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看讲校园暴力的美剧《十三个原因》,对于人类的情绪有了更多更深刻的想法。
虽然现在多数鸡汤文都在讲“悦纳自我”,但是对于多数人来说,“悦纳”不啻于另一种自欺——
他们接纳的目的是为了不接纳,是为了消除消极情绪。在他们声称“悦纳”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承认、也不愿意承认“我有可能一生都需要与某些不愉快情绪共存”这个可能性。
接纳的原意是 “to take or receive willingly what is offered”,不管感受到了什么,都毫不抗拒地去在心理上去接受它,不否定。这是意识的事情,与动作没有关系,完全没有“我要用我的能动性去修改什么”的意思。人们关注情绪只是为了理解,而不是为了改变。
.
我们可以重新定义“消极情绪”。
每一次当我说“消极情绪”这个词组时,内心都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感,思考了很久之后,才发现重点在对于此类情绪现象的根本上的否定——“消极”这个形容词本身带有对其修辞对象的根本否定。
我用了很久去思考对这个现象的更好的文字表达,一直到现在才找到一个更好的词组:
“使人倾向于放弃或减少行动、更多地关注自己内在精神的情绪现象”。
当我定义这种现象为“使人更多关注自身”时,这语言自然显现出来了一种巨大的积极性,从根源上对这一现象实现了认同。
我们不需要“消除消极情绪”。我们需要这个情绪系列来促使自己更多地关注自身,关注人类的内在精神。
.
刚才与一个朋友辩论了许久这个问题。我坚持“情绪不能被否认也不应该被强制改变”,他坚持“人需要追求一种更好的情绪模式”。
我说:“从其概念本身来说,情绪首先如身高肤色一样是很难被更改的一种生理现象,一旦形成就难以被消灭;从其功用来说,情绪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当前环境并以趋避等形式实现更好的社会适应,所以其本身的各个维度都是不应该被消灭的。缺少某一维度情绪的人,更可能出现社会适应不良以及一系列的心理问题。”
他举例说:“你小时候经常经历家暴,我相信你是肯定想要去(而且已经实现了)消除家暴以及对被殴打的恐惧的。”
我回应:“暴力这一恐惧情绪所指向的对象是当然要被消除的,但如果我没有恐惧情绪,我就不会产生‘恐惧所指向的对象需要被消除’这样的认知或动机。对于被殴的恐惧并非与生俱来,但一旦拥有之后,这就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练习在出现这样的恐惧时学会停下来,学会等待,但不应该去期待这个情绪完全消失,因为如果我完全不具备恐惧的能力,就不能引导自己去预防下一次自己被类似的暴力伤害。”
他说:“但你哥对你的暴力确实消失了啊,如果其他情景引发了你类似的恐惧情绪,这种恐惧与当年的恐惧也是不一样的,因为恐惧的对象有差异,你的认知能力行为能力有差异,背景信息也有了许多不同。”
我觉得自己开始愤怒了:“这么说每一个恐惧都是该被分别讨论的事情,如果不能去研究统一性,我们还讨论干嘛?还研究心理学干嘛?一切都是没有关联的,人还需要历史做什么?”
他回复:“白马本来就不等于马,你还停留在从万事间寻找共性的阶段。”
我再次体验到了身处原生家庭时被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完全否定的感觉,便暂时结束了交流。
.
“心理残疾”或许比身体残疾更值得重视。
停下来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想到了比“身高肤色”更好的可以用来类比情绪模式的现象:
如果我小时候因为家庭暴力而成为腿脚有残疾的人,那么没有人会否认我的跛足,我自己同样可以心安理得地接纳自己的跛足,在每一次需要跑步的时候停下来,为自己准备好各项辅助设备,之后实现与健康人类似的运动功能;我的辅助设备可以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进步,但再进步也只能“接近”健康状态,永远达不到。
与之类似,小时候的各种精神上的伤害也很可能让人成为一个情绪上有残疾的人,在遇到一些境况时总会在一瞬间涌起各式情绪,我们如果每一次都可以迅速意识到“我的情绪系统也有无法逆转的伤痕”这个事实,承认它,接受它,然后停下来,或许之后整个人生都会大不相同。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是一个无法感受到快乐的人,或许我们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接受“我可能一直都不快乐”这个可能性。
有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觉。“我可能一生都活在不愉快的情绪中”乍听起来让人很绝望。
对于多数人来说,“消极情绪”都是让人恐惧的现象。
为什么人们如此害怕不愉快的情绪现象?
