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对于桑尼的不快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夜未眠,他填补了一些数据库的资源,构思了丛林冒险类的游戏的背景,和道具。简单地排列了一些攻击类动物和植物的等级。
他觉得具有潜移默化侵蚀力的藤蔓应该排在猛兽的前面,虽然死亡是可怕的,但被猛兽杀死的瞬间很短暂,而被藤蔓一点一点温柔地走近死亡却是一个漫长而又恐惧的过程。
桑尼来的时候,蔺晨刚刚冲了一杯咖啡。这次买的胶囊咖啡有一种湖蓝色印着隐形花纹的口味出乎意料地合他的口味,不似以往黑色和紫色的那么中庸且无聊。
“蔺晨!蔺晨哥哥!”
桑尼不知道经历了一夜怎样的心理建设,把蔺晨的关系等级从疏远的先生,升级到了兄长这个级别,而且他显然是查了字典,反复练习过了,这句蔺晨哥哥用中文叫得天真烂漫,软糯香甜。
蔺晨觉得那带着浓厚苦味的浓缩咖啡似乎水还是多了。
蔺晨打开一楼阳台的窗户,桑尼站在矮墙的小门下面,对着花园喊。
他怀里抱着两只大椰子,身后背着一只大竹篓。竹篓边上达拉出一颗黄灿灿毛茸茸的脑袋。
那脑袋上长了两只极其灵敏的耳朵。听见蔺晨开窗,便微微侧了侧脑袋,冲着蔺晨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汪!”
“蔺晨哥哥!” 桑尼顺着顺着矮墙目光一路扫到阳台,见蔺晨站在阳台里,便咧开红唇露出雪白的牙齿,弯着眼眸又喊了一声。
“这是默默,我可以带她上来吗?”
蔺晨其实还是喜欢小动物的,但是讨厌掉落的毛发。
“可以,你带她去花房吧。” 蔺晨穿上拖鞋,开始慢吞吞地沿着石子路往角门那里去放梯子。
没有看到那条怕冷的蛇,让他放下心来。
桑尼的脚刚搭上梯子,蔺晨的脸色就变了。
他看见桑尼身后小溪的那一侧有个庞大的褐色四脚怪,缓慢而又悄无声息地潜到水里。
默默似乎无力察觉靠近的危险,依然耷拉着脑袋,只是用软绵绵的大耳朵,轻轻地扫了一下桑尼的肩头。
蔺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爆发力,在弯腰可以触及桑尼的腋下时,把他瞬间拎到了墙头。
一个桑尼,一条还没成年的混血金毛,还有两个成熟的大椰子。就这么瞬移到了墙头。
“啊?”桑尼有些懵,愣愣地看着蔺晨一气呵成地收了梯子关了矮墙上的门。
“鳄鱼!” 蔺晨指着那条小溪,然后展开手臂说“这么大的一条鳄鱼!”
桑尼往矮墙外面探了探头,笑着说“不是鳄鱼,那是玲玲”。
“你还给鳄鱼起了名字?”蔺晨颇感惊讶。
“不是鳄鱼” 桑尼又一次强调,“玲玲是一只年轻的蜥蜴!不吃人的。”
好吧,昨天是一条怕冷不会动的眼镜蛇,今天是一只巨型不吃人的大蜥蜴。
蔺晨深深觉得自己初中所学的生物科学这门课实在是太过敷衍。
桑尼尾随着蔺晨进了花房。
他把两只大椰子放到桌上。
“这个给你喝,蔺晨哥哥。”
蔺晨敲了敲椰子坚硬的壳,椰子壳发出 沉闷咚咚声,“这么硬,怎么喝呀?”
桑尼在冰箱的上面摸出来一把菜刀,这种碎骨刀,蔺晨在国外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桑尼把椰子放在花房的石头凳子上,手起刀落,咔咔咔,在椰子上面砍出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然后用刀尖一拨,三角形的小盖子就被掀开了,露出里面奶白色的果肉和清澈的汁水。
“椰汁可以用吸管喝,果肉用勺子挖出来就可以吃!”
