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赫尔曼·黑塞
观点由屁股决定:这仿佛是要讨论自由意志的存在与否了。不妨放下这个重担,从字面意思来看。一个人所坐的位置,已经冥冥中限制了他的未来,想要逃离这种限制,达到真正的自由,无疑是要经历挣扎和痛苦的,况且能否实现这“真正的自由”还尚待讨论。
上个月在港大书店遇到了一本书,叫做《宗哲对话录》,以对话录的形式,展开了关于宗教信仰与哲学怀疑的思辨,由两位哲学系教授(王伟雄,刘创馥)合写。我在书店站了一下午,略读了其中的几章,最后也没有买回来研究——虽然内容明晰通俗,资料详实有趣,但你可以感受得到二位作者对于无神论的偏袒,换句话说,你可以窥到二位不小心露出来的屁股。(事实上的确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一旦进入哲学讨论的范畴,特定的世俗宗教总是处于下风的,因为这类宗教本来就不容讨论;所以这可能不只是二位教授的立场偏颇,而更是“游戏规则”的“不正义”。不过这都是后话,与下文并没有关联。)
当然,二位的屁股所在实际上也是我的屁股所在,不买它一是为了省钱,二是因为露出来的屁股让我稍觉不适,这本哲学普及书可以教我很多知识,但恐怕帮不到我太多。两位哲学教授在序言中已经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无神论信仰,且亦都是经历过“无神论——基督教——无神论”的大风大浪之人,无论多么力求中立,书中的内容都难免会有瓜田李下之尴尬。
虽然我几乎完全赞同《宗哲对话录》中“哲怀”的观点,但恰恰是这“完全赞同”让我陷入了恐惧——我的屁股也坐牢了吗?我还能站起来吗?关于宗教哲学,我在这儿暂时无意探讨,而且这篇其实是关于黑塞《德米安》的反思。
不得不说,《德米安》中充满了发人深省的金句,有些简直想让我大段大段地跪下来亲吻。最核心的一句,大概是:“每个人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寻找自己,坚定地成为自己,不论走向何方,都往前探索自己的路。”以我的说法,“寻找自己”就是“甩掉屁股”。
所谓脑门上有该隐记号的人,即开始意识到自我的人,类比书中冲天之鸟的譬喻,开始意识到自我的人,就像是产生意识却尚未破壳之雏鸟。能活着破开蛋壳的大鸟,都有资格翱翔在空中,可谁又知这锅盖般的苍穹不是一个更大的蛋壳呢?
初读完此书时,我有些发狂,因为虽尚不知道活着为了做什么,但我至少知道了活着应当做什么,即破开一层一层的蛋壳——即使不确定到底存在多少层蛋壳且最外面有什么。后来我又回到了迷茫当中:这是取巧的行为,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不知道目的地的前提下坚定步伐呢?此之所谓坚定,不过是建立在了另一个稍微高级一点的自我欺骗上罢了。
难道人生的意义,在于寻找愈来愈高级的安慰直到这安慰的维度超出了人类继续施加质疑的能力?可就算这种状态能够在某天达成,也像计算机用穷举法解决了数学证明题,这一点也不美。
回到“寻找自己”,恐怕也只是幼稚的臆想,毕竟这太难了,谁能彻底地和过去的“我”决裂而不留一丝残余?一个没有屁股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那简直是神。所有的求道者,为了找到自我,往往要先试图摆脱童年无意识时期拥有的信仰,但一切解释还要从耳濡目染的文化中寻求,这要首先归于地理的局限性。生长在犹太基督文化、印度文化或者大中华文化中,本身都是局限性,但凡社会生人,无可避免终生会受到文化的影响,除非彻底失忆,完全“纯净”的人只存在于想象中,“寻找自己”可能只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途。当然,在这旅途中,走得远一点,终究是好事(可我为什么会这样笃定?什么又是“好”呢?)。
这就像我们无法定义水的形状一样。江河湖海中的水,花草树木中的水,锅碗瓢盆、矿泉水瓶中的水,各有各的容器,也就呈现出各自的形状。大部分的水从合成到分解的一生中,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有形状的。而那些意识到的呢,有多少心安理得地把容器的形状认定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特性,又有多少发出了“我本质上应该是什么形状”的质疑?好了,这些想要“甩掉屁股”的水又能做些什么呢?从饮水机的圆柱形水桶流进双层陶瓷包裹的狭长保温杯里,付出的努力不过让自己从一个局限跑到了另一个局限。疯狂的水和玻璃杯同归于尽,摔向地面,虽然逃离了玻璃杯的限制,但无限宽广的地面形成了新的大容器:靠着表面张力维持微薄的厚度吧,这在地上的一滩就是你的新形状了!
我们还有更决绝的水勇士们。它们不奢望永久地拥有什么,它们只求享受泼出时飞在空中那一瞬的自由,随后即是死亡也痛快。这空中的一瞬,没有任何物理容器的限制,可谓得道乎?不,当然不是。水是如何泼出的——以什么容器、什么初速度、什么角度?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限制,直接决定了水在空中飞翔的姿态。
一升水想要在形状上面“发现并成为自己”,无异于痴心妄想。我不禁怀疑,是否人类本身与真理并不互通?就像质量单位(kg)和长度单位(mm)别想相互换算,音乐不能涵盖全部思想,语言无法直接阐释“道”,人类也从本质上不可以完全感知真理、人类本就不可能通过体验来感知“自己”?那这真是悲观极了。
我不敢说自己读懂了《德米安》,即使每一句话都让我共鸣。我只怕是因为那些话语太过抽象,到头来不过让我坚信了自己本已相信的东西。无解之处在于,我所相信的是“永远保持怀疑态度”,这像是把我置于西西弗的地位。那么,在无限的否定与怀疑中保持相当的定力与信念,这又是一个全新的、艰难的平衡游戏了。
本想疯狂地摘抄与引用书中的句子,可当我想这样做时,顿时又觉得十分扫兴。通过他人指引找到的自己,还能称之为自己吗?找到的是自己,还是指引者的又一个影子?每当发现书中的对话就像是用我的嘴说出时,我先是激动,再是苦恼——不管你有多么新奇或神圣的发现,你总会发现那里早已经站满了前辈在等着你。
——2017/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