因为在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年代,“降低工作效率并将更多的时间用于闭门思考”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意味着一些利益相关者当下的利益损失,所以他们需要构建一整套反智的“生产力至上”的价值观。对于个体来说,人真的可以不在乎生产效率。但对于经历过饥饿的人来说,即使有了足够的物质财富依然会有对饥饿的恐惧,这恐惧是真实的。同时需要注意的是,从长远来看,接纳情绪、懂得慢下来、停下来去研究其他可能性的人更可能拥有更高的生产效率。多数农民披星戴月辛勤劳作一辈子,一辈子创造的财富事实上都不如许多每天“不学无术”的脑力劳动者一天创造的财富更多。
就像一个朋友说,她恐惧不愉快的情绪并不是因为恐惧这些情绪本身,而是在于后果,即,小时候因为不开心而未按时完成作业或未按时做饭做家务,后面就会得到父亲母亲教师们的惩罚。她恐惧的是后续的惩罚,而不是情绪本身。如果父亲母亲能够在她不愉快的时候多一些温柔与理解,她本来可以自然地觉得这是正常现象,自然地接纳自己,然后自然地通过情绪去更深刻理解自己,去实现更好的自我教养。
而使她无法摆脱不愉快情绪的那个东西,是无数他者的“人的情绪可以被选择”的声音,当许多人都在说“人可以选择开心也可以选择不开心”,她觉得自己无法做到,便会自然地进入一种自我攻击,而这种自我攻击,便使得自己进入了“无法消除消极情绪而憎恨自己,憎恨又加重了消极情绪”这样的死循环。
但如果承认人在面对某些状况时的即时的不愉快情绪是自然的甚至健康的现象,首先接纳自己瞬间的不愉快情绪,然后静下来,停下来,不催促自己做任何行动,这些情绪本来可以不必然表现出来,不必然发展成为破坏性的行为。什么都不做,安静下来,就像Titanic,当工程师发现这船有问题的时候,停下来,停下来才有可能发现面前的冰山。
所有的现象、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瞬间的念头,都是冰山一角。每座冰山下面都有巨大的一块需要被接纳、被看到。
接纳就是,停下来,停下来,暂时摒弃其他的刺激信号,才有可能看到“我”,看到“我”的所有痛苦情绪后面被掩盖的一切。只要看到,知道“是什么”,后面“为什么”、“怎么办”都会变得简单起来。
这种“快速刹车”在外在看来像是“情绪调节”,但这与常人理解的“情绪调节”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对于许多人来说,“情绪调节”正是导致他们无法接纳自己“无能做到淡定”的最大的魔咒。
在许多情况下,不愉快情绪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能够在那些每一个瞬间感受到自己的不愉快并给自己承认的人,更可能在这每一次不愉快中实现自我理解与自我教养。
人可以为任何事情感受到不愉快情绪,这是人之为人的自由。通过理解自己的每一个不愉快,我们更加理解自己、更理解自己的独特性、更能欣赏自己的独特性。每一次理解,都会伴随着安全感的上升、自我接纳的上升、以及消极情绪对自己的伤害的减小。
沉迷于不愉快情绪的人绝对不是因为简单的“不理性”,相反,这是更大的理性。
因为人们都想寻找有关自己生命真相的答案——通过不断的“返回现场”,通过对自身情绪的反复体验、反复思考,人们才有可能对于自己的每一个行为、思维有更多的理解,才有可能彻底原谅自己曾经犯过的所有错处。
承认“我有‘一直不开心’的自由”的人,更不容易“一直不开心”,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
将不愉快情绪当作财富。
对于我以及许多曾经经历暴力的人来说,“怕挨打”绝对不是一个“曾经有过的消极情绪”这样简单,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是我们作为独一无二的意识体的一个重要组分。我可以在体验恐惧情绪之后迅速停下来、冷静下来,之后慢慢去重新理解当前的情境,但正是那个转瞬即逝的恐惧情绪,提醒着我“莫失莫忘”,提醒着我是一个有历史的有背景的复杂的个体,提醒着我谴责受害者是一件非常残暴的事情。
我们即使身处果壳也可以思考。即使被打到只剩一口气,我们也可以思考。
但如果在独自赤手空拳面对老虎时说没有恐惧,在面对他人侮辱时说没有愤怒,这只能说是一种自欺,一种更大的自我伤害。
我们没有必要因为皮肤黑就去整容,我们同样无必要修改自己的情绪模式,因为正是那些所有的情绪,时时提醒着我们“我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即使是我的克隆体,也不可能拥有与我相同的情绪模式”。
我们不需要去修改自己的情绪模式,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是,在感受到不愉快的情绪时,停止自我攻击。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规定“人类必须时时保持愉快”。这是反人性的。因为人性就是,我们需要不愉快的情绪来摁下“暂停”按键,引导自己休息,引导自己去持续展开自我探索之旅。
.
李慧敏,2018.6.1,于缙云山
李慧敏简介: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人本取向,关心每一位个体内心深处的呐喊,相信每一个人都拥有深层的理性,都有内在的追求美好的力量。
我反对滥用抗抑郁药。