说着他如法炮制把另外一个也打开,放到了花房的冰箱里。
“这个冰一冰再喝,更爽口!”
“谢谢。”这时蔺晨才注意到桑尼的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的面霜。桑尼本来就白,可能是因为他有西方人的混血,年纪又小,皮肤上的绒毛又淡又软。抹的这层面霜,看起来品质并不怎么样,而且涂抹的人似乎没什么耐心,涂得不均匀,像是胡乱刷的墙漆,反而让皮肤看起来又粗糙又油腻。
“涂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蔺晨没忍住用小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刮了一下,嫌弃地说“是你奶奶的BB霜吗? 看起来老了十几岁,还好意思管我叫哥!”
桑尼往后退了一小步,摸着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妈说要工作了,不能晒黑!”
什么样的工作,需要小白脸?蔺晨腹诽道。
那只嫩绿色的椰子,奶白色的果肉,晶莹的汁水,看起来很诱人。
家里没有吸管,蔺晨回厨房去拿了一个敞口醒酒器,把椰子汁一滴不漏地倒在了醒酒器里,然后用勺子挖了一块椰肉放在口里,清香甘甜,很合他的口味。
作为椰子的回礼,蔺晨问桑尼。
“早餐吃过没?”
桑尼摇摇头。
“妈妈不让吃早餐,说是会长肉!”
蔺晨眉头拧紧,记得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林婶和琳姨好像既怕他们吃不饱又怕他们长不高,填鸭式地喂养着,连淼常常耍赖把早餐的三明治放到书包里说课间吃,结果最后帮忙解决的总是蔺晨,最后还要把蔺晨高出来的那五公分的功劳归于自己。
“还在长个子呢,怎么会担心长肉!”蔺晨拿出手机在grab上搜了一下,附件的餐厅的菜单都是当地语言,grab上的翻译千奇百怪,他把手机递给桑尼“我想吃中式早餐,你帮我看看有没有?”
桑尼似乎对手机上的功能并不熟悉,在浏览完一家餐厅的菜单后,他把手机又还给了蔺晨,让蔺晨帮忙搜索其他的餐厅,然后他把脑袋凑过来看菜单。
“馄炖面可以吗?”翻找了几家餐厅之后,桑尼指着一家照片有些模糊,看起来并不是很有食欲的面馆。“他们家的面条很好吃,当地人都很喜欢。中午的位置都是满的。”
馄炖面,听起来很中式。
尽管翻译过来的配汤上,写着什么冬阴功浓汤,清汤,奶油汤,还有一些必点的肉类。蔺晨决定还是相信桑尼说的,面条很好吃。
“那就这个吧,嗯,清汤好了,再多加一份馄炖。”蔺晨戳着手机下了单。
等早餐的时候,蔺晨继续挖椰肉吃。
装着默默的筐被桑尼放在了花房的地上,他把默默抱出来,放到花园里装水的浅盆边上,似乎在和默默打着商量让它喝水。
可默默似乎并不买帐,整个身子都趴在那里,头枕在自己的爪子上,它带着尼克的那条皮项圈,只有偶尔颈部抽动时,项圈上的铃铛轻微响起,才会打破它静止不动的画面。
“蔺晨。”桑尼站起来走到蔺晨面前,双手在体家绞动的衣角,有些局促地说“我预支的钱,可不可以现在给我?”
蔺晨摸了摸口袋里揣着的2000元问“你要钱做什么?”
