薄,怕我抛头露面被家人骂,怕我唱不好砸他招牌。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唱了再说。
皇宫里有著名的乐师李多明,父亲经常带我听曲。听得多了,自然能唱。
他把我扮成王昭君模样。
临上台蓝玉蝶一把拉住我,问:“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钱?”
我抱着琵琶道具嘻嘻笑:“一支箭能值几个钱?”
“你这大家闺秀没必要抛头露面。”
我推他一把,整理行头,说:“你满腹经纶的都不怕,我也不怕。”
我不服气地跑上台。
可能我扮相好,赢得稀稀拉拉的掌声。
琵琶声起,忧伤而悲凉,我竟然被感染,仿着李多明的样子唱:
于此换马
于此别家
转身天涯
北方迁怒了荒鸦
于此换马
于此别家
汉土所厚
孤心深埋 一粒流沙
歌罢,我脸上湿湿的,似乎有泪,只觉耳畔北风怒号,哀音不绝。
这位悲情的女子,可曾思念过她的父母手足?她可曾有所爱的人和未了的心愿?
有人往台上抛金戒指、银扣子;还有几个吐蕃人讲着南腔北调的汉语,说,何姑娘,吐蕃可汗喜欢你。
我兀自站立。
搁平时,我会骂他滚回老窝,说不定还带着小顺子给他打一架。
蓝玉蝶代我谢幕,把我拖了下去。我心有戚戚,半天才回魂。
我们三人一起喝酒吹牛,聊的多了我知他叫祝无过,做粮食生意。
吃人家的嘴短,小酒一喝,他也不提要箭的事儿了。
下了一夜细细的雨。
锦儿给我掖被角,手很轻,还听到赵嬷嬷关窗户的声音。
跑了一天我睡的很踏实,醒来日上三竿。我跑出宫门找蓝玉蝶。刚打扫过的醉仙楼里,有些尘土的味道。祝无过也在,我心蹦了一下。刚才我还琢磨怎么找到他呢!
真巧啊!我扬起嘴角笑起来。
“我都给你唱曲了,箭让我观赏几天怎么样?教我弹琵琶吧!啊?你曲子弹的甚好,甚好!咱们去你家学?”
蓝玉蝶在一边眼珠子乱咕噜,像看一个无赖。
我白他一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去祝家看看,还冠以“学琵琶”的名义。
直觉告诉我,祝无过不讨厌我。
祝无过居然答应了。
我们在白杨夹道的小路上策马奔腾。
开满野花的田间,有腰里别着斧头进山砍柴的樵夫;有农人在犁地,他们翻开的土块波浪一般;姑娘们在赏带雨的梨花和桃花,孩子们在菜花丛中捉蝴蝶,……
他们还唱歌:
春雨好
春雨贵如油
春山春杨柳
春水池塘卧春牛……
间或几声犬吠鸡鸣,那些农人就成了活神仙。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祝无过说:“当今圣上治国有方,老者衣锦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远离战争,四海升平,是一位好皇帝。”
第一次近距离听人私下评判父皇,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真怕他说父皇坏话。
蓝玉蝶带着玩世不恭,说:“嘿!仗打了几十年,打的家就剩我一个男人,还是这样装男扮女躲过来的。再打,我就穿着裙子上战场。”
蓝玉蝶乃将门之后,他自幼聪明过人,熟读兵书。却不料战争无情,其父兄七人皆战死疆场,母亲几乎哭瞎双眼,他为此心灰意冷,从此栖身坊间,“忍把浮名,换取浅吟低唱。”
话里有戏谑的成分,我却笑不出来,觉得沉重。
他从路边抓了一把沙石抛向空中,好像要把一切的不如意和怨愤甩走一样。
石子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惊起菜花丛里晒暖的锦鸡,料定我们抓不住它们一样,气定神闲地走了,走了。
胆大妄为的样子把人气笑。
我用胳膊肘捅捅蓝玉蝶,“真要是打仗,我陪你!”
“你就免了吧,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儿!”
