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读余华的书还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情,彼时的我还正读大学,刚刚读完余华的《活着》,兀自陷入难以言喻的压抑,发誓从此再也不不看余华的作品。没想到舍友甩过来一本《兄弟》,翻开几页后,便熬了几个晚上读完。时过境迁,现在回想读那本书的收获,就是知道了什么叫做魔幻现实主义主义。
一转眼光阴似箭,每每与妻聊起余华的书,妻总是摇头说看余华的书实在太压抑,很难坚持着读下去。所以我读这本《在细雨中呼喊》,原本是抱着“从容就义”的心态看的。不曾想,翻开头几页竟有了一丝小清新的感觉,似乎读的是一本假的余华。比如书中提到的回忆往事,在他的笔下竟然给出了我穷尽一生恐怕都写不出的精准定义:
……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感情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
读这段话时,我早已把异乡作了故乡,每天都在面对着一摊子琐事故作镇静,欺骗自己说一切都还可控。余华的这段话让我卸载了防备,心中反而生出一种复杂的失落之情。莫非那个记忆中的余华变了?可是,当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带着些许侥幸的心情,不再用揪心地读他写的书了。可是,紧跟着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那个熟悉的余华还是回来了:
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然大怒:“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如果回忆只剩下美好,那一定会令人万分难堪。因为无懈可击的记忆与千疮百孔的现实相比,就仿佛你的过去是另一个人活出来的一般。生活本身并不完美,所以无论过去的时光有多么美好,一个人在童年时遭受到的不幸,一定会像巨龙守着宝藏一样盘踞在内心深处,如同禁地,不可触及。
这本书是一个余华版的《追忆似水年华》。一个落后愚昧的乡村,一个年轻时因为机缘巧合娶到富家小姐,从而半辈子都为此觉得荣耀的祖父孙有元。在经过漫长的人生后,只能像狗一样在自己的亲儿子家里乞食求生;一个自私,鸡贼,毫无道德感可言的父亲孙广才,在一生为算计后,被自己的大儿子用斧子砍掉了耳朵;一个任劳任怨,懦弱胆小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敢于反抗丈夫对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平等;一个像自己父亲一样“青出于蓝”的哥哥孙光平,因为父亲的对儿媳妇的龌龊,砍掉了父亲的一只耳朵从而锒铛入狱,断送一生;一个天真烂漫的弟弟孙光明,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孩,年纪轻轻便溺水身亡。而作为第一视角的主人公孙光林,则更是命中带煞,年幼时被父亲送给他人寄养,最后随着寄养家庭的破裂,又不得不回到亲生父母家里。但却在回家的第一天便目睹了把家里夷为平地的一场大火,从而被当作不祥之人,受尽白眼。余华用他最擅长的套路,只为了说明一个事实:人生原本就是苦的。
于是,那个用《活着》把十年前的我虐到纠结难过到睡不着觉的余华,在十年后又用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把自以为已经成熟世故的我,再一次拉进了他笔下的深渊。这才是那个我熟悉的余华,对自己笔下人物无比凶残,下起笔来心狠手辣,。不像那种恶俗的编剧,硬挤出一个个车祸癌症白血病的梗,以为这样就算是把世上的残酷道尽说完。他们的书就好像一个满身纹身的大汉,拿着一把夸张的板斧,一斧子一斧子砍下去,觉得这就叫做疼,这就叫做残忍。而余华则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医生,用一把锋利的柳叶刀,把早已被命运绑好的人物一刀一刀地在你面前凌迟,然后淡定地像你展示哪一块是已经腐朽的肌体,哪一块又是这个人还有生机的象征。
我曾经大开脑洞,心想如果要是余华写了一半以后,把笔塞到我手里,我会怎么安排人物的结局。可是思来想去,觉得那人物的归宿早已注定。余华的书中很少出现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喜欢写生活在底层的人,每天为了眼前的一点点利益蝇营狗苟而这种人永远代表着大多数普通的人,他们对于命运毫无还手的机会,就像我无法改变余华笔下的人物那样。有时候很不理解,为何要把这人突然写的挂掉,可是细一想,这不就是人生吗?人生看似无常,但是人人命运早已有了定数。时代造成了贫穷,贫穷生出了孙广才这样猥琐的、对父亲不孝、对儿子不疼、对媳妇不爱的男人,所以他最后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但是你看着这个人,却又能读出来余华落笔时的那种悲悯之心。他是外科医生,他又深谙人的心理,他切开每个人的灵魂剖析,却又忍不住想要治病救人。在他的笔下,好人从来没什么好报,而坏人,却常常自食其果。他想要拯救,可是却又只让一点点的人性之光照进他笔下人物的生命里。
我突然想起一个词,叫做时代造就了人。时代可以让孙广才变坏,时代可以夺去孙光林养父王立强的生命,时代,也可以让祖父孙有元的老伴家破人亡。虽然作者在书里通篇不提大时代是如何如何,可是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他所处时代的十字架,走向末路。然而,余华还觉得不够,他会让一个家族的宿命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就好像现在热议的原生家庭问题一样,猥琐的孙广才的大儿子孙光平,和他一样的冲动自私,而孙家每一代的媳妇虽然都是温良恭俭,却又不得不默默承受着自己那个混账老公酿出的苦果。此时的余华又化身成为一名验尸官,近距离观察过那个时代的裸体,让每一条伤痕都烂熟于心。就像书里写的那样:
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它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做任何反抗的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像被杀的水牛一样,不做反抗,就是这本书的文眼。而窒息,是每一个人生存的状态。所以,当孙有元面对着可能毁掉一年收成的绵绵阴雨,绝望地站在雨中时。也只能徒劳地喊出这本书里最有名的那句话,那一刻他仿佛灵魂离开自己的身体,只留下等待死亡降临的躯壳: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记得高晓松在某期《晓说》曾说过,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一定是冷酷无情,对待人生,世界充满了锋利的批判。余华的作品,在我看来,也满足了这一点。就像朴树在《傲慢的上校》里唱的:
人如鸿毛,命若野草,无可救药,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无可乞讨,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在细雨中呼喊》,相见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