“默默似乎病了,我想送它去医院。妈妈不肯给我钱。说是土狗不需要去医院,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可是毛利斯先生的狗也是街道上捡来的,有一次病得很重,毛利斯先生还送他去医院,做了手术,就活了。”
桑尼很是担忧地看着默默“我怕默默会死。”
蔺晨看着那狗,确实觉得它不对劲儿。
“2000元够吗?”蔺晨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递给桑尼。
“谢谢,先生!”桑尼很开心地接过去“应该够吧,不过就算不够,我可以把默默留在医院,等上了班有了钱,再把它接回来。”
蔺晨看着天真的桑尼,有些无奈。
谁会要一条土狗做抵押,你留土狗在宠物医院,人家说不定还怕你不来接狗,得问你要押金呢。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蔺晨突然想起如果桑尼去工作,是不是就没有时间来他这里打理花园了。“我这里的时间很灵活,如果你不方便,可以改在周末,或休息日过来。”
“没有关系,娱乐城的工作都是晚上,下午三点以后才会去上班。上班以后香蕉园的工作就没有那么多了,我上午都可以过来。”
近段时间这里的旅游业开始恢复,关闭了两年以久的许多娱乐场所开始重新开门迎客,娱乐业是这个城市的主业,这里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在娱乐场所或是与娱乐场所有关的行业工作。
据说收入还不错,可是听桑尼的口气,似乎他的收入都由母亲来控制,所以就算他上了班,也不知道会在母亲那里拿到多少零用钱。
这时早餐送过来了,蔺晨指着玄关上的小盒子,让桑尼在里面拿了些零钱去帮他取早餐。
桑尼把早餐拿到餐厅,看到蔺晨把醒酒器的椰汁倒在两只杯子里。
桑尼把塑料餐盒拿出来放到蔺晨面前。餐盒里面是面条和馄炖,还有一些配菜。他解开装着汤的塑料袋,想把汤倒到餐盒里。
“不要用这个!”蔺晨偶尔也吃外卖,但他很嫌弃一次性餐具。
他起身接过桑尼手里的塑料袋,又拿起餐盒,走到料理台前,在橱柜里拿出一只长方型的青花玲珑磁碟,把面,馄炖和配菜,分面三组,排列在长碟里,然后又拿了一只配套的带盖子的汤碗把汤倒了进去,盖好了盖子。
“餐桌的抽屉里有餐垫,帮我拿三个出来,一个摆中间,两个摆在边上。”蔺晨指挥着桑尼,自己则又拿了两套小碗和骨碟出来,放在边上的餐垫上。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吃早餐,而且那椰肉吃得也有些饱了。不过是发善心,想让还在长身体的小朋友有个理由吃早餐。
他用筷子夹了一只馄炖,咬了一口,是猪肉馅的,他也不是不吃肉,只是很讨厌馅料里混着味精那股不自然的鲜味儿。
蔺晨有些嫌弃地把半个馄炖丢在骨碟里,又挑了几根面条,清清白白地吃了几口。便借口饱了,把那一大盘子的面条和馄炖推到了桑尼面前。
“你推荐的,你负责!”看着桑尼小花猫一样的脸,蔺晨想起蔺遥在羽田机场帮他塞到托运行李里的那几瓶高端品牌的防晒霜。
都说日本人喜欢小白脸,想必那防晒霜效果应该也不错。
他刚要起身,桑尼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伸手在他后腰摸了一把。
蔺晨对这种同性之间身体接触很敏感。留着长发,眉眼都有精修过的痕迹,蔺晨对有点娘的男孩子并不感兴趣,但是桑尼除了样貌看起来娘,言行举止并不阴柔,又长得干净,骨子里带着一股天真,眉宇间偶尔会流露出的一丝与年龄有些矛盾的忧郁,又惹人怜惜。
蔺晨一时间有些想得多了,愣愣地看着桑尼,不知道对这样的触碰该如何反应,应该不应该给出反应。
“你腰上的伤好了吗?”桑尼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才意识到自己对蔺晨有些过于亲近了,他其实并不是自己的哥哥,尽管他请他喝好喝的饮料,给他买KFC吃,借钱给他的狗看病,还怕他饿肚子请他吃好吃的馄炖面。
桑尼在口袋里摸出一小瓶绿色的药膏说“你的腰昨天被绳子勒伤了。”
哦,蔺晨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腰确实被勒到了,昨天是红色的,今天早上已经有些发紫了,被麻绳摩擦出来的细小的破皮处还结了星星点点的痂。也确实有点火辣辣的疼。
可是桑尼是怎么发现的呢?或许是昨天穿的那件白T恤太短了,举手投足时不小心露了光。
“这个很好用!”桑尼的形容词很贫乏,他认为好的东西,他都会加一个很字,很好用,很好吃,很好看。
蔺晨接过药膏问“直接涂在皮肤上吗?”