蓝玉蝶向祝无双看去,互换了眼神,表示认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跃马扬鞭,到了祝家庄。
祝家庄不仅仅是做做粮食生意那么简单,不但有全国各地的人来订货 ,订货的数量还大的惊人。
百济,新罗国的订单都有。
府上的田管家负责打理生意,他绝非泛泛之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温暖客套却不俗气。
他给蓝玉蝶准备了美酒小菜,给我准备的却是冒烟的莲子羹和甜糯的桂花糕。
他看出我是女孩子。我居然胆大包天跟他家少爷来往,如此离经叛道 ,不是他作何感想。
忽然恨自己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咋不学学淑女样子。
祝无过心思澄明,一丝不苟地教我弹琴。
我逗留祝府时间越来越长,常有酒至微醺之感。空气是甜甜的,慵懒的,丝丝缕缕的……
祝无过每天要在偌大的后花园练习射箭。有时我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弹琵琶,有时坐在亭子左顾右盼地读一卷书,有时心事重重地想象将来。
每次他无心地回望,我都心如撞鹿。
院墙外的李花飘零,渐渐露出的青嫩的李子。
练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早晚有一天,他会被我父皇收于麾下。
我看着一串小小的李子胡思乱想,却不料无过骑马走过来,带着一点随意,一朵玉兰花落在我手边的桌角上。红木镂花的桌子上,青碧的叶子,一朵玉兰花如白鸽振翅欲飞。他衣角的风拂过,我心如花般扑簌簌开放。
我急忙将花罩在手里,灵活地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小顺子在和他的仆人玩儿逗草,正吵得热闹,根本没有人看见。
无过待下人亲厚,以前送我礼物时,也会带着送给侍女一份,看得我吃了青梅一样酸溜溜的,为此还跟他怄气。可是,玉兰花是我独有的,他并没有送与他人。
我转过身,对着亭子后的假山嘻嘻笑,一阵接着一阵。祝无过有家国天下的情怀,富诗才,有禅意,会琵琶。不知不觉,我被他深深吸引着。
我朝士农工商 ,等级分明。论财力祝府富可敌国 ,总比不过出将入相来的风光。
我要为他,为我,铺一条坦途。
那天太子哥哥说需要筹措两百担粮食的时候,我觉得机会来了,便把他举荐给太子哥哥。
我要太子哥哥不要透露身份,他答应了,他着便装,我着女装去了祝府。
车马喧哗,阵仗有点大。
田管家很淡定。得是怎样的千锤百炼才修得这样平静。他并没有详细询问我们的来历,他太聪明,应该可以猜到我们非富即贵。
慌忙之中,我的腰牌遗落在祝府,郑管家知道了我的身份。
无过尊称他为义父,他既然知道了,我就不用继续隐瞒了。
我想他应该明白我对无过的心意。
有次分别,我开玩笑让无过还我那枚铜钱 。无过说,不还了,留个纪念。
我心里一直甜着。脸上一定也是甜的。他是明眼人,应该看得出来。
他应该也不忍辜负一个富贵美人天长日久的真心。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的古话他应该是知道的。
我也没有值得他嫌弃的。我很自信。
我取腰牌之时,他眼中只有惶恐,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我让他起来,他死活不肯,浑身发抖。
无过跪下,求他成全我俩。
无过当众表明心意,我忍不住在一旁啜泣。原来,他心里真的有我啊!
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
我却不可以跪。
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还有太子哥哥,我谁都不可以跪。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愿长跪不起。
田管家心比金坚,我说什么都是徒劳。
田管家希望我和无过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我做不到,说什么也不肯回宫。
天快黑了,乍暖还寒的季节,我一个劲儿打喷嚏。无过目光坚定地说:“公主且放心回去吧,我自会处理好此事。公主放心。无过每日放飞孔明灯三盏,为公主祈福。”
回宫后我和衣昏睡过去,梦到他从碧波桥上走过,我怎么喊也不应。
桥边的芍药如火如荼,我几乎看到花瓣上的绒毛;湖面平静如镜 ,鱼儿在镜底穿梭,他们的尾巴灵巧而轻盈;阳光晴好,晒热我的脸 ……
这不是梦,分明是真的。
他怎么可以不理我?是被郑管家说服了吗?带着对郑管家清晰的恨意 ,疼痛从胸口恣意蔓延。
我们那么努力,就是为了分开?
