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他缓缓把车泊在路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坐在副驾上,半怨恨半不舍地瞪着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写进我的小说。”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另一手伸过来,用修长的手指捏着我的脸,视线在我的眼睛和嘴唇之间游来扫去。他没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轻轻地对着我的脸吹气:“哦?你会怎样写我?”
米娜
米娜本名陈明。
她自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既普通又男性化。从进幼儿园开始,这个名字就没少给她带来误会和尴尬。
小学一年级入学第一天,班主任按照同性别坐一起的惯例给班上学生安排座位。不知道哪个教务人员的疏忽,忘记在新生名单上给她名字前标注*符号,结果班主任把她安排跟一个男同学当同桌,当即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内向的米娜首次感受到名字和性别带来的社会性羞辱。
她爸爸却安慰她,她出生那刻,晨光照亮走廊,所以取名‘明’,代表新的光明的一天的到来。
但米娜天性敏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爸只是不愿承认更想生个儿子,而不是女儿。
当他迈入老年,心态逐渐崩不住,越来越频繁地在老婆面前念叨女儿为什么还没有谈恋爱,为什么不给他生个孙子。
米娜妈听多了,也受不住老伴把她念出耳茧子,偶尔向米娜吐苦水。
别老顾着上班加班,认认真真找个伴,就算不要孩子,自己老了也好有个照应。米娜妈借机劝米娜。
原本她一门心思忙着工作,没考虑老了以后的事。被妈这么一叮嘱,结婚这事就变得迫在眉睫了。
米娜长得不难看,稍微拾掇一下能有个六七分容貌。大学时期谈过两次恋爱,第二次分手的原因,是男友决定毕业后出国继续读书,而她家里经济拮据只能一毕业马上找工作赚钱。
她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时尚服装公司负责采购布料——米娜这个名字也是在这时给自己取的——无论是部门还是行业大环境,都是女多男少。就算有男生,要不早就被主动外向的女同事捷足先登,要不就是喜欢同性的男闺蜜。因此米娜进公司六年,就一直单身了六年。
某天,小学好友找到她微信,邀她周末参加同学聚会。
当天出门前,米娜特地打扮了一番。
同学多年未见,碰面后自然特别多童年趣事可聊。米娜喝过几杯啤酒,也变得开朗起来,跟老同学越聊越欢。
这时一个跟大家年龄相近的男人走进包厢,他一边就座一边热络地跟大家打招呼。米娜一下子认不出是谁,上下打量他:一米八的身高,皮肤白净,衣着打扮看似简单,米娜在服装公司浸淫久了,一眼就认出是当季名牌款式。
当这人跟米娜目光对上,隔着镜片的眼神明显亮了几度。
这不是陈明吗?认不认得我?卢剑锋啊!一年级入学时坐你旁边的那个呀!
这个人正是当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性别带来羞辱的同桌。
卢剑锋的迟到本就引起全桌人的注意,还这么喊了一句。大家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米娜身上,就如当年那个场景。
米娜的脸色一下子从原本微醺的红润煞地变白。她也没料到当年的记忆创伤居然仍旧对现在的她有这么大杀伤力。她表情僵硬地对卢剑锋咧了咧嘴,整晚刻意避开他的眼神。
卢剑锋碰了一鼻子灰,反而对米娜产生强烈的兴趣,聚会结束时坚持问她要了微信,盯着米娜确认好友才放心,还自动请缨要开车送她回家。
接下来连续好几周,卢剑锋对她展开追求攻势。
在证券公司工作的他,下班时间特别早,隔三差五就开着新购的路虎等她下班。刚好那段时间A股牛市,他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约会花销尤其阔绰。
米娜对他并不讨厌,那晚第一眼看到他时,不得不承认还有点心动。想到妈妈对她的叮嘱,她不断说服自己就该按照大多数人的剧本把人生走下去。
没多久后,在同事羡慕的附和声中,米娜还没想清楚就迎向了卢剑锋的吻。
但她逐渐发现两人相处磕绊不断。
与其说性格不合,倒不如说他们太相像。内心深处都异常敏感,又同样嘴硬。还不到一年时间,两人经常为对方一句话一个动作触动神经,不是冷战就是吵架。
到最后,米娜感到身心疲惫,不止一次动了分手的念头。她也清楚卢剑锋也是同样想法。因为他不再殷情地给她点奶茶外卖,吃饭时只顾着看手机。后来牛市突然转成熊市,他结账时也变得精打细算。可是每次到米娜买单那顿,卢剑锋就毫不犹豫选贵的。
而且两人的兴趣爱好也不太一样,每次她讲电影剧情兴致勃勃,卢剑锋总是意兴阑珊,他喜欢的动漫游戏,米娜也兴趣乏乏。
甚至最后米娜看着他就生厌:洗完澡不擦干身体就走出来,滴得一地的水;吃薯片的碎屑掉衣服上,直接伸手扫落到地板上就不管了。
唯一让米娜舍不得分手的,是他们在那事上出奇地融洽。
她迷恋他修长的手指触碰她的皮肤引起的酥麻感。这么一双干净好看的手,不去弹钢琴真是浪费了。米娜不止一次地在事后把玩着他的手说,眼神里满是深深的喜爱。
这时卢剑锋就会暧昧地在她耳边呢喃,你不就是我的钢琴了嘛。她看得出卢剑锋也厌烦两人日益凸显的矛盾,但他偏偏沉迷米娜的脚不能自拔,赞叹那是他见过最迷人的脚。
米娜不懂他为什么迷恋自己的脚。就像卢剑锋不明白自己的手指有何独特之处。
有时她也会尝试说服自己,要是现在分手,不知道下一段恋情什么时候到,结婚这事变得遥遥无期。要不要就忍忍算了?通常有这个想法冒出,都是在那事后。
米娜知道这个想法不靠谱,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分手。
直到一天深夜,米娜被卢剑锋起夜上厕所吵醒,隐约听见他没有把马桶盖放下就按冲水,没洗手就回床上,心中不由得又生出嫌弃。嘴里嘟囔着对卢剑锋的不满,不一会儿迷迷糊糊重新睡着了。
天亮之前,她做了个梦:
她曲腿坐在厕所里,正在费力地分娩卢剑锋的孩子。
护士拿来一块镜子放在她面前,她赫然看见血淋淋的身体深处是一块泛着银光的长方形金属片。
梦里她感觉腹部被撕裂,疼痛让她浑身颤抖。
医生握着刀冷冷地问,要不你由它撕裂你的身体,要不我帮你劈开。你选哪个?
米娜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疼痛令她心跳加快,她大口呼吸,却说不出话。
医生的面孔越靠越近,逐渐变成卢剑锋的脸,鼻子贴着鼻子。他的表情带着戏谑,发着寒光的刀变成了手指,每一根手指的触碰都让她浑身发冷。
米娜头皮一阵阵发麻,下腹坠胀感越来越强。这时,一股力量突然猛地往米娜心口一推。一个踉跄,她惊醒了。
米娜抬起沉重的眼皮,自己仰躺在床上。扭头看卢剑锋,他的脸近在咫尺,五官被枕头挤压得有点变形,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手指却熟练地在她身上摸索着。
米娜心里瞬间涌起厌恶,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感觉一股暖热的液体滑出身体,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一片殷红。心里一阵烦乱,却松了口气——至少,没有怀孕。
太阳的光线照亮睡房。她原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此刻突然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米娜毫不犹豫,一脚把卢剑锋踹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