“嗯,涂好了晾一会儿” 桑尼看到蔺晨又穿了那套白色的家居服又说“别蹭到衣服上!”
“哦,那我去涂药,你吃完饭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蔺晨转身时,柔顺的衣服蹭在皮肤上,嗯,有点疼,其实有时候疼点儿也挺好。至少提醒他,他还活着。
药膏有着淡淡的草药香,涂到皮肤上的感觉有一点点清凉。
蔺晨自小便对这种略带着苦味的草药味道情有独钟,算是不同于他人的另外一种异类的癖好。
涂好药膏他把指尖残余的药膏擦在手帕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被薰衣草熏过的手帕,沾了药膏的苦味,闻着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蔺晨恍了下心神。
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把手帕和药膏都丢了进去。
关抽屉时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抽屉里滑动,撞击的声音。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部旧手机。
其实这个旧字也只是想对与他刚刚换的那部12而言。
蔺晨摆弄着这部旧手机。手机被他清理得很干净,彻底格式化了。
是因为孤独得太久了吗?蔺晨想,竟变得如此多事。
说起来桑尼对他来说就是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哪里来得那么多同情心?
他用拇指蹭着手机的屏幕,又把它丢回了抽屉里。
下楼的时候蔺晨手里多了个小袋子。
蔺晨在楼上的功夫,桑尼已经把餐桌收拾干净,碗筷都洗干净放在水池边淋水。他打量着这栋原本还算熟悉的房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这里的格局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老式的木质家具也还是原来的那套,陌生的是毛里斯先生在的时候,厅里和厨房中,有些很温馨的装饰,比如沙发上清新的印花靠垫,和桌子上配套的桌布,桌上的花瓶里总有精心修剪的花儿,墙壁上还有几幅经典且柔和边框的画儿, 厨房的餐盘都是很英式的带有花纹的款式,立着摆在墙边的玻璃门的餐柜里,个个都可以当作一幅装饰画。
可现在这些都不见了,厅里的花式软装换成了清一色的浅银灰色,所有的台面上都空空如也,餐具是清一色的白骨瓷,不锈钢的刀叉和筷子,闪着冰冷的光,墙边餐具柜里是整齐的玻璃杯,大小不同,有六七个款式,每款六只,个个晶莹剔透,像水晶一样闪闪地亮着,即耀眼又无聊。
蔺晨下楼时看到水池边扣着淋水的餐具,皱了皱眉头,他克制住往厨房去的脚步,走到餐桌旁,把手里的袋子放在餐厅的桌子上。
“这个给你”蔺晨既不迂腐也不新潮,可骨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刻上了三个待人处事的原则,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来而不往非礼也和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他怕桑尼误会这是雇主的一份施舍,跟了句解释“谢谢你的药膏,涂上很舒服。这是谢礼!”
桑尼没有他想得那么别扭,接过袋子,开心地说“谢谢”
频繁地馈赠,会辅助滋长贪婪。
蔺晨把手伸到口袋里,犹豫了片刻说“我这里的花园可能需要一个长期来打理的工人,一周来一两次,管一顿饭,时长不固定,你自己掌握,活干完就好。6000一个月,你愿意做吗?”
“真的吗?”桑尼头点的如捣蒜,双手合十对蔺晨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一个月6000THB,1200RMB,如果是在国内的一线城市,这就算是剥削了。还得了人家真么真诚地道谢。
蔺晨顺理成章地拿出口袋里的4000铢,“这个月我要回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工资先预付给你了”。
口袋里有了6000铢,桑尼理直气壮地带着默默去了毛里斯总去的那家宠物医院。
在去宠物医院的路上,他路过一家花圃,还想着回来的时候买些白茉莉给蔺晨编个风铃挂在阳台上,即可以装饰也可以驱蚊。
蔺晨似乎对味道很敏感,又不喜欢蚊子。这个礼物送给他表达谢意,他应该会喜欢吧。
却不想这土狗居然是被一根断了的鸡骨头卡在了食道里,骨头不上不下,还划破了食道。记得毛里斯先生曾经警告过他的,可前面年来,这些本地的串街土狗,都是在垃圾箱里捡骨头吃的。难道是因为默默有这不知道几分之几的洋沟血统,竟然连这种传统饮食都吃不得?