我哭出声,从长长的梦里醒来。
残烛燃尽,灯座上都是它的泪痕。
大梦三生,空无一人。
我抑制不住地悲伤,嘤嘤啜泣。
光脚走到窗前,熟悉的香味袭来。院子里桃花梨花红红白白,在清晨阳光下怒放。
花相似,人别离……
我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铺天盖地的思念,寸心欲狂。
我懒洋洋地射箭 ,每次都落空,小顺子变着花样为我捡箭,有时用手捡,有时候用脖子夹着,有时候用牙咬着……
我笑不出来 ,机械地射箭,眼神空洞,浑身乏力。
太子哥哥来看我,约我去划船,我百无聊赖,回了他。
小顺子举着箭蹦蹦跳跳地递给我,太子哥哥一把夺过箭,仔细观察后,面色凝重地问,箭从何而来?
小顺子嘴快,说那是祝无过的。
这事儿我跟太子哥哥说过,他还夸无过古道热肠呢!可是今天,他心事重重地往勤政殿方向走了。
小顺子惊恐地看我脸色,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我听说祝府出大事了——祝无过被太子带走。
我本来就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痰里带着血丝,太医开了药让我避风, 不能出门。听到这个消息,我推开汤药去找太子哥哥。
猛一起身,我眼冒金星,差点晕倒。
锦儿命小顺子抬轿过来接我,我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到。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太子哥哥那天的反常的举动是我的阴影,我料得此事定与他有关。
太子府外紫色的蝴蝶兰花振翅欲飞 。它有一点神秘,悲伤,惹人垂怜。第一次和无过在郊外看到 ,我便决定移栽回来,却不知已经长成一大片风景了。
看到它们,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太子哥哥知我病着,忙命宫女给我拿了靠背,我喘着气,喘息声带着哨音。
太子哥哥着急地问:“锦儿呢?公主怎么病成这样?”
我拉着他的胳膊摇摇头,调匀气息,说:“我不要紧。太子哥哥,无过在哪儿?你可曾难为了他?”
我尽力不大声说话,就不会疯狂咳嗽。
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最亲近的人,怎么可以彼此为敌互相厮杀?这让我情何以堪?
太子哥哥脸上挂了一层薄霜,阴沉沉的。
他屏退左右。进退两难的样子。
“哥哥……”我无力看着他,哀求他说实话。
太子哥哥艰难地说:“祝无过是陈朝余孽,陈朝皇帝(祝无过的父亲)昏聩无能,不施仁政,民不聊生。我们父皇(当时还是陈越国的子民)跟随祖父替天行道,出兵讨伐。交战时,他父亲就是用一模一样的箭射伤了我们的父皇。陈越国国灭,皇族多被处死。他们的后代消失多年忽然出现,恐怕居心叵测。”
我脑子里有一口鼓,咚咚地响。
祝无过是前朝太子,我是本朝公主,命中注定势不两立。
冤家。
我终于明白田管家为何竭力阻拦我和无过的婚事了。皇权更替,一朝公主或许可以存活,但王子不能, 因为他是可以繁衍帝祚的。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嗓口腥咸,“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一切都黑了下来。
小顺子打听到祝无过被收监,从小不识愁滋味的我,被这一场变故折磨的痛不欲生。
父皇心胸博大,有求必应。
我却不能去求他放人。
从小我就知道,他给我的就是他能给我的。我那么不学无术,自由生长他都认了。他会宠爱我,但是不会无底线纵容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些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参与的,只会让父皇难看,群臣和天下人都看着呢!
保持底线也是我受宠的一个原因。
皇后娘娘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可她最顾全大局,从不含糊,不会帮我的。
太子哥哥是储君,听命于父皇。
一局死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被告知要去吐蕃和亲,聘礼都已经送到宫里来了。
太子哥哥没有把无过放出来,却责无旁贷成了说客。
我哭诉着:
哥哥真的不懂我的心意吗?我想嫁的只有无过一个,非他不嫁。他若死了我也不活。我不要去和亲。看不到父皇、皇后娘娘和哥哥,也看不见无过了,我生不如死!那里只有滚滚黄沙和皑皑白雪,不像京城,有宫苑有集市,有车水马龙。你代我问一声问父皇,夜幕降临之时,我眼疾发作,谁为我点亮三千明灯?