检查,手术,开药,就用去5800多,桑尼攥着手里的一百多,看着还在为他推荐术后饮食的小护士。
“有小包装的吗?100多左右的那种?”
小护士认识桑尼,因为他陪着毛里斯来过几次。这么有年龄差的一对儿,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毛里斯先生没来吗?”她好奇这个小哥哥的金主以往来这里都很大方,给另外一只又老又丑的土狗用得都是好药,买得都是最好的狗粮。
怎么换了这只还算漂亮的金毛土狗,竟然钱都没给带足?
“他回国了”桑尼并没有领会到小护士的意思,“就是搬走了,不回来了。”
这是被抛弃了?小护士和柜台里的另一位小姐姐,互相交换了下同情的眼色。
那位小姐姐站起来说“消费6000会有赠品,宁,你去翻翻,还有些快到保质期的赠品,不用退回去的也一起拿给他吧”
身无分文的桑尼,背着默默,路过花圃时,心里充满了愧疚。没有买成白茉莉,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最为回礼,
接下来的两天桑尼都没好意思去蔺晨那里。
他不敢在家里给默默喂营养餐,就借着晨曦背着默默去香蕉园。
透过宽大的香蕉叶,桑尼可以看到蔺晨的小二楼的几扇窗户,桑尼注意到从前段时间开始那两栋小楼的几扇窗户在晚上都会透出昏暗柔和的灯光,他猜测那是从蔺晨搬来以后的事。
晚上灯光会亮起,天明以后会被关掉,关掉的时间并不固定,可能与蔺晨起床后的活动轨迹有关。
可这几天那些灯却白天晚上都一直亮着。
蔺晨说过要回国,是回去了吗?桑尼想,虽然他爬个墙翻个院子到不是什么难事,可他还是指望蔺晨走之前能给他个交代,至少把角落那个小门的钥匙给他,或把梯子放下来。就像毛里斯先生以前做的那样。
桑尼蹲在墙根底下刻了两天的椰子壳,默默尽管气血不足,有了营养餐的鼓励,她还是表示感谢地汪了几声。
默默的声音浑厚悠长,可墙头上的花园里依然是一片宁静。
椰子壳刻好了,刻的是不同种类,但同样圆滚的海陆空生物,桑尼用鱼线把他们串起来,调整高度,拎在手里晃了晃,海陆空撞击出了貌似木鱼的咚咚声。虽然不如铃铛清脆,但声音雅致,不扰人。
桑尼很满意,他觉得蔺晨会喜欢,因为无论从服饰,还是家里的装饰物看来,蔺晨都不是喜欢张扬的人。
早上出来的时候,桑尼特意在背篓里藏了一件白色的马褂,银灰色的帕农,和一只金莲花的香囊。
这次他配合着默默的叫声,喊了几声蔺晨哥哥。依然是没有回应。
桑尼在背篓里拿出一根准备好的绳子,绳子的顶端系着有六根弯钩的小锚。桑尼很熟练地把小锚甩上墙头,㩐了㩐绳子,钩住了。
那墙并不是很高,拉着绳子只是蹬了两下,默默的哽叽声还没收尾,桑尼就上了墙头。
桑尼进了花房,先把带的那套衣服换上,对着镜子检查了涂得均匀的防晒霜,又把金莲花的香囊挂在腰上,用狗粮安抚了默默以后才拿着咚咚作响的木鱼风铃往蔺晨住的主楼走去。
主楼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在里面上着锁。
蔺晨或许真的已经回国了。桑尼有些遗憾地扯了扯帕农的下摆,然后蹬上了花园的石头台阶。
台阶的顶端是游泳池的落水平台,跨过落水平台的踏板,是二楼的大露台,大露台和蔺晨卧室前的阳台相连,大露台面向山顶的那尊大佛,毛里斯虽然不是佛教徒,可是他还是在那里设了一座佛龛。每逢佛教传统节日时,唐差会在佛龛前摆上一些贡品。桑尼负责清理佛龛,和在主人不在家的节日,为这佛龛前的香炉插上三只香,点上两根蜡烛。