太子哥哥少言寡语,不善言辞。我有说得合情合理,振振有词。他只是仰天长叹,回去复命。
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哭闹行不通,生病行不通,卖惨也行不通。
通达困窘,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还抱着一丝希望等他们心思回转,那么此刻我变觉得我成了一名战士,斗志昂扬 。不靠天,不靠地,世上无路 ,我便杀出一条血路。
情爱里无智者。
祝无过不能死,他死了,我也不会苟活。
父皇不会眼睁睁置我于死地而不顾,那么,作梗的肯定是皇后娘娘了。
我沐浴熏香,梳洗一番,戴着无过送的步摇,意欲前往芝兰宫。
怀里揣的匕首,铮铮作响,似要脱壳而出。
既然要死,死相也要好看点儿。
死是下下策,我得先去低声下气地求。平日里让我求人我做不到,可是,为了祝无过,求人算什么。求得善缘,我俩还有几十年好光景。
求而不得,就鱼死网破。
芝兰殿近在咫尺,些许火光在我眼里燃烧。
芝兰殿于我而言一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我不知皇后娘娘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知是否如宫殿外表一样华丽通透。我从小到大试探过无数次都没有结果。
那是因为我没有下决心非要知道那个结果。
绣门开,赵嬷嬷在地上跪着 ,双手抚地 ,极为虔诚。吓了我一跳。莫非她看出了什么端倪?
“公主,奴婢伺候公主十六年,实在不忍心看见公主自误啊!”赵嬷嬷哭着说。
她不问我要去干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心惊。她平日里照顾我饮食起居忠心耿耿,不像要害我的样子。
我扶她起来。她目光忧伤而不忍。
“奴婢怕公主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把不该说的话都要说一说。公主受宠,十几年了,顺遂无忧,公主可曾感恩于当今皇上皇后?
赵嬷嬷带着质问,我迷惑不解。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父母对子女的爱天经地义,人之本性,我欣然接受,有什么不妥吗?
一阵风吹过竹林,带着凉意的风迟些吹到我薄薄的八宝衣。
“公主是前太子(我父皇的哥哥,大恒嫡长子)之女,太子犯事,太子爷和太子妃殒命,是当今皇上不忍太子一脉后继无人,留下了你。”
头顶一阵闷雷滚过。
这么说,我是叛臣之后?按辈分是父皇的侄女?
这些年能存活于世,无忧无虑过了十几年,都是父皇格外恩赐?不然,我就是荒冢离的一具小小骨骸?
那些父皇与母妃情深爱重,母妃温柔贤淑,冠绝后宫的传说,都是假的?
连这个公主身份都是,假的。
终于如我所愿,我不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平凡如何红花的女子。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何红花,也不能和祝无过长相厮守。他囚于牢狱,我救不了他,喊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听我说一句话。
做公主觉得无能,做民间女子却要接受天长日久的无能。
心里有一种被生活碾压的无力感。
初遇之时,我不抢走他的箭,他的际遇会不会有所改变?
祸福轮流转,交织悲于欢。
天机算不尽,是劫还是缘。
我以为是他给了我与天下为敌的勇气,寻求真相的决心,杀伐决断的魄力,其实不是。是我天生敏感不相信世间的美好,我固执地认为我看到的都是幻像,压根儿就不相信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后娘娘能有宽宥的胸怀。
我心肠坚硬,冥顽不灵,我是那个被父母惯坏的女子啊!