可这会儿露台上的佛龛被从底座上拿了下来,放在露台的一角,底座的三块花岗岩底座错了位,像地震后的残坦破壁,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
估计是唐差走的时候不能把这佛龛带走,新主人有不知道规矩找不到人来处理。
阿弥陀佛,桑尼对着山顶的大佛拜了拜,替犯错的人求佛祖的谅解。
蔺晨卧室外的那个厅有一扇窗子是通向露台的,窗子开了半扇,窗上纱窗也没关严实,漏了一条小缝。
从这扇窗可以看到半开着的卧室的门,和从昏暗的卧室里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
桑尼把风铃挂在了阳台的镂空屋檐上。一阵微风吹过,群英荟萃的风铃,像木鱼一样咚咚地想起。
想起那被移了位的佛龛,桑尼有些担忧地看了一下蔺晨卧室的落地窗,窗上挂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可似乎房子的主人并不喜欢黑暗,两片窗帘见留着半米宽的缝隙。透过半米宽的薄纱,桑尼看到卧室大床上,厚被子里微微鼓起的那一条身影。
桑尼开始并不敢确定床上有人。
蔺晨高出他有一个头,骨架比他大,肩膀比他宽,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床上那条陷在被子里,单薄得几乎难以辨认的一条儿。
太阳现在已经升起来了,阳光照射下的地方温度迅速地升高到30度以上,蔺晨房间里的空调外机并没有运转,捂着这么一条厚厚的被子,如果那下面是正常人,怎么会受得了,一动不动。
阳台的落地窗是从里面锁住的。桑尼顾不得许多,从露台的窗子爬进外厅,他用力敲了敲半掩着的卧室的门,喊着“蔺晨!蔺晨!”
听到了一声气息孱弱的嗯。
桑尼掀开被子的一角,蔺晨下意识地去抓被子,无力挥舞的手被桑尼攥在手里,像在太阳下烤熟的鸡蛋。
“冷……”蔺晨低声地抗议着,声音像哼哼唧唧的蚊子。
桑尼用手臂内侧压在蔺晨的额头上,确定他是在发烧。
蔺晨的肤色显得比平时要苍白,但两颊却映着不自然的潮红,明明整个身体都触手炙热,可却想在寒冬里鸡,打着摆子。
桑尼貌似很有经验地撸起他睡衣的袖子和裤腿儿仔细检查着。蔺晨靠着模糊的意识,和全身的力气对这个逾越的人表示着不满,可也只是微微屈了屈膝,动了动手指,将头偏向了一侧。
也多亏了他这一偏头,桑尼看到了他耳后的那个肿起来铜钱大小的蚊子包。
桑尼压着他的耳廓,仔细辨认了那个看起来有些夸张的还在往外渗血的蚊子包。然后又把他的裤腿和袖子都推到了根部,在大腿内侧和手臂内侧都看到了赤红色的星星点点。
登革热。
桑尼医生很快就确诊了蔺晨的病情,并且采取了积极的治疗方案。
他把蔺晨抓在手里如救命稻草的厚被子给周到床尾凳上。在花房里拿了一只急救箱过来。用狠辣的手段,在蚊子包上切了个小口,刮出了脓血。然后又用碘酒清理了伤口,在纱布上倒上一种白色的药粉,按住伤口止血。
这个过程明显是很痛的。捂了两天厚被都没出汗的蔺晨,鬓角疼出了一层白毛汗。意识也因为疼痛而清醒了些。
“痛……” 他低声地呻吟着,用母语说“别弄我,让我一个人待着。”
桑尼没听懂,但他知道蔺晨很疼,而且这种疼痛会在退烧过程中,清醒的时候越来越明显。
“没事的,没事的,就是被蚊子咬的,烧退了就没事了” 桑尼一边忙碌着用温水给蔺晨擦身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讲的也是母语。
于是一个烧得不清醒的病人,一个忙得晕头转向的赤脚医生,就这么鸡同鸭讲地沟通了小半天。