呵,世人求爱,如刀口甜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舍。
终究是爱而不得。
连累了无过,我悔不当初。越是怕失去,越抓的紧,再回首,手中已空无一物。
对不起的还有皇后娘娘。她含辛茹苦抚育我十六年,连太子哥哥也对我千依百顺,我居然要兵戈相见。
生而为人,我长了一颗妄想脑 ,做了一场荒唐梦。
芝兰殿。
皇后娘娘在和太子哥哥带着近臣商量着从宗亲里找一名年龄相仿的女子代替我。
我鼻子发酸,双膝软软地跪下,竭尽全力微笑着说:“皇后娘娘不用费心了 我愿意嫁给吐蕃可汗。”
我心性大改,惊得她一头雾水,差点打翻了一杯清茗。
近臣们也都面面相觑。
“孩儿顽劣,唱曲时被吐蕃使者画了像,谁也替不了的。”
皇后娘娘双目一闭,泪水滚滚而下。
赵嬷嬷说,吐蕃使者带着画像到宫里索要何红花,父皇看到画像惊到无语。多次被逼无奈,他拍案而起,二十万担粮食就是为攻打吐蕃而准备的。可是他们年年进贡岁岁纳粮,实在没有翻脸的借口。公主和亲历来有之,我并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皇后娘娘于心不忍,一直策划找人替嫁。其实她完全可以以吐蕃使者持有画像有画像为由将责任推给我,我自作自受,水到渠成, 自然乖乖嫁到吐蕃去。
自始至终,这层层叠叠的皇宫内院,并无针对我的阴谋。
“母后莫要伤心。母后曾教过孩儿,救一人无济于事,救千人勉强为侠,救千千万万侠之大者。孩儿受大恒恩惠多年,不忍心看生灵涂炭。”
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叫她母后,所有的猜测,试探,抵触和伤害,在这一刻冰释前嫌。
“妹妹,母后舍不得你,昼夜流泪,眼泪都要流干了!”太子哥哥嚎啕着,无力捶打着红漆松木的柱子。
亲征辽北他右臂中了刀,军营里没有麻醉药,腐肉被生生割下来;他的队伍战到最后只剩他一人,宁死不降,在雪山中喝风吃雪终于等到援军。他都没有哭过……
“我有父母兄长如此,此生足矣!”
我努力克制心里的潮气,才不至于流下泪来。
因为得到过亲人深沉的爱,即使满天黄沙,不远万里,我也不惧走它一遭。
父皇的勤政殿灯火通明,他的身影投在窗户上,博大而宏伟。
我把腰牌取出来,交给小顺子,让他转告父皇:腰牌我用不着了,请父皇收回。我出嫁后,父皇再也不用为我点燃明灯三千。谢谢父皇厚爱,儿当安抚吐蕃,世代称臣,以报洪恩。女儿不忍看父皇伤心落泪,故不再辞行了。
说完,我掩面而回。夜色里,我的长发和衣袂一起飞扬。
宫院里明明灭灭的灯光,蓄满星星的池塘,纷纷细细的歌舞声,皆被我抛在裙摆之后。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留恋。
我没有再提祝无过。
连我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还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
既然恩怨是可以化解的,那么,请允许我一心向善,修得福报,还他自由喜乐。
三日后。
蓝玉蝶带着送亲的队伍沿着弯弯小道迤逦而行。送亲的队伍格外壮大,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自前朝以来,连年大战,军民百姓,犹厌言兵。征丁从十抽一曾至五抽一,缺口却只增不减。而今经过休养生息,再加上公主和亲至少还有一段和平日子等着大家,百姓的自信又回来了,征兵处人来人往,好多人不惜把独子送去充军。
大恒与吐蕃已经撤防,从此互不侵犯,亲如一家。
蓝玉蝶典当了醉仙楼,投至太子哥哥门下为中郎将。他骑高头大马,铁艺铠甲,带的都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一切如新生,充满希望。
傍晚的时候,霞把血一样的日头咽下去,喉咙再滚滚,天边只有无垠空旷。
红旗漫卷,黄沙飞扬。
大恒国的送亲队伍一部分不再前行,要回国复命。我也该下轿换马。
诀别的时候到了。
我命锦儿捧起一抔黄土装入锦囊,捂在胸前。
好像拥着大恒的锦绣山河。
将士和宫人们一起唱歌为我送行:
于此换马
于此别家
转身天涯
北风迁怒了荒鸦
于此换马
于此别家
汉土所厚
孤心深埋 一粒流沙
于此换马
于此别家
转身天涯
北方迁怒了荒鸦
于此换马
于此别家
汉土所厚
孤心深埋 一粒流沙
歌声铿锵悲壮,许多人哭到不能自已,抚摸我的轿子和衣角。
我是大恒的丹凤公主,是国家与藩镇和平的信念与支柱,我笑着拥抱他们。
朝着大恒,我深深作揖,感恩厚遇 ,和国民一起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苍穹之下,孔明灯飘摇而至,如影随形。
是三盏!
祝无过?他——还活着!
我激动得声音发抖。
锦儿泪光点点,说:“嗯!皇上赦免他,准他在净土寺出家。”
这已经是我能为我们挣到的最好的命了。
无过,谢谢你还活着。无论你在天涯还是海角,只要一想起你,心里一下子就温柔敞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