蔺晨始终要回了自己的厚被子,是在被人前胸后背摸了个遍以后,酒柜里的一瓶用来思乡的高度白酒也被桑尼给他涂到了手心脚心,和各个能打弯儿的地方。蔺晨开始出汗了,开始觉得热了的时候,桑尼把那一床被子给按在了他身上,还贴心地给压了个密不透风。
步可给送退烧药的时候,蔺晨闻起来已经像陈年的酒糟,浓郁的醇香散去后,透着一股辛辣的酸气。
蔺晨在发烧昏迷前,其实他是有时间自救的,可他就是懒得动,炽热的体温把压制了很久的消极全都调动了出来,绑在他的手脚上,困在他的精神上,他脑子懒得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他很想就这么睡过去,不痛不痒,就是有些冷,人都说冻死的人,在死亡来临前会觉得很热,最后是热死的,那么他这样会不会一直这么冷下去,最后在刺骨的寒冷里死去,面上也挂着冰碴儿,在地下冻上个四五十年还是青春永驻。
活着是痛苦的,至少活过来的过程是痛苦的。
当蔺晨感觉不到寒冷时,在一股酒糟味儿里,各种反射弧的中枢部分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疼痛从全身各地聚集起来,春运大潮般人仰马翻地涌进脊髓,欢天喜地地吆喝着他们的家门。腰痛,肚子痛,四肢百骸,眼眶子,脑门儿子,都在痛。
蔺晨衡量着自己距离痛死和距离疼活的距离,实在很想回到那昏昏噩噩的冰河时代,可是有个人,在他耳边嘀咕着他听不懂的话,一点点地驱散着那腐烂的酸糟气,带着一缕香甜,偏偏要把他往那眼睛都睁不看的活路上拉扯。
不知道又昏昏沉沉过了多久,蔺晨记得自己好像被喂了些什么,又吐了几回,然后又被喂了几回。
终于在那反反复复的恶心的感觉平复以后,身体的疼痛开始退潮。意识逐渐倾情过来,麻木的大脑开始运作。
“桑尼?” 蔺晨试图睁开眼,眼睛上压着的冰袋滑落,明亮的光源刺得眼睛又开始痛起来。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一双清凉的手掌敷上了他的眼睛。
“是我,蔺晨,你先别睁眼。” 桑尼把冰袋给他放回了眼睛上,然后用手指压住他两侧的肿胀的太阳穴,不徐不疾地按着。
“你被蚊子咬了,登革热,现在烧退了,很痛吧?我不知道怎么止疼,要送你去医院嘛?”
桑尼按得很舒服,疼痛减轻,疲惫不堪,蔺晨晕晕乎乎地觉得要睡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登革热?”
“我们这里很多人都得过。” 桑尼信心满满地说“我一看你的伤口和皮疹就知道!”
“那你们去医院吗?”蔺晨游荡在如梦的边缘,懒洋洋地问。
“只有老人,和精贵的人才会去医院,其实去了公立医院,也就是降温,止血。私立医院才会给止疼吧!” 桑尼估计蔺晨只能去私立医院,一只土狗上医院都用去了6000铢。蔺晨这样的到了私立医院,不得再加个零。
如果是他,他肯定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可是蔺晨是请得起园丁,阿姨,自己不做饭,洗碗有机器,单身却住着两栋楼的精贵人。
虽然蔺晨这钱不花,也不会给他涨工资,他想了想还是抠抠搜搜地问“要去吗?”
“不去”蔺晨大半个脑子都钻进了梦里,勉勉强强抽出了一缕游丝,给桑尼解释自己不去医院的原因,结果还讲的中文。
“我就是只土狗,上什么医院,自生自灭……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